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山庄在一夜之间就变了个样子,变得很冷清,就好像十年都没来过人一样的冷清。但这里是白玉山庄,不管这里有多冷清,总会有人来的。张宝儿和杨小妖才出来第二重院子就远远地看到了一群人。
为首的是常长老,这一群人自然也都是叫花子。
叫花子风餐露宿从来都是非常警觉,可这一次却完全不同。张宝儿和杨小妖靠近了他们的时候依旧还无知无觉,显然是了毒。
张宝儿待要向前查看,却被杨小妖拦住。杨小妖说道:“你能看出来他们中的什么毒?”
张宝儿摇了摇头,说道:“不管什么毒,总有法子解的”
杨小妖又道:“你跟他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帮他们?是因为郭红衣?”
张宝儿道:“常长老虽然跟姑娘有些误会,可他总归不是坏人,今天遇到,岂能视而不见。”
杨小妖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说道:“那就随你吧,这就是解药。”
张宝儿道:“你认得这毒?”
杨小妖道:“是寻我的人下的,不过无关紧要,顶多一个时辰就会转醒的。”
张宝儿道:“你这算是帮我么?”
杨小妖道:“我不给你解药,你也会想其他的法子去救他们。不过,我不喜欢跟叫花子打交道,后会有期。”杨小妖说完便走了,头也不回。
张宝儿不知道怎么,既然小妖说不喜欢跟常长老打交道,他自己也觉得留在这里不妥。似乎,小妖不喜欢的事情,他也会变得不喜欢。
张宝儿将那瓶药在每个人的鼻子下面都抹了一下,然后就离开了。
张宝儿不明白杨小妖为什么突然要走,反正觉得这一次在密道遇见,两个人的距离突然又近了很多。
是因为常长老他们么?或许是吧。
因为杨小妖起初的伤就是因为常长老他们而起的,所以见到常长老难免会生气。
可杨小妖为什么要留下自己独自而去呢?
难要要她留下来么?男女终究有别,况且张宝儿连对方是什么来历都不知晓,张宝儿所知道的,也仅仅是“仙教”二字。
从白玉山庄出来,张宝儿如得释令,心里竟是别样滋味。
张宝儿不辨方向,信步疾走。想想昨晚种种,羞愧难当,只想着远离白玉山庄,愈远愈好。
未几,张宝儿便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暗自忖思也没有要去之处,索性就随便选一条路,径直走了下去。
张宝儿一边走又一想,向灵瑶也是蛮孤苦可怜的,一位弱女子千里之行只为救父。若不是向士璧向将军遭受奸佞陷害,说不定此刻向灵瑶还是一位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呢。
张宝儿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想起伍长老说过的话,若非奸佞当道,那些忠良之将又岂能身陷牢狱?若非当朝君主昏庸,又岂能任奸佞当道?如若烽烟再起,苦的还是百姓。
张宝儿不多时便来到了一处繁华之地,四处高墙大院,街铺石板,极是考究。张宝儿摸着肚子也正咕咕作响,便在大街上信步而走,寻思着找家吃食店铺。
初秋的清晨已然颇有凉意,路上行人尚且不多,连卖吃食早点的摊子也是很少。张宝儿来到一处小摊前,见摊前挑着一面幌子,上写“燋酸豏”。但瞧那锅内热气腾腾,却不知这“燋酸豏”是何物。
张宝儿一摸怀中,尚且有空空道人留下来的银子。暗自庆幸虽是洗澡换衣,匆忙之中却还是将这点散碎银子揣在了兜里。于是招呼伙计来上一份“燋酸豏”。
那伙计见张宝儿锦衣华服,不敢怠慢,捡过来一条干净点的板凳,拿抹布擦了又擦才让张宝儿坐下。
便在此时,一顶轿子从旁边疾行而过,抬轿子的两个壮汉脚不沾地一般行也匆匆。旁边还跟着两个人,有说有笑。
那罩轿子的帷子乃是大红色的彩绸,并绣有富贵花卉、丹凤朝阳等吉祥图案,缀以金、银色,罩在用朱红漆的轿身之上。那轿子行得疾,轿门处还露出来一截红罗茵褥,并有半幅软屏夹幔,显然是富贵人家所使用的花轿。
便在这四人走过吃食摊子的空介,其中一人冲着小伙计喊道:“小伙家(小伙计),照旧啊。一锅燋酸豏,麻利地。”这人口音既酸又辣,像是只老鼠掉进沸腾的火锅里面,而发出的最后“吱吱”叫声,浓重的川蜀口音恁地刺耳。
小伙计恭着腰,大声答应着。在轿子经过之时张宝儿依稀听得那轿子之内有“呜咽”之声,似是一名女子被塞住了嘴巴而挣扎哭泣。那轿子远远行去,还能听到轿内有人胡乱踢腾的声音。
张宝儿叫过来小伙计,一指那轿子,便想问个明白。小伙计极是伶俐,忙截住张宝儿的话,抢先说道:“公子爷可什么都不要问,也什么都不要说。官家的事情,可不是咱们老百姓能管得了的。”
小伙计言语之时还用嘴努了一下张宝儿身后的高墙,便是示意这身后的高墙大院便是官家之所在。
张宝儿听小伙计这么一说,更与之前所见一一印证。那四个人虽然没有身着官服,但脚上穿的却是轻快薄底的官靴。随行的两个人腰间挂的更是宋朝官兵统一配制的雁翎刀。只是这官兵抬轿却甚是可疑,想来其中必有蹊跷。
张宝儿看了一眼身后的高墙,又远远瞧见那抬轿子的一行四人果然拐进了一扇小门,正是在身后这座高墙大院之中。
张宝儿道:“烦劳小哥,请问这里是什么地界?”
小伙计一愣,说道:“我就瞧公子爷不是本地人吧,还被我猜着了。这里是鄂州地界,想来是公子爷途经此地吧?不知道公子爷要去往哪里?”小伙计嘴快,看来平日里就喜好胡乱打听事儿。
张宝儿略有尴尬,自己也尚不知要去哪里呢,却如何回答别人,便苦笑一下。小伙计瞧得真切,又说道:“公子爷不方便告知也无妨,小子我是嘴出溜,没门插。您不必放在心上。”说着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燋酸豏。
张宝儿於这鄂州也是不陌生,前日里听束文正和伍长老喝酒言谈,知晓这鄂州乃是当朝权臣贾似道的发迹之地。三年之前,蒙古大军南犯,贾似道亲临鄂州。也当得贾似道官运亨通,蒙哥汗驾崩於襄阳城外,匆匆退兵,宋得喘息,这功劳自然都归在了贾似道的头上。
当时吴潜、丁大全实任左、右丞相。理宗皇帝对他们均感不满,于是罢免了定大全,又将吴潜贬谪到循州,更加封贾似道为少傅,召入朝。从此贾似道专国政,无人敢惹。
张宝儿又一指这身后的高墙,问道:“这高墙大院里,莫非是鄂州的府衙么?”
小伙计呵呵一笑,说道:“这您可就不懂了吧,府衙哪有这么气派的院子。这院子叫做‘悦秋别院’,住的可是朝中的大官,是奉上谕的钦差。”
张宝儿“哦”了一声,端起那碗“燋酸豏”,吃到嘴里竟是索然无味。回想前日与束文正、伍大合一起喝酒,那是激荡回肠。怎地今日遇到这不平之事却还踌躇一二呢?莫非是自己见这高墙大院心生怯意了?
张宝儿又想到昨晚在白玉山庄的事情,也想到这几日来遇到的三位姑娘:向灵瑶、郭红衣、杨小妖。就好像突然被她们分别撞了一下,撞倒在地,等自己爬起来却发现这三个人都没了踪影。
张宝儿总想着为她们做些什么,可她们总也看不见,摸不着,无能为力。而眼前那顶小轿……
张宝儿蓦地长身而起,笃定主意,默默言语:“大好男儿当顶天立地,遇到这蝇营狗苟之事岂能视而不见?管他甚么钦差不钦差,管他甚么高墙大院,如若袖手旁观,便非男儿所为。这高墙之内便是龙潭虎穴,也是要闯上一闯的。”
这时候,小伙计已经准备好了一副扁担,扁担的两头垂有两只竹筐。一只竹筐里面置放好了一只小锅子,锅子四周拿麦秸裹着香蒲棒儿衬着,偎在竹筐里面。另一只竹筐里装着一叠碗儿、勺儿等,正准备送往悦秋别院里面去呢。
小伙子陡见张宝儿长身而起,吓了一跳,忙上前说道:“公子爷,这燋酸豏不合胃口么?要不小的重新再给您盛一碗?”
张宝儿摇了摇头,蓦地瞧见那根扁担,忽地心生一计。便从怀中掏出一把散碎银子,塞进小伙计的手中,说道:“烦劳小哥了,还请小哥帮上一个忙。”
那小伙计双手捧着银子,“哎哟”一声,似是双手捧着千斤重的东西一般,双手哆嗦着往下一沉,说道:“我哩个娘唉!公子爷,这可如何使得啊?可担不起啊,可担不起啊。”
张宝儿扯过小伙计的胳膊说道:“适才那顶轿子,小哥可是瞧见了?那轿子里面有女人的挣扎呜咽之声,小哥可也听见了?路遇不平,岂能坐视不管?”
小伙计看了张宝儿一眼,木然地点点头,目光又回到手里那捧碎银子上面。好似那银子如火炭一般烫手,嘴里都结巴起来,说道:“公……公子爷,可……可是惹不起,惹不起啊!那高墙里面的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千……千万不能招惹他们啊。”
张宝儿说道:“光天化日之下,就做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还有没有王法了?既是遇上了,那定要管上一管的。这银子也不白给你,便换你的吃食摊子,还有你身衣服,如何?”
小伙计将手中的银子推到张宝儿面前,说道:“公子爷行侠仗义,着实令人敬佩。只是小人这摊子哪里值这么多银钱?一小块就已经够了。”
张宝儿又将银子推回,说道:“怕是你这营生就做不成了,拿着这些银子赶紧换个地方,另起炉灶吧。”说着便将身上的长衫解下,与那小伙计换过。小伙计执拗不过,只得依了张宝儿。
时下四周无人,张宝儿便挑起那根扁担,向远处高墙的偏门走去。张宝儿与这小伙计身材相仿,这身伙计衣服穿在身上很是合身,但觉比穿那些锦衣华服舒坦多了。
张宝儿走了几步远,见那小伙计快跑几步,追了上来。小伙计说道:“公子爷既然敢入这大院,想必是身怀绝技之人。只是这高墙之中可不一般,公子爷需万般小心才是。小人名叫‘二牛子’,进了这院子,若是有人呼唤‘二牛子’,公子爷可记得答应。进了那偏门,往右边走是军爷的房间,进不得。左边的厅房是吃食的地方,这扁担可放在那里。厅房前后全是杂物间,能藏身。那些军爷从不正眼瞧人,却不怕被识破。只是那门口的刘碳头识得小人,你便说是小人的亲戚,前来帮衬几天,想来便能混过去。”
张宝儿道:“多谢小哥提醒。”
小伙计回道:“您是英雄,此乃行侠仗义之举,小人钦佩着呢。可小人不懂武功夫,帮不上您的忙。”小伙计边说边掏出来一摞铜钱,递给张宝儿,又道:“那刘碳头管着这大院内的柴米油盐碳茶等一干杂事,昨日小人许他二十文钱,公子爷便将这二十文钱交给那刘碳头,便可蒙混过去。只要那刘碳头不起疑心,其他的下人都不用放在心上。”
张宝儿接过那摞铜钱,说道:“多亏小哥想得周全。”便转身而去。
小伙计又在后面轻声喊道:“刘碳头是独眼,戴着一个镶着蓝边儿的狗皮眼罩,很好认的。”张宝儿回头冲着小伙计一点头,并用心记下。
心说这大院跟少林寺一个样儿,少林寺有米头、饭头、茶头、园头、磨头、水头、碳头、菜头、柴头。只要是称作了“头儿”,便管着一手事儿,就可以暗自讨要好处了。平时也常见那些往少林寺送柴送米之人,暗自里塞与柴头、米头一些好处。这大院也是一样,叫做小鬼难缠,若无“二牛子”这二十文钱,恐怕还真不好过“碳头”的一关呢。
张宝儿又一想适才小伙计说自己是英雄,心里不免一阵暖暖,有种说不出的惬意。暗忖道:“原来做英雄竟然是这么地舒服。”
张宝儿几步就走到了那偏门之处。说是偏门,却比寻常百姓家的大门还要大上许多。张宝儿上前拍了一下门,那门上“唰”地一声,开了一个小口,露出来一张稚气的脸。
张宝儿道:“燋酸豏。”
那张稚气的脸似是回头通禀了一声,便打开门插,“吱呀”地拉开一扇大门。张宝儿走进去,一眼就瞧见左边屋里的春凳之上歪斜着一个人,肥头大耳,满脸横肉,独眼,戴着一个镶着蓝边儿的眼罩,身着长衫却是油渍斑斑,正是那刘碳头。
刘碳头腆着肚子道:“你是谁?哪来的新犊子?”
张宝儿道:“小人是二牛子的表弟。昨个表哥吃坏了肚子,起不来床,今个这燋酸豏就让小人代替送过来了。”
刘碳头上下打量着张宝儿,脸色一变,说道:“小贼胡说八道,也不瞧瞧这里是什么地方,就敢胡来?给我打出去。”刘碳头一声令下,适才那开门的小厮也应了一声,双手倾着门插,便似要向张宝儿砸来。
张宝儿一怔,暗忖怎会这么快就被认出来了呢?又一瞧那小厮虽是擎着门插跃跃欲试,却并不真的上前。张宝儿看到这里,心想这是诈我来着,便又冲着那刘碳头一躬身,说道:“昨天二牛子哥还特意叮嘱小的,说是上次刘爷多给了钱,让小的给还回来呢。”说着从怀里掏出那二十文钱,上前递给刘碳头。
刘碳头习惯地将手在长衫上反正蹭了两下,接过那摞铜钱,在手里掂了一掂,说道:“亏这小子还记得这茬。还不快将担子挑到里面去?”刘碳头说着将铜钱揣到怀里,又兀自言语道:“燋酸豏,燋酸豏,那霍都头怎这么爱吃这酸不拉几的玩意呢?厨房里随便打兑点东西不比这强?。”
院子里面斜歪着那顶花轿,靠在右边一排厅屋的台阶畔,里面却是空空。
张宝儿应声将扁担挑到右边的耳房之内,里面有一张油腻的桌子,几条凳子胡乱摆放。张宝儿摆放着碗碟,便听到隔壁传来阵阵笑声,却是一男子和一女子打情骂笑之声。那女子言语轻佻,嗲声嗲气,一听便知是轻荡之辈。
张俊宝一愣,暗忖自己也忒是鲁莽。都没有瞧见那轿内光景,也不晓得这事情的来龙去脉,便意气用事,闯了进来。若是人家两情相悦,我却来逞哪门子英雄啊!可回想那轿子里面的“呜咽”之声和踢腾之声,又是不解,莫非……张宝儿陡地脸上一红,莫非人家在轿子内亲热呢?张宝儿想到这里,感觉不能打抱不平了,心里竟然有一种失落之感。原来英雄也是需要运气的啊。
张宝儿正寻思着,停当里面传来一个男子拍门的声音,那声音道:“霍都头,哥几个抓到一名细作。正等着霍都头示下呢。”
屋内的男女嬉笑之声戛然而止,那男子声音:“钱癞子,你他娘的是不是又输钱了?大早晨的就来叨扰。”说着便有穿衣提鞋的声音。
“吱杻”一声,便是房门打开的声音。张宝儿一惊,还当是这间屋子的房门被打开,抬头一看房梁,才明白。原来这间屋子是大屋,梁椽通透,套了两个房间,彼为里,此为外。这间原本与那厅堂有一扇门连通,此刻那门被封死,堆放了杂物无数,便当做耳屋,做吃饭或杂用。耳屋闭着窗,屋内稍暗,从隔断缝隙里瞧觑厅堂倒也清楚。
张宝儿见厅堂上座有一汉子,衣衫不整,正端着一碗茶。堂下立着一人,尖嘴猴腮,想来便是钱癞子。
那堂上之人道:“钱癞子,细作怎不送到监牢里去,押到这里作甚?”
钱癞子说话带着邪笑,说道:“这细作都头一瞧便明白。”然后从外面呵道:“快把细作带进来。”说着便有两人挟着一名女子进来。那女子胳膊背缚,虽是瞧不见面孔,却见脖颈手腕均是粉嫩,衣衫凌乱却也是素锦织就。
张宝儿蓦地一喜,原来这名女子才是适才轿中之人。暗忖道:看来今日打抱不平有望,等一下非让你们这群恶棍好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