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高鹗睡醒,卧在床上沉思,数着自己来到这阴间,不知不觉已一月有余。每日听曹雪芹讲讲红楼逸事倒也惬意,时日也易消磨而过,好在这里免日为三餐所累,也不为官场明争暗斗而烦。只是悬在心中多年的“红楼”谜团,很多还悬着,但又不好一下子向曹雪芹全部问个水落石出。心想,宝玉是个地地道道的情种,他既喜欢异性的柔媚妩媚,又有喜欢追逐同性的癖好。在曹雪芹《石头记》的书稿中,他明写、暗隐与之有密切关系的同性,有秦钟、蒋玉菡、北静王等。
高鹗想至此,好奇心爬上脑里。他随后起床披衣,也不顾尴尬,也不耻下问,凭着一时心血来潮,兴冲冲往雪芹房里走来。刚进房,见雪芹坐在春凳上,面如泥塑般。高鹗见状,心感惊吓,赶紧问道:“先生没事吧?”雪芹见高鹗一问,才如梦初醒道:“兰墅兄早,你坐下来,待吾讲件事与你听听。昨晚秦钟兄弟来找我,诉说了一夜话。他悔恨当初不该荒淫无度,以致过早命赴黄泉。”雪芹歇了一会又道:“唉,人生因果报应,绝非偶然。这世上没有无因之果,也没有恶而不报的。虽秦钟兄弟此时才有转迷成悟,但已迟矣。可惜此处无善根可种,也无忏悔之坛,只有赤烧铜柱,炮烙之俱。当然,秦钟兄弟不至于要受此待遇。鬼判说他来此处,不完全是淫荡所致,只说他不应该去庵庙诱惑一个小尼。因那小尼智能儿被他父亲秦业赶走后,又不愿意回去馒头庵。后来她竟被奸人拐卖给妓院,遭人践踏致死。智能儿的惨死,这笔数,鬼判说算在秦钟兄弟的头上,故他才折寿来至此处。更可笑的是,鬼判还说:‘既然你(指秦钟)与智能儿两个情投意合,在阳间又无法在一处,那就成全你俩,来这里欢聚罢。’所以,因果这东西,三界之内谁都无法超脱!何况秦钟兄弟。”
高鹗听曹雪芹讲这因果循环之理,深感兴趣,遂道:“先生阴阳两处,论因道果,禅声寄远,梵语普天。先生佛法精通,把因果佛法点明,意则在唤醒心移脑歪者,晚生佩服得五体投地。想不到生前对先生敬仰慕名,死后还能亲近先生聆听教诲。”高鹗接着又转移话题道:“先生写秦钟之死似有点玄,怎么笔端三来两去,他命似纸薄?是否有难言之隐于其中?”雪芹见高鹗竟追根溯源来,本想回避而不谈。可是,话题既不能就此截住,又不敢再将其情隐去,故只好如实详端托出。雪芹三思之后,叫道:“兰墅兄,你先去温热老酒,与你热热身子,兴兴心脑。”高鹗一听,求之不得,然后应一声说:“好的,先生,晚生马上去煮。”不一刻,高鹗奉上两杯热酒,与雪芹对坐。高鹗先举杯,雪芹点头会意。由于此时高鹗的心比雪芹更激昂,以致两杯对碰时,声响如铃。雪芹举杯一饮而尽,然后道:“兰墅兄,秦钟兄弟与宝玉初遇,我在《石头记》书稿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已有介绍。秦钟他那怯怯羞羞,似女儿之态,这才是宝玉见了忘魂之所在。他俩都是类像同辙。用日月君的话说,‘秦钟与宝玉都是男儿身女儿貌’,并有《浣溪沙》一词以讽之:
相见倾心一瞬间,迟来宝贝好相牵,魄魂彼此悦心田。
蝶影花丛轻起舞,蜂姿檐下觅窝眠,鸳鸯有假也缠绵。”
雪芹此时酒逢知己饮,脸色红润,心兴正旺,话闸继续打开道:“我曾掷下一句‘不因俊俏为朋友,正为风流始读书’。把宝玉与秦钟的态度暧昧,举止另类,予以概括之。”高鹗此时也借酒气之力,壮着胆子问道:“先生,你在书稿对宝玉与秦钟的‘龙阳’之兴,只披而不露。如在《石头记》书稿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秦钟那天,与小尼智能儿正在厮混缠绵,恰巧被宝玉撞见,宝玉说:‘等一会睡下,再细细算账……’先生笔锋一转,又写:‘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账目,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创,一宿无话。’先生,晚生对这段文字读了无数次,但始终无法猜准这段断文隐瞒了什么。”高鹗说。雪芹好在讲此段故事之前饮了不少酒,不然,脸红难堪!雪芹道:“兰墅兄,那时,宝玉与秦钟兄弟,都是年少无知,又正处于青春萌动之时,做出了那荒诞无稽的事实也难怪。要不是老太太常留住秦钟兄弟与我(指宝玉)同宿,那些荒唐无耻的事也许不会发生。其次,彼时那些事(指同性恋),在那时的贵族阶层,兴盛流行。由于我耳濡目染,很自然地也被卷进其中不能自拔。秦钟兄弟之死,我生前死后都在自责自愧。你刚才进来,见我的样子,应该明白我为秦钟兄弟的死而痛苦万分。所以,我写‘此系疑案,不敢纂创’,其言状难以下笔,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说至此,雪芹眼里似已泪盈,他停顿下来,喝了口水,缓缓说道:“秦钟兄弟之死,他与智能儿过度淫荡也是其中的根源。那小尼智能儿,人虽入庵,但尘俗却未尽。凭着她小巧玲珑,嘴尖舌头利。以她一个惹人的身段,就令不少男人为她而失魂落魄。那次,智能儿巧遇秦钟,相见彼此心清肺畅。少女思春随之萌动,并对异性产生好奇心。所以,情欲之根,一下子在她的脑筋盘旋。故她自然不会错过这天赐良机。原来,‘那智能儿自幼在荣府走动,无人不识,因常与宝玉秦钟玩耍。她如今大了,渐知风月,便看上了秦钟人物风流。那秦钟极爱她妩媚,两人虽未上手,却已情投意合了。今智能见了秦钟,心眼俱开……’。秦钟与智能儿两人,盼望已久的情景,终于在这水月庵(即馒头庵)的两个日子里如愿以偿了。哈哈,只是顾此失彼,宝玉被秦钟足足冷落了两天,他既不好对秦钟发难,又不好强来。所以,宝玉才不客气地掷下一句:‘等一会睡下,再细细算账’。”高鹗听曹雪芹在解梦,身心似回到年轻时代,嘿嘿笑个不停,然后才说道:“先生,那次,宝玉心里醋味酸酸怕是很难受吧?”
雪芹见高鹗此刻像返老还童般,笑笑应道:“兰墅兄,其时,宝玉好歹还沉得住气,不然的话,场面难堪。其次,秦钟是宝玉刚认识不久的‘知己’,不想为此伤面子而分道扬镳。”高鹗插话道:“加之宝玉生性就能低三下四,这才是他的雅量所在。”“兰墅兄所言不差!”正是:
欲把心思寻知己,风流俊俏恰少年。
却说水月庵小尼智能儿自秦钟离去之后,入夜,卧在床上,辗转难眠,柔肠百转。秦钟俊秀的影子,音容笑貌在她的脑中闪闪难忘,不觉又心摇气荡,不能定止。由于这回智能儿是春情初试,魂魄早已俱散,思想随之波动变化。心想,累月经年,活在这水月庵没意思。哈哈,一夜春宵,把她入佛堂修行的宗旨忘得一干二净。此时的她,心所想的,就是如何摆脱这静寂的水月庵。仿佛前天与秦钟的对话又在脑中重现——秦钟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你今儿再不依,我就死在这里。”智能儿道:“你想怎么样?除非我岀了这牢坑,离了这些人,才依你。”秦钟道:“这也容易,只是远水救不得近渴。”秦钟一句“这也容易”,使智能儿深信不疑。情怀初开的她,一味只想着秦钟前天给她带来无限的快乐,愉畅。所以,她既不三思而行,又不顾后果如何,凭一时的激动,决定自个儿找秦钟去,离开这似“牢坑”的水月庵。雪芹说至此,只叹息一声道:“年纪轻,涉世浅,日后见凄怜!”高鹗问道:“这智能儿芳龄几何?”雪芹应一声说:“大约十四岁吧,那年她被人送来水月庵也只有六七岁。”高鹗道:“先生,我看这小尼智能儿,对情恋似懂非懂,想法与行为很稚嫩,但一点,其情亦真,不像秦钟只是心兴冲冲,似有玩世不恭的心态。”雪芹道:“兰墅兄此话不尽然。秦钟兄弟临终前还挂念几件事,其中就有一件‘又记挂着智能尚无下落’。我不敢断定秦钟兄弟绝对对智能儿情真无假,但他们确实彼此之间已有互相眷恋之情。只是……只是秦钟他与宝玉有另一层关系。”高鹗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结论下得快,并马上补充道:“是的,是的,宝玉与秦公子朝夕相对,我与你们相隔几十年光景,了解自然肤浅,望先生勿怪晚生鲁钝。”雪芹道:“一个人的心路历程往往是人随境变,无法拒之。尘路遥遥,雾山蒙蒙难穿越,迷路有之也不足为奇。何况彼时秦钟兄弟与智能儿都只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少了成年人一层深思熟虑,所以,才由此导致悲情的发生。他们俩渴望于情欲,寄托于相缠,无可指责,只是天不容其情罢。只叹秦钟兄弟,人之初,性朦胧,过度淫欲使其折寿,实为可惜。至于小尼智能儿,她有祈望,心向往着人间烟火,追求美好的东西,更是人性的使然也没错。庵堂这地方,不是每个人都适宜去的。”高鹗静听着雪芹的高论,情不自禁地击掌叫绝。然后道:“先生一席话,语重心长,哲理生辉,慧眼独具!晚生在先生面前自愧,望包容,包容。”即时又举杯道:“再敬先生一杯,以表寸心。”雪芹随之举杯与之对饮。正是:
初开情窦遇情种,水月庵寒难锁春。
却说小尼智能儿,初尝试了情欲的甜蜜滋滋,一时春脉涌动,涓涓细流。正是这情欲之根,萌生了她的无限幻想。也许,她在庵内木鱼敲多了,便产生厌倦之心。所以,一旦受到外来的诱惑,她的思想根基一下子松脱了。智能儿在秦钟离开第三天后,终于耐不住寂寞,她先到荣府来找宝玉,问秦钟的住址。宝玉无奈,只好叫茗烟带她去秦钟处罢。两刻钟工夫,茗烟与智能终于来到一幢不显眼的四合院。茗烟敲了几下门,见里头没动静。等一会,茗烟用力再敲,终于见秦钟把门打开。茗烟一见秦钟道:“宝二爷叫小的带智能姐姐来见秦大爷,宝二爷再三吩咐,请秦大爷好好照顾姐姐。”茗烟手指着智能儿,眼望住秦钟道:“人交与大爷了,小的先回府去。”秦钟说:“谢谢茗烟兄弟,请你代我问候宝二爷。”秦钟这时才望着智能儿道:“刚才在睡,故迟来开门。你怎么私离庵寺,净虚师父找你不着会焦急,担忧的。”智能儿道:“秦公子,我这次私自离开那鬼地方,就没有打算再回去了。我这次来找公子……我已是公子的人。”秦钟一听,无言可答。“跟我来,到里头再细细谈。”秦钟说。幸好此时秦业不在家。秦钟把智能儿带进自己的房里,此时,智能儿已春情难禁,随之搂抱着秦钟道:“水月庵我是绝不会再回去了,一心只想着与公子在一起。”秦钟一听,心慌意乱,竟想不出合适的言语。只说:“你让我想想,办法总是有的。”秦钟本来就心乱如麻,可是见智能儿如此缠绵,不觉心一软,竟忘记自己病魔缠身,随之与智能儿上床厮缠。事毕,秦钟已上气接不住下气,下床喘个不停。本来他患伤风,咳嗽未愈,床笫之欢没给他带来身舒畅快,反而增添心弱气虚。智能儿见状,马上穿衣着裙,然后问:“秦公子,几日不见,你怎么就这般模样?”秦钟只揺头不答。又是一阵急咳,急得智能儿不知如何是好,眼泪随之滴下。
此时秦业刚好回家,听见秦钟喘声阵阵,心如刀宰。上前推开房门,见秦钟正在穿衣,身旁一小尼在流泪。此时,秦业不见则可,见之火冒三丈。大声斥骂道:“你这孽种,书不好好读,病根未除,还干起这……”随之将智能儿逐出,将秦钟打了一顿,自己气得旧病发作,三五日光景呜呼死了。秦钟见老父被其气死,智能儿也不知所踪,从而悔恨交加,但于事无补。由于秦钟病中还与智能儿缠绵厮混,加重病情,让病魔折磨几天后,即命归黄泉。可怜秦钟由于淫乱过度,以折寿作代价。
曹雪芹一口气把秦钟与智能儿的故事讲完,自己摇头叹息不已。高鹗听毕,自言自语道:“可怜秦业(情孽)一家三口人,在短短时间内,都先后悲悲惨惨地命赴黄泉,确实是家门不幸。”曹雪芹最后又道:“那时,秦钟之死,宝玉心痛很长一段时间,以致荒书废学。对于秦钟淫乱折寿,日月君有词为证:
过度肆淫惹病揪,骑龙凰戏气声赳,孽情积聚鬼来究。
取乐香酥无限意,悲哀落魄臭名留,久缠风月命先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