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作霍都头的人放下茶杯,大声吼道:“钱癞子,你生了几个脑袋啊?胡闹,简直是胡闹。这几日上头吩咐下来,切莫要生出了乱子。若有半点差池,你我的脑袋都要搬家。”
那钱癞子的声音:“霍都头息怒,小的几个全仰仗霍都头提拔,可不敢乱来。这细作却是千真万确,是兄弟们从渡口抓来的,如假包换。霍都头一审便知。”
霍都头道:“审一审倒也不可,但是若不送到监牢,被上头知晓了,多半会生出一番麻烦事情来。”
钱癞子道:“都头明鉴,若是这细作送到了监牢,审问出来,便是那公孙兄弟的功劳了。小的们是跟都头混饭吃的,公孙兄弟的所作所为兄弟们早就瞧不顺眼了。这等功劳岂能再让那公孙兄弟抢了去?况且,这事隐秘,外人怎会晓得?”
这时,那套屋房门又是“吱杻”一声打开,走出来一名女子,浓妆艳抹,扭着水蛇腰。那女子略一瞧觑堂内。霍都头大手一挥,呵道:“快走,快走,老爷们要做事了。此间的事情,便是半个字也不许说将出去。敢泄出去半个字,就有你的好果子吃。”
钱癞子似要去拉扯那名女子。那女子挥着手中的手绢,虚晃了一下,嗔道:“老娘会走路,用你来多操闲心?”言毕便扭着水蛇腰出去了。
霍都头整理了一下衣衫,走到堂下,瞧着那女子,说道:“生得倒挺俊俏,可偏偏去做细作。”
堂下被缚的女子挣扎着坐起,使劲地摇着头,嘴里“呜呀”不清。
霍都头像是摆弄一只小狗一般,捏住那女子的下巴,端详了一阵,说道:“看来你是有话要说,都头我解民疾苦,从不冤枉好人。”说着便将那女子嘴巴里的抹布取了出来。
那女子干呕了几下,说道:“大人冤枉啊,小女子是良家妇女,不是什么细作。”
钱癞子扬手便似要打,呵道:“细作都会说自己不是细作,难道我们哥几个眼睛瞎了不成。”
霍都头摆了摆手,示意钱癞子不可动手,又道:“这里可是官府。官府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是也不会放过一个可疑的坏人。本官一念仁慈,便不把你投进大牢里。这里便是大堂,本官便在这里审上一审,你需如实回答。若你当真清白,即刻便还你自由。若是百般抵赖,可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张宝儿暗忖,难道遇到好官了?如若这女子清白,便可当真自由离去么?又往上一瞧,却见这间屋子只是寻常客厅,哪里是什么公堂?难道这霍都头就在这厅堂之上审讯犯人么?张宝儿又瞧那钱癞子一脸的无赖之相,再一想霍都头房内的妖娆女子,更有这堂前女子乃是被花轿抬来,愈发觉得这地方不是那么靠谱。
那女子听了霍都头的一席话,如小鸡啄米一般顿首,连连称是。
霍都头道:“好,我便问你,你从哪里来,要去往哪里?”
那女子道:“小女子名叫四娘,从江北来,要去往达州的婆家……”
钱癞子抢着说道:“我说的没错吧,霍都头。从江北来的,不是细作还能是什么?”
霍都头道:“让她讲完。”
女子道:“小女子婆家姓万,本是颍州人士。五年前蒙古兴兵,兵火余烬燃到了颍州。颍州百姓多举家南迁。我夫君於达州有一亲戚,便与公公婆婆商定,举家迁来达州。可不巧,夫君临行生了一场大病,经不得长途跋涉。
“我夫君言道,‘我等皆是大宋子民,即便是死也要宋土埋身,不能沦为蛮夷番邦之奴’,便让公公婆婆先行南迁。此后战乱不断,夫君却是一病不起,多次南返均是无望。三年之前,战火稍息。夫君与奴家欣喜不已,历尽千辛募得一条小船,本想乘船渡江,不想却被宋兵当做奸细,夫君不幸被乱箭射死。奴家无依无靠,流落江北,孤苦无依。
“小女子生无可恋,可先夫遗志却未能如愿。小女子这次斗胆渡江,便是为了完成先夫生前所愿,将这骨灰埋到宋土。若是有幸,便到达州见上公公婆婆一面,将夫婿牌位归了祖祠,小女子此生也就无憾了。”
张宝儿听到这里,不免眼圈一红。颍州在长江之北,达州在长江之南。宋蒙虽是停战,却是划江为界。但终究有嫌隙,严阵以待,互不往来。这女子乃是大宋子民,被抛弃在江北之地,沦为蛮夷之奴,却还一心想着埋骨宋土,此等忠烈之人,却被当做细作,真是苍天无眼。
霍都头略一忖思,说道:“这事可就难办了。兄弟我等都是吃公家饭的人,上峰有令,我等自然也是听令行事。你既是从江北来,那断然是逃不过这一顿牢狱之灾。瞧你这细皮嫩肉的,怕是挺不过去的。”
那女子蜷跪在地上,一个劲的磕头,说道:“大人明鉴,小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仅想完成先夫遗愿,别无他求。”
钱癞子说道:“哪来的这等好事?你这么一说,我们这么一听,便可相信你了么?传闻那蒙古鞑子专抢银子和女人。你在江北之地呆了五年,却还这般白里透红,可是拿大爷们当傻子了?”钱癞子说着还在那女子脸上捏了一把。
那女子如羊入虎口,哪里敢躲,任由钱癞子放肆,说道:“这五年小女子东躲西藏,尽在农庄荒僻之地求存,才躲过了鞑子祸害。小女子有家书为证,并有夫君骨灰一裹,还有颍州地契等物。万望大人开恩,放过小女子。”
霍都头瞪了钱癞子一眼,说道:“钱军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话可以有谎,物证可以作假。只是咱们都是吃公饭的,若只为了你这一桩子事,丢了饭碗。那可是划不来啊。放过了你,你可要怎么来报答我们啊?”
女子说道:“大人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就算来生当牛做马,也要报答大人恩德。”
钱癞子“啧啧”一阵,说道:“这一竿子支到下辈子了。下辈子的事情得等到猴年马月啊,合着哥几个这就白忙活了?我不妨就把话直说了,像你这样俊俏的小寡妇,在蒙古鞑子那里还能落得下囫囵个儿?常言道肥水不流外人田,与其便宜了那蒙古鞑子,倒不如让咱们哥几个乐呵乐呵。”
那女子浑身颤抖,呆滞地摇着脑袋,盯着霍都头,似是请霍都头说句公道之话。
霍都头斜睨了钱癞子一眼,满脸淫邪,笑道:“钱军头的话不中听,可这话糙理不糙。话分两面听,事要两手做,这於公於私哥几个都不能白忙活。单单是你从江北而来,这一条便足够将你钉死在大牢里面。你若从了哥几个,不仅能保全性命,还能……”霍都头一边言语,手却在那女子胸前摩挲。
那女子呸的一声,啐了霍都头一脸唾沫,咬牙说道:“那蒙古鞑子固然是可恶。可我夫妻却没有死在蒙古鞑子的手里;赵家的大宋乃是天府之邦,我夫妻身为大宋子民,心无旁骛,一心归宋,到头来却被大宋的狗兵害死。嘿嘿,恁地可笑啊。怪不得大宋节节败退,当是你们这群孬兵胡作非为之故。”
霍都头伸手慢条斯理地抹掉脸上的唾沫,说道:“看不出来,你这小娘们还挺硬气。那宋蒙开战也是你能随便说辞的么?眼下朝廷跟蒙古的皇帝已经和好啦,不打仗啦。可这江北来的细作却是不能不防,尤其是你这样细皮嫩肉的俊俏细作。”言毕桀桀而笑,那钱癞子也跟着磔磔而乐,这次像是一大群老鼠掉进了沸腾的火锅里。
张宝儿听到这里,火气上涌,原来这个霍都头也是狼心狗肺之徒。张宝儿掖了一下前摆襟,便要冲出去教训他们。忽见那厅堂之门被撞开,迭步进来一个兵丁模样的人,气喘吁吁地说道:“都……都头,魏爷来了。”
霍都头拧眉板脸,说道:“慌慌张张,能成什么大事?便是前院的小魏子么?”
那兵丁连点头,说道:“是,是,就是他。”
霍都头站起身来,说道:“一个狗仗人势的下人,也至于这般惊慌么?钱癞子,先将这女子匿藏好了。”霍都头说着便长身站起,向外瞧去,却一眼瞧见门口阶畔歪斜着的花轿,又道:“这轿子怎么回事?还不赶紧抬到屋里去?”
两名兵丁得令跑了过来,将地上的抹布复又塞进那女子嘴里,将其架出堂外。张宝儿正忖思这是要被藏匿到哪里去呢,却见房门忽地被扑开。那两名兵丁架着适才的女子跃了进来,陡地瞧见张宝儿,便是一愣。张宝儿也是一愣,一指地上的扁担,还有桌上的碗勺,说道:“燋酸豏。”
那两名兵丁将女子拖进旮旯里,冲着张宝儿一拍腰间的钢刀,说道:“不准出声,若有半点声响,便杀你全家。”说着两人又出去,将那顶花轿抬了进来。
另一名兵丁,整理着衣衫,拍扑了一下适才拖女子进来时候沾染的尘土,又对张宝儿恶狠狠地说道:“爷爷们可都是杀人不眨眼,你小子若敢坏爷爷们的好事,便碎刀子割了你。”言毕两人复又出去,守在门堂前。
接着张宝儿便听到外面有老远打招呼的声音:“哎哟,魏爷怎么亲自来咱们后院了,咱们这些人可都沾了魏爷的光了……”
张宝儿懒得去理会,便蹑脚走到了旮旯,见那女子满脸污渍和泪痕,却掩不住原本的俊俏模样。虽是双眼惺忪布满血丝,却还透着果敢刚毅。又见这女子穿着得体,想来这女子原本也是丰衣足食的小家妇人。
张宝儿跟那女子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说道:“我不是来这里送早点的,只是瞧不惯他们胡作非为,欺负百姓,想救姑娘离开这里。”说着将那女子嘴上的抹布取下。
那女子如久在地狱陡见光明,眼泪涌出,轻声说道:“苍天有眼,多谢公子高义。小女子若能出得了这魔窟,定当为公子日日诵经,夜夜焚香。”
张宝儿摇了摇头,说道:“大丈夫行事但求己安心,不求回报。只是现在外面人杂,还需姑娘忍耐片刻。”
女子道:“但凭公子吩咐。”
张宝儿将眼睛贴到门缝之上,见外面一群人簇着一个穿着宝蓝缎子的人,向院门处走来。那穿宝蓝缎子之人约有二十多岁,眉清目秀,罩着纱冠,手里还捉着一根拂尘,显得不伦不类。适才见到的霍都头、钱癞子等几名兵丁都躬身在旁。还有一位白面皮的胖子,身形与那刘碳头肖似,身着长衫,在那宝蓝缎子左右陪笑。
宝蓝缎子说道:“魏光禄卿,按说咱们还是本家呢,这后院人多眼杂,可不能出什么岔子才好。”这喉咙乃是圭臬准绳的公鸭嗓子。
白面皮的胖子赔笑道:“魏爷赏脸,小老儿举家有光。‘光禄卿’这三个字可是当不起,听说只有侍奉皇上的膳食官儿才能称得上是‘光禄卿’。小老儿何德何能,敢居此称呢。”
宝蓝缎子顿住脚步,眯了一下眼睛,说道:“你这意思便是说咱们周公比不上那当朝万岁了呗?”
周公便是当下的权臣贾似道,位列当朝右丞相兼枢密使,加封临海郡开国公。理宗皇帝以‘师臣’相称,百官称其为‘周公’。
白面皮的胖子听了这话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这话本是大逆不道,但在这宝蓝缎子的口中却是随手拈来,面不改色,就连旁侧的霍都头听了也是恐慌不已。
白面皮的脸上已经钻出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也不敢去擦,依旧堆着笑,说道:“皇帝的官大,却不得依仗咱们周公么?若非咱们周公划江为界,又哪来的赵家江山?咱们这悦秋别院里只有周公,却不曾见到皇帝。便如咱们哥几个只晓得有魏爷您,别人的官儿再大,也管不到咱们头上不是?”
宝蓝缎子小眼睛一眯,看似对白面皮的回答非常满意,甩了一下拂尘笑道:“这话也只能在这里讲上一讲,出去自然是不能乱说。咱们做下人的可不敢妄言朝政,适才只不过考究一下魏光禄卿。我看呐,这光禄卿的名号,还是当得。”
霍都头等也连连点头,附和说道:“当得,当得。”
言语间,宝蓝缎子便走到了院墙的侧门一边。刘碳头使劲扯着满是褶皱的油污大褂,似要将那褶皱扯平了一般,躬身站着。
宝蓝缎子道:“这门一定要把严了,闲杂人等一定不能放进来。我这是为了你们好,若出了半点差错,都要掉脑袋的。”
刘碳头未曾料想宝蓝缎子也能跟自己讲话,受宠若惊,道:“魏爷放心,我姐夫交代的事情,从不敢出半点偏差。”
宝蓝缎子回头瞧了一眼白面皮,白面皮颇有尴尬之色,说道:“我这妹夫虽是长相粗鲁了点,办事却还靠得住,从未出过差池。”
宝蓝缎子道:“靠得住就好,这办事啊,还得是自己人。靠得住。”
白面皮躬身连连点头道:“是,是。”
宝蓝缎子又道:“潘爷在前院忙呢,霍都头得空可要过去帮衬一下。适才还叫你来着,这会正是用人的时候,咱们可不能拂却了潘爷的面儿。”
霍都头道:“属下即刻就过去,多谢魏爷提醒。”
宝蓝缎子道:“潘爷特别嘱咐了,万事不能放松警惕。那帮叫花子也不知道发了哪门子的疯,敢来咱们这悦秋别院里造次。昨个抓了他们一个伍大合,估摸着还是他们叫花子的一个头儿。料想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可都打起精神来。”
霍都头道:“一定,一定。托魏爷的福,咱这后院不是一直都安稳着么?”
宝蓝缎子道:“可巧这事情都往一块赶,越是上头催得紧,这下面就越是有人来添乱。这老百姓啊,可不就当这么‘贱民’两个字么?才过了几年的太平日子啊,就又憋着坏心眼儿倒处跟人添堵。可恨的这帮叫花子,我都两个晚上没睡上囫囵觉了。”
白面皮道:“魏爷一定要爱惜身子,咱们可都要仰仗魏爷呢。回头我让翠儿给您送碗参汤过去。是前些日子御史来时留下的花旗参,关外来的,煨着吐蕃的乌骨鸡炖的。”
宝蓝缎子一泯笑,说道:“好啦,都别拘着啦。我也没什么事情,就来给大家提个醒。这几天卓殊,上头特意交代,我也是奉命行事。就这么地吧,都别跟着啦。我这便去公孙兄弟哪里传个话。”
白面皮和霍都头一起躬身喊道:“送魏爷,魏爷慢走。”
张宝儿听了那公鸭嗓子魏爷的话,也是一惊。却不想那日伍长老不辞而别,竟然陷在这高墙大院里面。这事既然听到了,那当是要想办法救伍长老脱离险境了。
可再一想,伍长老一身功夫卓越,却还不能自保,想必这悦秋别院当真是卧虎藏龙了。
刘碳头见那宝蓝缎子走远了,跟那白面皮说道:“姐夫,瞧他那公鸭嗓子,还涂脂抹粉的不男不女的样儿,啰哩啰嗦个没完没了的。不就是个太监么?咱们这里又不是皇宫别苑,咋还来个太监管事呢?”
白面皮抬脚虚晃比划了一下,像是要给刘碳头踢个跟头,说道:“闭上你的裤衩嘴,没听那小魏子说么?皇帝家不还得依靠着咱们周公么?没有周公,哪里来的赵家的天下?周公使唤几个太监丫鬟的,还要你来多嘴?这‘悦秋别院’的名号怎么来的,你不知道么?”
刘碳头道:“姐夫你看,又来取笑我。我又不识字,我哪里知道这‘悦秋别院’的名号是怎么来的啊?”
白面皮道:“平日里叫你多看几遍三字经,百家姓。你总是不听,这叫‘书到用时方恨少’,我想提携提携你,你这懒猪也总也不上道。这‘悦秋别院’四个字是当朝万岁御封的。咱家周公贾丞相,字师宪,号悦生,又号秋壑。这‘悦秋’二字便是从周公的别号‘悦生’和‘秋壑’中各取一字而来。哎呀,跟你多说也是无用。这偏门可一定要守好了,出了半点岔子,连我都要被你连累了。”
刘碳头眨着一只眼,说道:“姐夫你还不了解我,我办事你放心。绝不会出纰漏的。”
白面皮道:“知道就好。”一回头又道“霍都头,咱们请。潘爷的脸色可不太好。”
霍都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道:“魏光禄卿高升。”
“高升”是官场上的话,下级对上级一般不说请,说“您头走”也不好听,便说“您高升”,意思就是请您移步,或者请您先行。
白面皮一拉霍都头的手,笑着说道:“霍都头切莫再取笑小老儿了……咱们一同‘高升’……”
二人大笑着结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