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邋遢道人翻了一个懒腰,斜眼瞧见郭红衣,一个轱辘爬起来,双手护着胡须,嗔道:“怎么在这里还能碰上你这小妮子,真是扫兴,真是扫兴。”那人说着又“呸呸”几下,吐了几口唾沫在双手上,然后把唾沫抹在胡须上,冲着郭红衣一乐,说道:“来来,你再敢揪我的胡须,看把你的花衣裳弄脏了,我这口臭味,保管你三天三夜都洗不掉。”
张宝儿这才瞧见这老道须眉皆白,头发却是黑白相间,一脸童颜却也瞧不出来多大年纪。
郭红衣的身子灵巧得很,去揪老道胡须的手突然转了一个弯,去挠老道腋下的痒儿。哪知道郭红衣的手还没有碰到老道的衣服,老道就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那老道一边喊着:“不跟你玩了。”一边双手在空中一抄,隔空抓来两坛酒往腋下一夹,再抓来两坛捧在怀中,双足在马车上面一点,便消失在黑夜中。
郭红衣也不追,嗔道:“哼,每次都说要跟我玩,却每次又都不跟我玩,下次一定要揪下你的胡子来。”
那邋遢老道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却蓦地从四面八方传来一个声音道:“你小妮子若是有良心,就替我藏起来几坛好酒。”话音到了最后,似乎已经在数里开外了。
郭红衣道:“这位空空道人便是三十年前在少林寺被挫败的高手之一。如今,他也算是全真教的祖宗了,现任的掌教都要称呼他一声‘师叔祖’了。”
向安见那邋遢道人已经离去,对郭红衣很是千恩万谢,说道:“姑娘真是厉害,一来就把那人给吓跑了。适才,我们十几个人都搬不动他呢。”
郭红衣摆摆手,说道:“莫说是你们,就是大厅里面过来十几个人,也照样搬他不动。”郭红衣一提到大厅,张宝儿突然“哎呀”一声,说道:“我差点忘了,若是有人下毒,必在酒里或者茶里。这酒既然有空空道人看守,想必那人也不敢造次。三般茶的第二道茶便是甜茶,甜味亦能遮掩异味,咱们快去瞧瞧,莫让小人得了手。”
郭红衣道:“这也是那妖女告诉你的么?”
张宝儿的脸又红了,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郭红衣道:“她曾经两次潜入向府,自然能察觉一些别人不易察觉的事情。你从向府出来,更未遇到其他的人。所以,除了她还能有谁?”
张宝儿道:“她不是妖女,只不过是被人误会了,是被一个使银鱼镖的人陷害的。”
郭红衣道:“我知道,常长老只不过是想要试探一下她的来历而已。”
张宝儿道:“可她伤得很重。”
郭红衣道:“若得你医治,一定无大碍。”
张宝儿道:“你也知道我帮她治过伤?”
郭红衣道:“十香返生丸弥足珍贵,我出门的时候从来不放在身上的。她的伤寻常药物难能医治,可她在我给你十香返生丸的时候没有来抢,我就知道了。”郭红衣说完假装在张宝儿身上嗅了嗅,又道:“说不定还换过药,就在这向府里面。”
张宝儿道:“原来在向府外面,你是假意给我药丸。”
郭红衣道:“若是假意,我又怎么会答应给你第二颗。”
张宝儿道:“那你是怎么瞧出来的?”
郭红衣道:“从我瞧见你背囊上的系带,我就开始怀疑了。丐帮弟子对付一个手无寸铁之人,是绝不会刀的。而且,他们根本就没有瞧见过你的背囊。”
张宝儿道:“救死扶伤是行医者的本分,不管她是谁,我总不会见死不救的。”
郭红衣道:“那还不赶紧去听雨堂?”
张宝儿没再言语,他本来想说希望你们能是朋友,可这话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来,因为张宝儿隐约觉得郭红衣似乎在逃避这个问题。如果他真的说出那话来,说不定就会把杨小妖硬推到了郭红衣的敌对面。
二人来到听雨堂,第二道茶已经开始了,司茶者用乳扇、核桃仁还有红糖在石臼里面捣碎了,再用煎制的茶水冲泡。此道茶甜而不腻,可以海饮。底下有小厮端着细箩筛盛着捣碎的佐料,正在给众人们一一添加。张宝儿突然瞧见那个端着细箩筛的小厮迈的细碎小步似曾相识,轻轻用手一指。郭红衣眼疾手快,将张宝儿伸出去的手攥住,交给常长老,说道:“宝儿兄弟最喜欢甜品,这第二道茶怎么能少得了你呢?”然后又在常长老耳畔细说了几句。
那小厮也瞧见郭红衣,便将佐料端了过来。常长老却突然从身上的口袋里面掏出来一只草绿色的小蛇,说道:“可巧得很,我这只爱物也喜甜食,你那‘核桃酥’可要多舍与我点。”常长老说完,自顾从细箩筛里面抓来一把,给手中的小蛇喂食。
张宝儿这才觉得是郭红衣想得周到,若是插里面没有毒,可不就闹了笑话么。丐帮的人最擅使些毒虫,身上的口袋经常装一些蛇虫蝎子之类,所以众人也都见怪不怪。常长老手中的这条小蛇却非一般的毒虫,乃是专门验毒之用。那乳扇和核桃仁经过炮制,扑鼻喷香,小蛇开始大吞了两口,却突然扭动身躯,将冲茶的佐料摔得满地都是,而小蛇的身上也开始起些红斑。
旁边还有人打趣道:“常长老,别自顾着喂你那爱物,大伙儿可都等着分茶喝呢。”
常长老丢下小蛇,一把将那细箩筛夺了过来,说道:“这里面有毒。”那小厮惊得一颤,转身想跑,却被郭红衣一把揪住。
不少人见状,说道:“常长老可不要开玩笑啊,这茶我都已经喝了两碗了,并未见异常啊。”
“是啊,是啊,郭小姐若是再来得晚些,我们都要喝足了。”
郭红衣伸手在那小厮肩上掀了一下,叱呵道:“快说,是何人指使你在这里下毒?”因为郭红衣一搭上小厮的肩头,就已经察觉他根本不懂武功,所以才喝问他是受何人指使。
那小厮吃痛,禁不住“哎哟”一声叫了出来,再环视一周,突然狠心一咬牙,从嘴里面流出来一股脓血,竟然服毒自尽。
这一下众人都跳了起来,吼道:“原来这茶里面当真有毒,这可如何是好?”
“哎呀,不好,这毒开始发作了。”
司茶者见状,早就吓得六神无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嘴里面大声喊着:“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智行禅师捏过来一些乳扇、核桃仁和红糖查看一番,又将调制好了的佐料,仔细闻了闻,说道:“这毒与司茶的师傅无关,放他去吧。看来仅是那小厮从中作怪。快去寻些半枝莲和土茯苓来,嚼碎了吞下可延缓毒性发作。”
向伯道:“这些药材府里面常备,马上就来。”
尽是这一变故,大厅里面立刻乱作一团。
张宝儿见师父尚未饮那第二道茶,也是略略放心,上前来说道:“适才郭施主惦记师父,特将这粒药丸交给徒儿。师父您当真没事么?”
智行禅师道:“从到涪州来,我就料想会有这么一天。少林寺再也容你不得,可你终究是吃了少林寺的斋饭长大的,日后若是少林寺有难,你能帮则帮。”
张宝儿一怔,几欲哭了出来,说道:“师父,这是什么话?”再瞧智行禅师衣袖微微鼓胀,张宝儿伸手一摸,但觉师父的脉搏比适才更盛,似乎要爆裂开来。
这时,已经有人取来半枝莲和土茯苓,分给众人服用。不少人解毒心切,顾不得别人也顾不得斯文一哄而上,争夺无状,比刚才更为哄闹。
智行禅师跟张宝儿说道:“我这身体我自己清楚,只是师父会武功一事,瞒了你这许多年,你可怪师父么?”
张宝儿连连摇头,说道:“徒儿不怪师父,徒儿怎么能怪师父呢。徒儿知道师父一定有难言之隐。”
智行禅师又对郭红衣说道:“向士璧才被朝廷问责,家里面就有人下毒,这暗中的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今天恐怕免不了一场恶战。”
郭红衣道:“以大师之见,当时何人所为?可是那番僧么?”
智行禅师摇了摇头,说道:“那番僧来头不小,恐不会用这等下作手段。只怕是有人从中搬弄是非,害我忠良。”智行禅师话音刚落,猛地瞧见前院火光一闪,紧接着“嘭……”地一声,前院燃起几个大火球,不多时就已经火光冲天。
这时,几个家丁浑身是血地跑了进来,才跑到门口就被几只利箭射翻在地。那箭上面绑着油囊,“璞”地一声,一大团火炸了开来。顷刻间便将听雨堂唐廊檐燃了起来。
借着火光,能清晰的瞧见听雨堂的外面埋伏了十几名黑衣人,有不少人才一出去就被砍翻在地。又有不少人嚷着“快走侧厅,快走侧厅。”可十几个人冲到侧厅也遇到了黑衣人的阻击,损失惨重。
甄二爷怒喝了几声,想要稳住人心,然后伺机反攻。可此时听雨堂里面的人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根本无人听令。甄二爷无奈地摇了摇头,也是一筹莫展。这些人先是被白兰法王的武功震慑一番,又有不少人中了三般茶里面的毒,再加上外面的流火箭还有黑衣人,哪里还有意志反抗。此番就像一群无头的苍蝇,乱跑乱撞。
左右的侧厅也行不通,出去的人不是被射死,就是被黑衣人所杀,一时间大厅内的人们也都不敢冒然出去,只是将些桌椅板凳挡在大厅窗口,以防那流火箭射入。
外面的火势越来越大,连屋顶的椽梁都已经燃了起来。有不少人喊着:“跟他们拼啦,大伙一起冲出去,也不躲在这里当个缩头乌龟。”
甄二爷一伸手,拉住想要冲出去的人,说道:“敌暗我明,而且我看来人武功不凡,找你们若是冒然冲出去,一定死伤惨重。”
向伯也道:“这会子对方的流火箭已经越发少了,估摸着也快用完了。这流火箭全凭黑油燃烧,等油燃尽了自然会灭。这听雨堂的后墙有两尺多厚,大伙暂且靠在后墙处,再忍耐一时。”
有不少人三般茶喝得多,已经腹痛得满地打滚,吼道:“那土茯苓怎么不管用啊,快来人再去拿些过来,还有半枝莲,多拿些来,我已经痛得受不了啦。”
智行禅师道:“对方既然有备而来,大伙一起闯出去火拼恐怕也讨不来什么便宜。向伯说这道墙有而尺多厚,墙外一定无火,想来此墙便是对方防守的最薄弱之处。”
有人立刻拔出刀剑在墙上砍了几下,也只留下几道浅痕,着急道:“这墙如此厚重,一时半会也挖不透,难道咱们还能挖地洞出去不成?”
智行禅师站起来在墙上抚摸了几下,说道:“我来试一下,若是不能,大伙再想别的出路。”众人听了立刻闪开一片空档,有人向后退,却还有人向前挤,都想瞧瞧智行禅师如何应对这堵厚墙。
只见智行禅师,双眼紧闭,气沉丹田,运足了气力双手推出,“嘭”地一掌,击在墙上。团团尘埃散去,墙上留下两个深深的掌印,掌印周围已经龟裂无数。掌印一旁还有一摊鲜血。原来智行禅师一掌拍出之后,竟然喷出了一口鲜血。
众人瞧见墙上的龟裂,喜出望外,惊叫着:“透啦,当真打透啦。智行禅师真是厉害,这么厚的墙壁都能打穿。”立刻有人用刀柄剑柄敲击,片刻之间那墙上边出现一个洞口。那洞口外面凉风吹来,也没有火光,果然是无人把守。
众人大喜,一股脑儿挤了过去,可毕竟洞口太小,不是有人被扯住了衣衫,就是有人卡住了腿脚,半盏茶的功夫才挤出去十几个人。
张宝儿和郭红衣连忙扶住智行禅师,见众人只顾逃命,竟然没有一个人过来向智行禅师嘘寒问暖,不由得心里一片凄凉。张宝儿一边帮师父拭去衣衫上面的血迹,不由得泪流满面。再瞧智行禅师的后背,衣衫簌簌而落,露出来几个硕大的掌印。原来白兰法王的掌力极是霸道,连衣衫都已经震碎了。
智行禅师长叹一口气,说道:“众生皆如此,又何须怪他们。”
郭红衣对张宝儿说道:“药丸,快,那药丸,十香返生丸。”张宝儿赶忙将锦盒拿出来,将药丸取出。
智行禅师将药丸握在手中,面带笑容说道:“待出了这片火海也不迟。”说罢一只手抓起郭红衣的胳膊,另一只手也抓起张宝儿的胳膊。
常长老心领神会,说道:“智行禅师若能解救郭小姐於此火海,常某及丐帮上下感恩戴德。日后张公子若有差遣,常某当万死不辞。”
郭红衣想要挣脱智行禅师的手,喊道:“常长老却如何出去?”
常长老道:“我老叫花子就算在大火里面滚上三遭,也绝丢不了这条老命,郭小姐尽管放心里去。此间牵扯郭小姐身陷险境,改日再去襄阳向郭大侠请罪。”
智行禅师将郭红衣抓牢,用脚挑起一张桌子,从大门处飞了出去,紧接着双足连踏,飞出听雨堂外,再在那张桌子上面踏足一下,便又跃出十丈开外。
张宝儿但觉一股大力将自己带起,一时间身轻如燕且身不由己,只听两耳旁呼呼风声,瞧见远远射来的流火箭又远远地力衰落地。顷刻间,便离开了向府。远远瞧见向府早就变成了一片火海,还不时地有硕大火球爆起。
郭红衣辨明方向,说道:“涪州挟长江天险,南依金佛山,此去东南便可遁山出城。”智行禅师明白郭红衣的意思,此向家跟合州曹家一般遭遇,对方既然声势浩荡,一定势在必得,若依旧留在城内,迟早会有狭路相逢的那一刻,倒不如出城。
智行禅师带着郭红衣和张宝儿丝毫没有笨拙之象,只在树梢及楼阁的廊檐处点点起落,不一会就已经出了涪州城。智行禅师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又奔出去十多里远,眼见荒山野地无路可寻,才停息下来。智行禅师此时已经浑身大汗,衣衫也早被树枝刮破不成样子。观瞧了周围一番,便松手将郭红衣和张宝儿放下,自己也盘膝而坐。
此时山风颇冷,郭红衣道:“我去寻些干柴回来。”却发现智行禅师并不答话。张宝儿脱了自己身上的外套给师父披上,摇着智行禅师的胳膊大声呼喊着:“师父,师父。”智行禅师依旧双目圆睁,并不回答。
郭红衣察觉异常,恨恨地一跺脚,说道:“智行禅师本来就已经受伤,却还为了大伙将那堵墙壁打穿,如今又奔走这些路,岂非要伤上加伤?待到明日下山,我速去取些十香返生丸回来。”
智行禅师蓦地摇了摇头,拉过郭红衣的手,又将张宝儿的手轻轻地放在郭红衣的手上。想要说话,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张宝儿已经泣不成声,而郭红衣也被泪水迷蒙了双眼,哽咽着说道:“大师请放心,宝儿兄弟武功根基不凡,且宅心仁厚,日后一定会有一番作为。若他有什么难处,我也一定会倾囊相助。”
张宝儿大声呼喊着“师父”,却见智行禅师依旧一动不动,再一摸师父的脉搏,却发现智行禅师已经圆寂了。
而智行禅师手里面握着的竟然是那颗完整的“十香返生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