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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四幕戏·起(24)

第二幕戏:爱若有他生(6)

我艰难地说:“也许他们觉得你……长得很帅嘛,你知道的,一个人长得好看,大家总会对他包容得多一点儿。”

他沉思:“这听上去应该是一个赞美,但是……”

我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没有什么但是,这千真万确就是一个赞美。”

他看了我三秒,突然想起来道:“所以明知道聂因有时候会发疯,让你处境危险,今晚你还是过去了,是因为他长得好看让你降低了戒心?”

我想想,这个逻辑放在这件事上其实也很合理,但聂因的外貌值还真不足以降低我对他的戒心,我叹气:“包厢那件事,实在是……家门不幸……”

他面露疑惑。

我说:“你看,V岛上你和我讲过你的家事,其实每个家庭都有每个家庭的故事,不是有句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吗?我们家的故事,那可真是个long long story(很长的故事)……”

夜已经很深,月亮被云层挡住一些,清澈的光变得朦胧起来,像是将涂得漆黑的宣纸放在灯烛上炙烤,烤出一点儿焦黄,说不上美,却莫名神秘。在寂静的这方天空和这座湖心孤岛中,也许我们的玻璃屋已经是最可观的光源,而这光源深处仅有我和聂亦两个人。

想想真是挺浪漫。

这样浪漫的环境,显然并不适合探讨家长里短,介绍完包厢事件的起因,说到芮静为什么对我不友善这个问题时,我和他商量:“要不换个频道吧?总觉得现在这个氛围我们其实应该聊聊人文艺术和音乐什么的……”

聂亦撑着手:“不用,这个话题就很有意思。”

我看了他三秒,叹气道:“好吧,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芮静不喜欢我,因为我爸当年相亲的对象其实是她妈妈来着,也就是我表姨妈,她觉得要是她妈妈和我爸成了,那我就是她了,她一直觉得我偷了她的人生,是个可耻的盗窃者……”

聂亦道:“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就算岳父和她妈妈在一起,生下的应该也不会是她。”

我教育他:“你不要试图和一个中二少女讲什么生物学原理。虽然作为小辈,不太好议论长辈们的事,可就算没我妈,我爸应该也不会和我表姨妈在一起,就像没有我你会和简兮在一起吗?不会嘛。”我调整了一下坐姿。“说起来我爸妈当年谈恋爱还挺离奇,虽然刚才那些事情很乏味,但这个故事就很好听了,不过你可千万别告诉他俩我和你说这个来着。”

他点头。

我伸出右手将小手指屈起来朝他扬了扬下巴,他笑了一下,配合地伸手和我拉钩。

我就认真地讲起我爸和我妈的情史来,我偏头问聂亦:“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他顿了顿,回我:“没想过。”

我说:“我爸对我妈,就是一见钟情。遇到我妈那天,我爸正和我表姨妈相亲来着,我表姨妈那时候长得可真是美,你看芮静就知道我表姨妈长得多好看了,呃,她今晚那妆确实有点儿……其实芮静卸妆之后是很漂亮的。他们相亲那家餐厅的隔壁是家书店,我妈那时候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诗人,正在那儿签售。我表姨妈平时不太逛书店,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吃过饭之后非要过去逛逛,我爸本着绅士风度一路陪同,结果一进书店就对我妈一见钟情了……”

聂亦将醒好的酒递给我:“然后就有了你?”

我摇头:“哪儿有那么容易,我妈根本没看上我爸,她嫌我爸没文化。我爸那时候在斯坦福念金融工程硕士,还是全额奖学金入学,就这样,她嫌我爸没文化,就因为我爸不知道赫尔曼·梅尔维尔除了写小说以外还写诗!说真的,除了他们搞文学的那一挂,谁知道赫尔曼·梅尔维尔是谁啊,我第一次听这名字还以为是个演电影的……”

聂亦说:“我读过他的Timoleon(蒂莫莱翁),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中译版。”

我惊讶:“你一个搞生物的竟然还知道这么偏门的诗集……”再一想他连《喜宝》都读过,立刻释然了。

他问我:“后来怎样了?”

我说:“我爸就一直坚持不懈追求我妈啊,对了,为了她还专门去学写诗。想想看我爸一个纯理科生,本科念应用数学,硕士念金融工程,能写出什么好诗来?苦读了整整半个月泰戈尔的《新月集》和《飞鸟集》,给我妈写了一首情诗,是这样开头的:‘每当/夜在我的眼前/铺展,脑海里/就浮现出/你的/容颜,你/苹果一样的/圆脸,还有你脸颊上/可爱的/小雀斑。’”念完我沉默了一下。

聂亦也沉默了一下,半晌,道:“挺押韵的。”不确定道:“岳母……感动了?”

我叹气:“感动什么呀,我妈都气死了,我妈最讨厌她脸上的雀斑了,觉得我爸这首诗写给她简直就是妥妥拉仇恨的,可怜我爸只是为了押韵……”说到这里停下来向聂亦道:“要是你以后给我写诗,没关系,可以大胆赞美我脸上的任何部分,我比我妈随和。”

他说:“你旁边小书柜上有个放大镜,递我一下。”

我转身去找放大镜,莫名其妙问他:“你要那个干什么?”

他静了一下:“找你脸上可以被赞美的地方。”

我回头就将怀里的抱枕给扔到他脑袋上:“还想不想听故事了?”

他一边笑一边拨开抱枕:“听上去岳父根本没可能追上岳母,后来怎么会有了你?”

投影幕上,斗篷章鱼正无拘无束地漫游,像遗落在大海深处的一方红色丝巾。我将抱枕捡回来重新抱好:“后来,后来我妈生病了,很严重,曾经一度有生命危险。我爸休学陪在她身边,一直到半年后她出院。我妈是我爸的第一任女友,听说他是在病床前向我妈求的婚,那时候他都还没毕业,我爷爷觉得他简直疯了。”

斗篷章鱼不见了,我将脑袋搁在抱枕上:“但我奶奶觉得那样很好。她说真爱遇到了就要赶紧抓住,因为太难得。”

音箱里传来轻快的配乐,像是海底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银灰色的竹荚鱼群喷涌而出。

深夜,舞蹈的鱼群,忽明忽暗的光影。

我注意到聂亦身旁稍矮的小石块上矗立着一座盆栽红叶,树冠丰茂而年轻,树干上却结着好几只树瘤,不知是人工培育还是岁月雕琢,让整株红叶都显得古旧。有一片叶子摇摇欲坠,似乎要落到他漆黑的头发上,他屈膝靠坐在那里,右手随意搭在膝上,目光落在投影幕上。忽然想起来从前在某个画廊里看过某位不知名画家的一幅画,画的名字叫《树下的海神》。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当舞蹈的游鱼从画面上消失时,聂亦突然开口:“非非,你们家很好。”

我听过我妈说起聂亦家的事,一些外人不太可能知道的事。那是三个月前我们快订婚的时候。

据说聂亦的父母感情并不好,尤其是聂亦小时候。聂父在外常有红颜知己,聂母管不了,被迫醉心公益转移注意力,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野生动植物保护之类的事情上。夫妻两人都不太关心聂亦。

我妈说,聂亦的妈妈曾和她夸奖聂亦,说他从小就非常独立,一个人上博物馆一个人去实验室,所有的事情都能一个人处理得很好。她却觉得,那并不是聂亦想要独立,不过是被迫独立罢了。他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却也许从来没有感受过这世间最平凡的天伦之爱。

我妈将聂亦看作一个普通后辈,以至对他的童年感叹唏嘘,我却将聂亦看作一个谢尔顿式的天才,天才行事总是和普通人不同,他的确一向看问题都更乐于立足于自然科学而非人文社会科学,我甚至想过他也许并不在意所谓的天伦。直到V岛的那个夜晚,他对我说,他没有见过什么好的爱情。而今晚,他和我说,非非,你们家很好。他说得那样平静,字节之间没有任何起伏,完全听不出那是一个单纯的褒扬,抑或内心里其实深藏着遗憾和羡慕?但我想起来,他的确说过很多次,他说我是他的家人。他喜欢用“家人”这个词。

海神孤独地坐在红叶树下,目光尽头是投影幕上摇曳的海底。

我握着红酒杯喝掉一口,两口,想想又喝了一口,搁下杯子我坐到他身边,问他:“你刚才说‘你们家很好’,是吗?”

他像是沉思中突然被打扰,微微偏头:“怎么了?”

我大胆地握住他搁在右膝上的手,轻声道:“是我们家啊。”

他的手掌温和,我的手指却发凉,握住他的手我就开始紧张,想好的台词早忘到九霄云外,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没有开口,安静地看着我,任由我两只手将他的右手笼在掌心中。我跪坐在他身边,那姿态简直像是祈祷。

好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说:“我说不好婚姻到底是什么,可聂亦,如果我们结婚,我想婚姻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意义应该是我能把我的家庭和我的家人都分享给你,我是你的家人,我的爸爸妈妈也是你的家人,所以那不是我的家,那应该是我们的家……”我懊恼:“可能我说得不是很好,我不知道你懂不懂我的意思,我……”

他道:“我懂。”

他看着我,轻声道:“你说得很好。”

我的手在颤抖,我感觉到了,几乎是一种满含节奏感的颤抖,我赶紧把双手都撤回去,动作利落得就像碰到一颗刚从锅里捞出来的栗子。害怕的时候我会变成一个话痨,紧张的时候我会重复同一个动作,聂亦都知道。

我的手抽得太匆忙,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其实我并不是说不出更好听的话,我想说,聂亦,那些不说出口就难以明白的,并不只有爱情,关怀也是容易被忽视和遗失的东西。我想把我的家人分享给你,假如你的家庭未曾让你感受到爱和完整,那么我将我所拥有的家人,所拥有的爱一起分享给你,我希望那样你就能更加快乐,更加喜欢现在的生活,以及创造了这样的生活的你自己。

但我知道这些话我不能说出来,至少现在不能。或许永远也不能。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我屏住了呼吸,而音箱里突然传来孤寂的深海之音。我吁了一口气,低声道:“听,座头鲸的歌声,我在汤加海域听到过两次,你听过没有?鲸歌很洪亮,书上说能传多远来着……”

他道:“九千米。”

我说:“对,九千米。他们说座头鲸的歌声优美动听,可我老觉得那声音听起来孤单又忧郁,也许是听说成年的孤鲸会一直歌唱,直到找到一个群体归附可以不再孤独流浪,所以总有那样的感觉,座头鲸的歌声很忧郁。”

我害怕他发现了什么,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一害怕就变话痨,果然又开始唠唠叨叨,现在闭嘴是不是已经为时已晚?我有什么样的习惯他全部知道。

我坐在石床的边缘,控制不住全身僵硬,聂亦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现,反而笑了一下:“我记得你总是唱一些奇奇怪怪的歌。”

我辨认了两秒他的表情,试图放松下来,又握住红酒杯喝了一口,再一口,再一口,干脆一口气全喝光,放下杯子,我说:“我也会唱很正常的歌。你有没有听过一首老歌?刚出来那会儿我还在念小学,叫eversleeping(《永世长眠》),是根据《惊情四百年》写的。我妈也喜欢那首歌,说有一版中文翻译,译得像一首诗。让我想想是怎么翻译的来着。”

聂亦随手拿过一只遥控器,投影幕上的纪录片突然暂停,音箱里传出熟悉的钢琴声,我讶然:“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将我的空杯子拿过去重新添酒:“你不是常说我是个天才?”

我说:“不不,天才也不能这样全知全能。”我赞美他:“你倒酒的样子也很好看。”

他笑:“想要我做什么?”

我跳下床,向他伸出手:“聂少,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聂亦走过来时我在想,我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来邀他跳舞呢?是他笑了,蛊惑了我?

聂亦伸手搂住我的腰时我还在想,是因为喝了酒,所以心里想要什么就毫无顾忌地说了什么?前一刻我不是还害怕和他接触,害怕聪明的他会看出我心中所想?

只不过喝了一杯酒。

酒精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人要是想醉,就算是一小口,它似乎也能立刻起作用;狄奥尼索斯到底是个什么神明,竟能对人类的爱与欲望毫无保留地慷慨相助?

管他呢。

我只是想和聂亦跳一支舞。尽管我们都穿着睡衣。

十六厘米原来也是挺长的一段距离,不抬眼就看不见聂亦的脸,我的左手搭在他的肩上,右手和他相握。整个屋子都被歌声填满,乐音缥缈圆软。时光像是垂挂在绝壁上的一面瀑布,一边静止一边流动。

我们绕过一盆五叶松,昏暗的光线中,聂亦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歌词虽然是老电影得来的灵感,但我记得它拍过一版独立的MV,叙事完全不同。”

我立刻想起来:“对,电影讲的是德拉库拉伯爵失去深爱的妻子,于是变成了吸血鬼,MV讲的却是一位女钢琴家失去了深爱的丈夫,日日夜夜沉浸在悲痛之中。其实她丈夫的幽灵每天都在故居陪伴着她,只是她不知道。我还记得她丈夫送她的那枝玫瑰花,以前从来没觉得玫瑰漂亮过。”

他道:“我对流行歌曲没研究,你刚才说岳母觉得有个版本译得好?是怎样的?”

我想了想,道:“昨晚我与他梦中相逢,他靠近我,说‘我的爱,你为何哭泣?’为此人生不再浩瀚绝望,直到我们同衾共枕,于冰冷的墓中。”

好一会儿,他道:“‘失去’这个词并不是什么好意象,为什么你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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