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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秋天的私奔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任何事情,迟早都会大白于天下。随着事态发展,学校老师知会了学生的家长,让蓝轩父亲,也了解到事情的原委经过。

父亲知道蓝轩的恋情后,当然是惊讶异常、也愤怒异常。

自然而然,接下去,是一场更为惊心动魄的冲突。蓝轩父亲,他准备好好训诫、用心教育一下女儿,好让她迷途知返、悬崖勒马。

一个周末晚上,蓝轩正在卧室看书,父亲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蓝轩,今天爸爸想和你说些话。”

蓝轩有种不祥的预感,说:“好啊,爸。我也好久没有和您谈心了,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蓝轩,你这次考试怎么这么差?到底是什么原因?你一向都很优秀的,为什么这次会这么失常?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瞒着爸爸?”父亲的脸色,突然晴转多云、急剧变色,质问她。

蓝轩眼神左右漂移,心虚道:“爸爸,我能有什么心事?在您眼里,我不就是个透明人吗?读书、生活,什么事情不都在您的眼皮底下,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而父亲凌厉地问:“蓝轩,你还在掩饰什么?装得好像若无其事。老实说,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蓝轩见父亲已经知道她的秘密,干脆点头承认,说:“对,爸爸,我是谈恋爱了!但是,这是控制不住的事情。我也不想这样啊,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父亲长长地叹口气:“女儿,你想过没有,如果你现在谈恋爱,会是什么后果?直接影响学业!以后考不上好大学,就和爸爸一样一辈子呆在山沟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永无出头之日!顶多去学一门手艺,但还是会嫁在山沟里。爸爸可不想你重复我的命运!蓝轩,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绝不会辜负爸爸的,对吗?”

蓝轩很羞愧,却又有些无奈:“爸爸,是女儿没出息。这次,女儿可能真的要让您失望了。我控制不住自己,就是很喜欢很喜欢他,怎么办?女儿就是这么没出息!”

父亲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愠怒道:“蓝轩,你真是鬼迷心窍了。糊涂!你喜欢的那个男孩子,莫非就是住在关公庙里的那个外地来的小流氓,是不是?”

蓝轩点头,说:“是。”

“以后不许你们来往了!”父亲语气坚决。

听到这话,蓝轩反而生出抵触,倔强道:“爸爸,不可能,这是做不到的事情!”

父亲火冒三丈,大怒:“以后如果再让我知道你们在一起,就当我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蓝轩也不甘示弱,回敬道:“那您,就全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吧!”

突然间,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蓝轩脸上。

父亲狠狠地扇了她一个巴掌,掌印鲜红,如烧红的烙铁般,滚热发烫,指印鲜明。

蓝轩不禁流出泪,委屈地说:“爸爸,你打我!从小到大,你从来没有打过我,可是今天,你打我!”

父亲沉默不语。

而蓝轩的脸上,眼泪鼻涕一起流出来了,她抽泣着问:“你凭什么打我?”

父亲盛怒:“我就打你!打你这个不孝女,知错不改!我都快要被你气死了。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以后不要回这个家!”

“好,不回家就不回家!谁怕谁?”

蓝轩破门而出,像个孤魂野鬼,径直走进茫茫无垠的夜色里。

她像头倔强的驴子,挣开了主人的缰绳就要狂奔,丝毫没有一点妥协的意思。

这场冲突,两败俱伤。

有史以来,蓝轩和父亲第一次发生了这么激烈的冲突。从小到大,父亲一直宠着她、疼着她、爱着她,含在嘴里怕化了,握在手里怕碎了。可这一次,父女之间却针尖对麦芒、激烈对抗。爆发了一场凶猛的战争。

一切,都是因为龚翔。

冲出家门后,蓝轩才感觉到,此时已是深夜。

秋天的夜,小镇的人们早已入睡。一路黑灯瞎火,蓝轩跌跌撞撞地走着。她披头散发,像《聊斋》中的没有巢穴的野狐,寻找合适的栖息地。身上的衣服太少了,风实在太凉,蓝轩被冻得牙齿打哆嗦。此时的蓝轩,后悔一气之下离家,这夜深人静,天气又冷,她该去哪里投宿呢?回去没有脸面,只能另寻住处。她在黑夜的泥泞路上蹒跚而行,风冻得她瑟瑟发抖,不断咳嗽。想了半天,蓝轩决定,去最要好的同学李婵娟那里借宿一夜。

路上摸索许久,终于找到李婵娟家。蓝轩急促地敲响了她的家门,一会儿,李婵娟打开了门。李婵娟脸上带着睡意,双眼朦胧地看着蓝轩,疑惑地问:“蓝轩,你怎么这么晚一个人跑出来?还穿得那么少,先快进屋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蓝轩狼狈地窜进屋里,坐定后,长舒了一口气,解释着:“我和我爸大吵了一架,一赌气就跑出来了,路上黑灯瞎火,又冷得要死,没哪里去。所以,投奔到你这里来借宿一夜。”

李婵娟去端了杯热开水,放到桌上,叫蓝轩先喝开水暖身子,随后问:“蓝轩,怎么了?你爸不是一直对你挺好吗?怎么会一下闹那么大矛盾?平白无故吵什么架呢?”

蓝轩喝了口开水,温暖了下肠胃,说:“我爸责怪我这段时间成绩下滑太厉害,就狠狠地骂了我。我受不了委屈,一气之下就跑出来了!”

李婵娟轻点了下头,若有所悟:“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她并没有进一步深究,而是柔声细语地说:“蓝轩,今晚我们就同住一个房间,两个人挤在一起,也暖和些!”

那一夜,蓝轩和李婵娟挤在一起,床虽然有点小,但两个人贴近,倒挺暖和。她们身子紧靠在一起,互相温暖彼此。

李婵娟是蓝轩最好的姐妹,在所有同学中蓝轩和她最贴心、最交心。两个人平时未必形影不离,但在危难时,彼此却总会向对方最及时地伸出一双手。蓝轩在学校,和其他女生都交往不深,但和李婵娟,却无话不谈。她们会毫无顾忌地相互倾诉烦恼,也会毫无保留地分享任何开心事。她们甚至能和对方坦诚说出自己月经来临的具体时间,可以说是最知心的“闺蜜”。

躲在被窝里,她们均匀呼吸着。李婵娟摸了下蓝轩的额头,感觉有些发热,关切地问:“蓝轩,你好像感冒了?额头都发热呢!哎,以后,可不要做这样的傻事了,半夜三更跑出来,会着凉的!说句实话,我并不是不欢迎你来我家,而是真的担心你这样会生病!”

“知道了,以后会注意。”蓝轩点头,然后突然问对方:“婵娟,你相信这个世界,有真正天长地久的爱情吗?”

李婵娟很感意外,一时无语,思考了片刻,回答道:“应该有吧,琼瑶的小说上写着都是有的。”

蓝轩不仅哑然失笑:“你相信琼瑶的小说?现实生活,可不是小说哦!”

李婵娟觉得诧异:“蓝轩,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莫非,你最近谈恋爱了?!要老实交代哦,你是不是真的恋爱了?在我面前,可不能隐瞒哦!”

蓝轩有些羞涩地说:“我的确是……谈恋爱了。我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他也喜欢我。可是,我们都还这么小,我也不知道这样的恋情能维系多久,一年?十年?还是一辈子?我当然希望它能长长久久,不要中途夭折。”

李婵娟听后,笑道:“难怪你这段时间魂不守舍。几次叫你出来玩都推托了,原来,是遇到了如意郎君啊!”,然后,又默默鼓励她:“你们的感情,我相信会天长地久的!书上不是说嘛,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蓝轩宽慰地笑:“但愿如此吧,我也相信!”

李婵娟顺势问:“究竟是那个大帅哥?这么大魅力,把我们才貌双全的蓝美女魂都勾走了?”

蓝轩有些羞涩道:“其实,他……他……就是我们班上那个新来的插班生,龚翔。你,会觉得惊讶吗?”

说出这话时,蓝轩的脸上紧张羞怯地现出一缕红晕,恍若晚霞纷飞。

实际上,李婵娟确实有些惊讶。她边想边说:“龚翔这个同学……人是长得挺帅的,但是其他方面嘛……就……算了当我什么都没说。恋爱这种事情,你要慎重考虑,三思啊!一定不要看走眼……况且,我们现在还在念高中啊,还很小呢!”

蓝轩觉着李婵娟欲言又止,刚刚好像有什么话,中途咽进肚子里去了,于是问:“婵娟,你刚刚,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但又吞下去了?是不是想说龚翔品德不怎么好、吊儿郎当?并且,还担心我们谈恋爱会影响学业,是吗?婵娟,我只想告诉你,你的担心是多余的!你不了解他,龚翔很好,他对我很好……我相信他!”

李婵娟微微笑道:“蓝轩,看你激动得!算了我们不聊这个话题了。总之呢,我相信你的眼光。更祝福你们永远相知相爱,长长久久。”

蓝轩默然点头,说:“谢谢!”

那一夜,蓝轩靠紧李婵娟的身体,迷蒙中她把李婵娟想象成另外一个人:她是和那个令她魂牵梦萦的少年睡在了一起。靠近“他”,温暖“他”,摩挲着“他”的身体和肌肤。睡眼朦胧中,蓝轩自言自语,把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那一夜,李婵娟很快就熟睡,呼吸均匀,如婴孩般甜美。而蓝轩难以入眠,思绪纷至沓来,像脱缰的野马狂奔。

与父亲争吵后,蓝轩接连几天都没有回家,一直住在李婵娟家。蓝轩有意气一气父亲,让他品尝一下没有女儿的日子,是个什么滋味。蓝轩想用自己的固执来交换父亲的妥协,想用冷战的方式来瓦解父亲的意志,最后让父亲默许同意她和龚翔的恋情交往。蓝轩猜测着:好几天没有回家,父亲一定很后悔他打了自己,很后悔把女儿赶出门,他一定是在反躬自省,盼女儿回家与他言归于好,并从此不再干涉她的私人生活,给她充足的自由恋爱空间。蓝轩这样一相情愿的猜测着。

中途,蓝轩打了个电话给父亲,可事实,大出她预料。

她说:“爸爸,这几天我没回家,是住在同学家里,情况很好,您不必担心。”

父亲余怒未消,在电话那头说:“呵……你还知道打电话回家啊?还记得你有个爸爸啊?我还以为,你一去永不回头了呢!”

蓝轩向父亲道歉:“爸,对不起,是我不对,不该惹您生气。但您也不能粗暴干涉我的感情生活啊,我有自己的想法。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个小孩,不再是您手里翻来覆去的一枚棋子。所以,请您不要再管得太多。如果你还是执意要干涉我的感情,我就真的不回家了!”

父亲听到这话,更加怒火中烧:“蓝轩,你这算是在威胁我吗?爸爸觉得,你不在身边也一样能活。你如果还敢和那个小杂种来往,以后就真的不必再回家了!”

蓝轩也被激怒,情绪失控:“爸,这话可是您说的,不回家就不回家!我在外面也一样能活下去,绝对不会饿死!”

电话线已被挂断,对面一片盲音。

蓝轩的心里突然空空落落。

她宁愿相信,父亲刚才所言,只是一时冲动,毕竟她对父亲,还是充满感激、无限深爱的。毕竟,他们是血溶于水的亲人,连手心掌纹都几乎雷同。蓝轩的身上,留在父亲一半的血液。

蓝轩对着电话机“嘟嘟”的盲音,怅然若失,半天才回过神。

有一天,蓝轩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境中,自己和龚翔迷失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他们两个人在交错凌乱的街道中走失,找不到彼此;这迷宫一样神秘庞大的城市,让她不知所措,于是她嚎啕大哭,大声呼喊“龚翔,你在哪里?你去了什么地方?我还能找到你吗?……”但周遭冷若冰霜,没有任何声音回应。一个年轻英俊的面容微笑着告别,在霓虹闪烁中带着镣铐、神情落寞、,逐渐远走、消逝不见。

剧烈的惊恐将她惊醒,醒来后,满头大汗。蓝轩发现,自己做了个噩梦。

这真是个奇怪的梦,像寓言一样令人费解。

好几天了,蓝轩发现龚翔都没来上课。他的课桌空空荡荡,桌上布满灰尘。蓝轩充满疑惑,一点上课的心思都没有,担心龚翔出什么意外,又害怕他在外面会惹事,整天都神情恍惚。或许,他又是去哪潇洒了?她只能这样盲目猜测。

周末放学后,蓝轩已经放不下一颗悬空的心,直奔他家中,去探个究竟。不管怎样,蓝轩也希望龚翔能安心学习。她想说服他,叫他把精力投入到学业上,将来一起考个好大学,两个人都能有个好工作,这样才会有幸福的奔头。带着一丝疑惑,蓝轩在踉踉跄跄找到了他的家,却很意外的,听到屋里面传来一阵痛楚的呻吟。蓝轩倍感诧异,焦急地冲了进去。

龚翔躺在床上。脸上鼻青脸肿,身上左一道右一道伤口,都是新鲜的,还残留着血痕。脸上的青痕和肩膀上尚未结痂的伤口,都充分表明,他被人蓄意殴打过。他咬紧牙关,努力地扛住痛楚。

蓝轩感同身受、心如刀绞。

实际上,龚翔身上的伤痕,比存在蓝轩自己身上还要疼痛。因为,他是她的致命情人,他是她独一无二的真命天子。

她奋不顾身地跑过去,扑在他身旁,哽咽道:“龚翔,你怎么了?你怎么会伤得那么重?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被一群小混混打了,七八个人,把我堵在胡同里,一阵拳脚棍棒,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不碍事,你不用担心。蓝轩……你哭什么?不要哭,这只不过是一些皮外伤,很快就会好起来的!”龚翔睁开迷蒙的双眼,他的眼皮上,还残存着被抓破的印记。

“一群王八蛋,你们不得好死!”

蓝轩恶狠狠地诅咒道。她很惊讶,更倍感难过,擦去双颊的泪水,说:“伤得那么重,还不用担心?我都要疯了!到底是什么人把你打成这样?那些禽兽不如的坏蛋,他们究竟与你有什么仇?非要把你伤成这样?”

龚翔扭过头去,背对她:“告诉你又有什么用?知道了你只会更伤心。还不如不知道。”

——“我只想知道,是谁干的,这伙流氓,到底是受谁指使来打你的?”

——“如果那个人,是你特别亲密的人,你又当怎样?”

——“特别亲密的人?会是谁?谁会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就算是再好的朋友,我也要教训他(她)!”

龚翔翻来覆去,考虑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告诉她:“那个幕后指使者,就是你父亲。他花钱请了镇上的一帮小流氓,让他们来教训我,那些横七竖八的伤口,就是拜他所赐。他传话给我,叫我以后不准再和你接触、必须断绝来往,否则,以后还会有更严重的惩罚!”

蓝轩的惊异,顿时洒落了一地。

幕后指使者,竟是父亲。多年以来,父亲对她宠爱有加、关怀备至,将所有的希望都投入到了女儿身上,就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般,把所有赌注都押在一副牌上,期待开牌后能赢个满堂彩。为此,父亲不惜代价。为了达到目的,为了他想要的收获,父亲竟然不择手段,甚至不惜使用暴力。

蓝轩震惊于父亲的所作所为,这与他平素慈和温良的形象反差实在太大。父亲怎会一夜之间,变得如此凶狠暴戾、残酷冷血?仿佛一个素来老实巴交的良民,突然某天杀人越狱一样,令人不可思议。看着龚翔身上的伤痕和血印,她心如刀割。对于父亲的暴戾行为,她出奇的愤怒了。

蓝轩决议向父亲摊牌,与他做彻底的清算。

当晚回家后,蓝轩发现,父亲还在忙他的木工活。心无旁骛,了若无人。蓝轩打断了他的工事,站在他的面前,目光恶狠狠地像两把利刃。父亲看到蓝轩仇视的目光,在他身上无情扫荡。他若无其事,淡淡地说了句:“蓝轩,你回来了啊。回来就好,等下爸爸烧饭给你吃。”

蓝轩轻蔑地一笑:“没错,爸爸,我是回来了!您不是说、希望我一去永不回头吗?怎么还愿意看到我回家呢?真是没道理啊。”

父亲听出了蓝轩的话外之音:“蓝轩,你怎么可以这样跟我说话呢?我当然是希望你早点回家,哪个做父亲的不希望子女好?前几天也是我火气大,一时发脾气把你赶出去,但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毕竟是我的亲生女儿。你不知道,你离家那几天,我是多么担心你,怕你吃不饱、穿不暖,更怕你遇上人贩子被拐走。总之,我是多么希望你早点回家!爸爸一直都是爱你的,你应该明了!”

蓝轩根本不领情,反而质问:“爸爸,你爱我?我看你是不把女儿赶到绝路上、不把女儿逼疯就不罢休!没错,从小到大,你对我生活上的关心,是无微不至。你养育我长大,悉心尽力照顾我,这些都是事实。可是你给的爱,太沉重了,压得我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几乎要窒息。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可你却从来没有设身处地考虑过我的感受,我没有丝毫的自由,没有一点点哪怕是一点点的独立空间。这叫爱吗?这叫自私、蛮横、粗暴武断!”

父亲根本没有预料到,女儿会一下子迸发出那么大的愤怒。她瘦弱单薄的身躯里,会隐藏着如此深的积怨,和声泪俱下的控诉。父亲反问她:“蓝轩,难道你没有想过,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谁?这么多年来,我含辛茹苦地养育你,容易吗?我还不都是为了你能有个好前途,前程光明,不用在这个穷地方过一辈子。这么多年,我拼了命地攒钱养育你、供你读书,自己却吃不好、睡不香,还害得自己一身病,我付出了多少心血,你计算得出吗?这难道还不是爱?你扪心自问!”

蓝轩苦笑一声,说:“爱我?你那种蛮横专制的行为,能叫爱吗?爸爸,你以为全世界都瞎了吗?你给我所谓的爱,充其量只是强迫我能按着你的意志去成长,循规蹈矩,做你计划中的一颗棋子,期盼着我出人头地,能让你有脸面、给你带来无上的荣光。你以为,你那种蛮横专断的行为,能叫爱吗?那只能叫统治!多少年来你像一个暴君一样裁决着我的生活,从来都不给我一个窗口、去呼吸自由的空气。我已经长大了,不是三岁小孩。我有自己的想法,拜托你不要剥夺我的情感,剥夺我爱和被爱的权利!让我像个一无所有的乞丐!”

“这么多年了,你养育我,照顾我,没错,可你却从来没有问过我快不快乐!?快不快乐!?”

蓝轩像个受伤的小兽一样孤独地哭泣着,嚎叫着,一如儿时,丢失了最心爱的玩具。

父亲惊讶于女儿反应会这么强烈。他难以置信一向温驯淳良的女儿,居然会这么歇斯底里。顷刻间,他觉着,多少年来倾注的精力和心血,仿佛都要付诸东流了。他要扑灭女儿心中的仇恨之火,对她的反叛实施招安。

他说:“蓝轩,我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你现在还小,当然不理解。你好好想想,如果你现在早恋,荒废了学业,以后考不上大学怎么办?找不到工作怎么办?难道跟着爸爸在这个穷山沟里种一辈子地!?爸爸经历的事情多,还会害你不成?龚翔他是个坏孩子,跟他在一起只会耽误你,耽误你!”

然而,蓝轩并不领情,狠狠反问:“所以,你就可以教唆一帮流氓去打他,对吗?所以,你就可以不择手段来拆散我们,对吗?我实在想不通,一直以来,您在我心目中是一个多么温和善良的好爸爸,而今天,你居然会卑鄙地使用暴力!龚翔他本来就瘦弱,他经得起你这样的残酷折磨吗?看看他身上的伤,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点内疚?你就不为你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反而在我面前沾沾自喜谈什么爱?!呵呵,你这种爱,我宁可不要!”

蓝轩的话,强烈刺激着父亲的自尊。父亲顿感颜面尽失,像头被触怒的狮子,目露凶光:“蓝轩,你如果再敢和那个小杂种交往,就给我永远滚出去!我全当十几年养了一只没良心的狗,所有心血,都喂狗吃了,统统白费!”

而蓝轩决绝地回应:“好,爸爸,你就全当养了一只狗,我也不想再念什么书,不想读什么大学。我想离开这里,去外面自谋生路,或许三年五载,我才能回家来看您。总之,女儿是想去追求自己的生活,不管以后飞黄腾达,还是会流落街头客死他乡,我自生自灭、生死由命。如果以后真的发生什么不测,请原谅,女儿对您的不孝!”

蓝父一时无语,神情失落地从怀中摸出一支烟,点火吸起来。点火的时候,他的手笨拙、迟疑、而又颤抖。“大前门”香烟,他用力地吸着,呼吸那种有害的气体。咳嗽声不止。他的嗓子快要被劣质香烟薰干了,如同枯槁。父亲深深地叹口气,沉浸在烟雾中,眉间的皱纹像田间的壕沟般深。

一瞬间,蓝轩发觉父亲老了。

他佝偻的身体日益瘦弱,像干枯的树,失却了往日韶华。

蓝轩想再一次靠在他的肩膀上闻一闻他的气味,碰一碰他的胡渣,感受一下他胸膛的体温,听他再讲一次安徒生童话,一如年幼时。可惜,这已经不可能了,再不可能。父亲大口地吸着劣质香烟,面容在经过岁月摧残后愈显沧桑憔悴。沉默许久,他没有再骂女儿,而是轻声说:“女儿,你既然想走,那就走吧,儿大不由父母,我拦不住!你也不算小了,如果想要追求梦想,想要追求自己热爱的生活,那就去吧。爸爸祝福你,一路顺风!”

原木大门,被蓝轩义无返顾地关上。

她说:“再见了,爸爸。再见了,生我养我的亲人。女儿就此别过,请您保重。”

关上那扇大门时,蓝轩毅然而决然。她走得是那样决绝,那样干脆,跟十七年来养育过自己的家一刀两断。从此以后,她身边再无血缘亲人。

其实,她是多么希望,父亲会冲过来,抓住她,恳求她:“蓝轩,留下来吧,爸爸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爸爸不能没有你!留下来,爸爸什么都答应你!听爸爸的话,我们好好珍惜这个家。”他的眼神是那样恳切,眷恋之情溢于言表。她是多么希望,他能拉住她,劝她留下,信誓旦旦地对她承诺他会捐弃前嫌、痛改前非,尊重她独立恋爱的自由,重新营造一个温暖温馨的家。

然而,这一切已经不可能会发生。

蓝轩一去不回头。关门之后,蓝轩听到了花瓶瓷器落地破碎的声音,清脆响亮,撩人眼泪。但是她仍然没有回头。摆着盘景菊花的阳台,下雨天悄悄渗水的走廊,小时候爱看的连环画,各种各样的积木玩具,还有那栋长满青苔的阁楼,在她身后,渐次走远。她的父亲,同时扮演了伟人和仇人两个角色的父亲,从此断绝联系。父女之间的恩怨是非,就此成为一个断代史。

离开的时候,蓝轩只带走了两样东西。一样是父亲和母亲结婚时的黑白照片,一样是龚翔送给她的“苏州河”口琴。除此之外,蓝轩身上再无家中的任何蛛丝马迹。

蓝轩去了龚翔家。龚翔的父母对此视若无睹,毫不干涉,仿佛蓝轩就是他们天经地义的未过门的儿媳妇。一切都觉得理所当然。

在他家里,蓝轩悉心照料龚翔,照顾他养伤疗伤,为他缚药熬汤。她从圩镇上买回田七、党参、当归等中药,用细细的炭火煎熬,沸腾的药汤就飘出甘醇的香气。她把药汤端到龚翔床前,嘱咐他全部喝下。龚翔将这些黑色液体咽进体内时,蓝轩仿佛听到了药物在他体内生长开花的声音,扑哧扑哧快速地生长。每次喝药的时候,龚翔都会说:“这药好苦啊!蓝轩,不过是你煎出来的药,就算再苦,我喝下去也是甜的。”蓝轩甜蜜地笑:“快喝药吧,别贫嘴了。”

无聊的时候,龚翔就会给蓝轩讲很多很多的故事。龚翔是一个出色的说书人,而蓝轩是一个敬业的听众,对龚翔的讲述总是热情不减,抱有无穷的兴趣。他还会给她念动人的诗句: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甜蜜的忧愁

沙扬娜拉!

多年以后,蓝轩仍然记得,那首诗是徐志摩的《沙扬娜拉》。

她一直很奇怪,龚翔经常抽烟,而嗓音却并未受什么影响,声音还是那么好听,那么细腻温柔,仿佛能拧出湿漉漉的水来。

不久后,蓝轩和龚翔都自动退学了。在蓝轩心中,龚翔就是她的国王、她的上帝、她的真命天子,为虔诚追随他,她愿意牺牲一切,牺牲学业又算得了什么?离开校园后,蓝轩从此和学生生涯诀别。她公然住在龚翔家里,邻里乡亲的闲言碎语,她全都置若罔闻。但在龚翔家住的那些日子,他们分床而居,并未发生什么越雷池之举。龚翔的父母从来不闻不问,对于他们的事情向来概不追询。

伴随着药物的效力,龚翔身上的伤口,像黑夜中的曼陀罗花一样迅速闭合,逐渐结痂、痊愈、并生长出新的肌肤。

在蓝轩的悉心照料下,龚翔的身体逐渐康复了。

有一天的清晨,龚翔鬼鬼祟祟地走到她身边,扮了个鬼脸,然后说:“蓝轩,我好得差不多了。谢谢你,这段时间,谢谢你的照顾!”

她有些羞怯地答道“谢什么?我都已经认定,你这辈子就是我的另一半了,我愿意一直跟着你,纵使头破血流我也心甘情愿。我们之间,还有必要谈什么谢谢呢?”

“我想去远方,遥远的远方!”

他于是说:“蓝轩,我不想永远呆在这个偏僻小镇,不甘心这一辈子平淡无奇。我们去远方,去寻找一种崭新的生活,你说好吗?”

她说:“龚翔,我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带我去苏州。我只想去看看那里的园林,听听越剧《梁祝》,见识一下、传说中范蠡和西施泛舟的苏子湖,你说好不好?好不好?”

而他否决了这个意见:“蓝轩,对不起,我现在不想回到过去的地方。就让我们斩断过去,去一个崭新的地方,创造全新的生活,那不是更好?”

她说:“好,一切,都依你!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哪怕你去天堂地狱,我也跟着你!”

他眼睛直瞪着她,说:“什么天堂地狱?不许你说不吉利的话。只有天堂,没有地狱!前途是无限美好的,未来无限光明!怎么可以说这种丧气话呢?”

“嗯嗯,总之,你说得就是对的!”

他摊开地图,中国地图。960万平方公里的山脉河流,城市村庄,全部在眼前显露无遗。他用手在地图上来回比划,最后停留在一个南方沿海的标记上。他说:“蓝轩,我就带你去深海吧!你觉得怎么样?深海是我们国家的经济特区,那里正在搞大开发,发展很快,有很多一流的工厂和公司。据说,深海遍地都是机会,到处都是黄金。很多年轻人那里打拼,都事业有成了,混得挺不错。我就带你去那里闯一闯,你觉得怎么样?怎么样?!”

她点头,说:“好,你说去哪就去哪。我们就一起去深海,追求梦想,为前途打拼。我相信,我们一定会混出个人样来!”

“我只愿死心塌地跟着你!”

1999年的秋天,月圆之夜。少年龚翔带着少女蓝轩,瞒着父母双亲,朝着南方,义无返顾地私奔。

龚翔从家里偷了一千块钱,买好两张通往深海的火车票,在父母毫不知情的夜悄然出走。他的父母还在熟睡中,而他却牵着蓝轩的手搭上了一列开往南方的火车。这样的出走,充满了黑白电影的味道。蓝轩的心情充满紧张、忐忑和刺激。告别小镇,心情像野马脱缰般兴奋;畅想一个城市,如同开启潘多拉魔盒般,充满期待。火车汽笛响起的时候,蓝轩再三回头看夜色中的故乡,灯火零星,河光山色,骤然走远。蓝轩吻了吻自己的手掌,温暖而干燥。

烈车撞击枕木的声音,沉重惊悸。火车,像凤凰,在铁轨上疾速狂奔。那个狭长的墨绿色的交通工具,把蓝轩带向南方一个更暖的城市。未来是充满未知的,所以充满诱惑。蓝轩坐在火车上,天马行空地想象,另一个崭新世界的美好生活。而车窗外的树木、田野、房屋,飞快往后倒退,灯火如萤光闪烁。蓝轩第一次坐火车,和一个年少英俊的男孩私奔去远方。

在火车上,他们紧紧相依。

他兴致盎然,问她:“蓝轩,第一次坐火车的感觉怎么样?”

她说:“还好吧,我可是个纯正的村姑,从来没出过远门,当然有新鲜感了。”

他笑道:“以后有机会,我还要带你去坐轮船、坐飞机,环游世界,到处游览风景名胜。”

她也笑道:“以后的事情,现在说还早着呢。你有这份心意,我已经很高兴。现在,我们最现实的问题,是到了深海后,先站稳脚跟。”

他说:“那倒是,这是最直接的问题,迫在眉睫。我们只有在深海先站住脚,其他愿望,以后才有可能实现。”

火车上,为打发时间,他们的交谈琐碎而杂乱。凌晨到来时,龚翔倍感疲倦,哈欠连天,伏在座位上打盹。不经意间竟恍然入睡。蓝轩的视线,只好转移到车窗外,关注路边的夜色,灯火摇曳,村庄像昨日黄花,一一飞驰走远。列车员在车厢里来回走动,不断推销方便面、饼干、和牙膏牙刷。惊扰人的睡意。蓝轩觉得有点饿,身体乏力,于是问:“列车员,跟我来包方便面吧。”列车员到她面前,说:“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八块钱一桶。”八块钱一桶!蓝轩惊讶道:“你这抢劫啊,明明是三块钱一桶,欺负我没吃过方便面是不?”列车员一副爱理不理的派头说:“美女,这可是在火车上,你没出过远门啊?有点常识行不行?”蓝轩被她的服务态度折服,但无奈饥肠辘轳,挨不过饥饿折磨,只得从口袋中掏出钞票,道:“没错,我是第一次出远门,没见过世面。不知道方便面可以卖得比猪肉还贵,这次,是让我长见识了!”

列车员接过钞票,给了一桶方便面。蓝轩撕开包装,问她要开水,列车员却说:“开水要另加两块钱。”蓝轩觉得窝火:“开水还要另加钱啊?你这明摆着敲诈呢!”列车员回答道:“你去饭店里吃饭,碗筷还要另外算钱呢。爱要就要,不要拉倒。”

有面无水,不可能干啃,蓝轩只得屈服于列车员的淫威,说:“好,两块就两块,你给我倒上吧!”付钱之后,开水泡面,热气沸腾。蓝轩吃得狼吞虎咽,顾不得什么淑女形象了。蓝轩边吃边想,自己真是虎落平阳遭犬欺、鱼游浅水遭虾戏。

车厢内素不相识的人们在相互搭讪,寻找话题闲聊,以打发时间。打牌、翻书、嗑瓜子的声音不绝于耳,散布在整个车厢。公告牌分明写着“禁止吸烟”,可依然有几个男人有恃无恐地抽烟。烟熏得难受,蓝轩只能打开车窗,呼吸口外面的空气。坐在她对面的男人贼眉鼠眼,老是盯着自己色迷迷地看,想挑拨她说话,又是问她哪里人、又是问她去哪里?蓝轩紧闭嘴唇,一言不发,根本不理会他。熟睡中的龚翔像只猫一样,甜美地依偎在蓝轩身旁。她抱紧他,头发垂在他脸上,如青丝锦缎般柔滑幽香。

广播里每隔一段时间,就播报一个站点。旅客上上下下,面孔不断变化。匆匆而过的,是短暂而各式的地名;始终不变的,是人们,充满欲望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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