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念芜先是坐在屋顶上,后来逐渐转化为躺在屋顶上。他无所谓瓦片是否尘土遍布,也无所谓是否会夜深露重湿了衣裳,他只是觉得这样很舒服,可能明天就不觉得这样很舒服了,所以要趁觉得很舒服的时候舒服一下。
他看着长街明灯不灭,听着游人嬉笑怒骂,心里没太大感觉。
月朗星稀,他心想月色真好。想起穆青要他照顾好那个姑娘,可他觉得,她并不需要被照顾,他也照顾不了她。他谁也照顾不了。
三年后的月光是什么样子的?他很想知道,因为这是他永远无法探求到的将来。
在冰冷又圣洁的月光下,他能感受到自己正由内而外,微不可止地慢慢腐朽。
楚怀瑜怎么都没想到张武捷是针对何彻来的。
他同意张武捷的提议还有一方面是想到外戚与杨百升素来不合,一件事无论对错,外戚都站在杨百升的对立面就是了。他们对杨百升的厌恶与鄙视已经是行于言表的了,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天性使然。即使是张武捷这个没根筋的都知道身为外戚就应该看不起杨百升,可他为何此次会与杨百升为伍一起针对何彻?
何彻稳稳坐着丝毫未动。
“怎么?何将军这是不愿意?”张武捷似是料到一般,讥笑道,“不愿意我也就不强人所难了。但您这可有损您父亲的颜面了。”
说实话,外戚也不大看得起何彻。但对于何彻的父亲何翊大将军,他们还是非常尊重的。何翊以身效国,何彻继了大将军之位但还没有显赫战功,多多少少是子凭父贵。在何彻初上位之际他们也是尝试过拉拢他,但是他一直是自命清高,不肯与合,所以他自然被外戚划拉进了不待见名册。
“大人何必扯到老将军?说不定何彻将军只不过是想和新婚夫人多待一会,不愿意离开罢了。”杨百升一句话就点到了穆紫身上,所有人都跟着转移了注意力,窃窃私语起来。
“哎,我还就在好奇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将军夫人呢……”
“我也是,但看没人提我也不好提……”
“据说是何将军倾心已久,早就承婚的。”
“我怎么完全没听说过啊?”
“我好像在哪见过她?”
穆紫莫名其妙被点到名,身上被投来的众多目光打量着,她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攥紧了衣服。
何彻皱了皱眉。这么一晚了,她终于从高台之上投来了目光,还是在这个时刻。
楚怀瑜看何彻坐在位子上纹丝不动,刚想帮他解围,就只见何彻偏过头,极其温柔地对穆紫说道:“那我去啦,你等我一会儿。”
何彻不紧不慢站起身,脱下身上不便活动的外袍,接着一边走上场一边慢条斯理地系着袖扣。
张武捷很满意地看着何彻:“将军可否要先说规矩?”
何彻悠悠开口:“直接来吧。”
张武捷心想,看你这瘦弱的样子,接不下老子三招你这大将军可别哭着回家,他一作揖:“那本公子就失礼了。”
他暴喝一声以雷霆万钧之势像何彻扑去,粗壮的双手要去擒他的双臂。何彻脚尖一转侧身略过,让张武捷扑了个空。
张武捷一时收不住,踉跄几步站稳,转身看见何彻在他背后气定神闲,他心头涌上一阵羞辱感,翻掌劈去却又被何彻矮身躲过。
“你个大将军只会躲么!?”张武捷气急败坏一肘捣去。
这一次何彻斜插翻掌,轻轻巧巧接下张武捷的胳膊肘,冷冷吐出两字:“不躲。”
接着他看着孱弱实则精瘦的双臂力量暴起,将自己的力道合着张武捷的力道一并扔了回去。在张武捷还没站稳之时,何彻在他的背心一点,他彻底摔倒在地。
何彻掸了掸身上的灰:“下盘不稳,空有其形。”
众官唏嘘。
“你!!!”张武捷爬起身,恼羞成怒,怒吼:“不算,再来!”“愿赌服输,本将很忙。”何彻转身要走。
“你给我回来!!!刚刚是你趁我故意心怀仁慈放水于你才赢的!”张武捷作势要扑上去,被张廷使过眼色的一干仆从拦下。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杨百升说道:“咱这大将军还真的是真材实料啊,那按照规矩,大将军可有什么要求提与张大人?”
何彻冷睨杨百升和张廷以及还在发疯的张武捷一眼:“你们不配提我的父亲。”
说罢,他对楚怀瑜说道:“禀皇上,末将累了,带家人先走一步,皇上尽兴。”楚怀瑜点头:“将军好好休息。”
何彻带着穆紫出了宫门,穆紫有些懵懵的,她对朝廷局势还一无所知,但是还是可以敏锐地感觉到很多人都在针对他。
她走得有些慢,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好像没有办法在政事上帮助他一分一毫。
她正出神,他在前面站定,回过身:“想去玩吗?”
长乐街上自是人声如沸,两侧灯火通明,自是一片节日的好氛围。到了尽头的曲河,河岸上无数小商铺售着应景的小玩意儿。这城里的商贾大多都挂着青底的旗帜,便是空山的象征。这青旗不仅仅是个信誉担保,同时,有传言说这空山掌门生的玉树临风,吸引了无数姑娘的光顾。
见了青旗,卢苓杉忽地有些羞怯。一旁的茴香见不着小姐羞态,一心只看这何将军只顾着同穆紫在前面逛,却发派一君佑伴随在自家小姐身侧,心下着急。从宫里出来都将近两个时辰了,小姐和将军连句话都没说上。
“啊……”卢苓杉还沉在自己的小心思里,突然不知怎得被绊了一下,向前摔了出去。还好被君佑扶住,没有受什么伤,却是心惊一场。这下,引起了前面何彻的注意。这边何彻还没开口,那边的穆紫却又爆出一声吼:“你谁啊???滚!!”
众人往那处看去,却见一纨绔子弟,手持酒壶,衣衫不整,脸上挂着□□,手却不住地往穆紫脸上摸,嘴里口齿不清道:“苓杉……苓杉……”
穆紫抬手一掌掴,竟被那人躲去,恬不知耻地把脸往她胸口上凑,双臂硬要来抱她,着实叫人恶心。
而此时的穆紫被人往后扯入一个怀抱中,身后的男人语气冷若冰霜:“我夫人让你滚,没听到吗,张武捷?”
原来那烂醉如泥的男子竟是也从宫里出来的张武捷,想来怕是输了比武憋屈得慌便出来喝酒。没想到在这都能碰上,真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何彻说着,抬腿就往那人腹部踹去。那男人摔的灰头土脸,抬头张口要骂,脸色忽变:“何……
何彻……?!”转而又看见跟在后面的卢苓杉,他慌乱起身,赶紧往人群中狼狈逃去。
“将军,不追吗?”君佑问。
何彻摇摇头,看着穆紫的眼睛,柔声道:“没事吧?”
“没、没事!”穆紫被他看的两颊酡红,结结巴巴的,一点也没刚才的气势,“夫君好、好、好帅啊!”
何彻明白她没有受惊,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无奈笑着牵着她继续往前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穆紫又恢复了往常的喧闹,叽叽喳喳的同何彻有说有笑。
似是一切都变回了正轨,后面的卢苓杉仍是安安静静。茴香却是暗地里咬碎了牙——这女人,定是成心的!
她看着卢苓杉的背影,暗下决心——小姐,我一定会让你挤掉这个女人,坐到上位的。
这过了初夏,潮湿的季节便算真正开始了。初夏不过是一颗糖罢了,那一棒子还在后头。冗长的、潮闷的、吵闹的、暴风骤雨的蝉鸣之时,已经来了。吃这颗糖的时候还是有人在不开心着,那后面那一棒子该怎么躲过呢。卢苓杉心想。
翌日。宣何彻觐见。
“今日宣大将军,是有一事问询。”杨百升似笑非笑,“张大人,请讲。”
张廷上前一步,面带悲怆,怒道:“何彻!昨日我儿不过言语不逊,比武也认输了,你何至于杀了我张家独子!”
何彻心头一惊,张武捷死了?但他还是觉得应该先不动声色地装个傻:“张大人,末将听不明白您在说什么。令公子身亡与末将有何干系?”
“呵!何彻!你可真狠!昨日犬子不过是言语冒犯你两句,你竟取了我儿性命,还抛尸曲河!今早被江岸百姓发现的时候,我儿已经……”说着,他便悲从中来,几近哽咽。他看向楚怀瑜,大声诉道:“陛下!您要为微臣做主啊!”
“张大人,节哀顺变。”杨百升眯了眯细长的丹凤眼,不紧不慢,“只是张大人,您怎么知道这事是何将军所为?”
“我儿被找到时,身上多了一个香包,上面写的便是何府。这街上的人也都看到了,都说见你何彻当众踹了我儿!可怜我儿不过是输了比赛,酒后郁闷,有过失言,竟被如此对待,实在是心狠手辣!”张廷咬牙切齿,“何彻,我告诉你,别以为自己身居高位便无法无天!当今的皇太后与我同胞,你敢杀我儿,就是在蔑视皇族!明日你便会欺君叛国!皇上!这样的人可留不得啊!”
何彻大概理清楚了事情发生经过,只怕是那张武捷昨夜喝多脚滑落入河中,现在怪到他头上来。但那上面写着何府的香包他倒不是很清楚了。不过,这次轮到外戚了?看杨百升那副捉摸不透的样子,他有些捉摸不透此事与他会不会有又什么必然关系,因为何府的香包都是府内单独定制的,穆紫平日里又不好香料,杨百升是很难拿到香包的。
只是现在他还不好有所举动。他们想要的东西,是憋不住的。
“张爱卿,此事没有确凿证据前,不能认定与何将军有关系。”楚怀瑜皱眉,不知道这几人在闹个什么名堂。往常是这杨百升在针对彻哥,这回怎得连张家都牵扯进来?莫非是这奸人真的同张家联手了?不太可能啊?
楚怀瑜狐疑地看向杨百升。
杨百升自然清楚小皇帝心里在想什么,面上不动声色。他顺着楚怀瑜的话道:“皇上所言极是。张大人,您说何将军杀害您公子,这得拿出确切的证据,一个香包可说明不了什么。”他皮笑肉不笑,“何将军,你说是吧?”
“自然。张大人,不如将此案交给大理寺,待大理寺查明后再得论断。”何彻应。
“陛下!”张廷忽然叩首,“何彻手握军权,自恃高位,目中无人,无法无天!实为国之祸害,必须斩草除根!老臣恳请陛下夺去何彻的军权,收其家产,贬为庶人!请陛下为了天下百姓,明辨是非,彻除奸人!”
“请陛下明辨是非,彻除奸人!”朝堂之上近半臣子皆叩首,一起说到。
何彻愣住,他是真没料到张氏竟是如此用心,此番竟是冲着军权来!
“这……!”楚怀瑜一惊。反倒是杨百升反应的快,立刻接道:“各位大人快快请起!此事事关重大,圣上要深思熟虑后方能给出答复。”他回头看了看楚怀瑜,示意下朝。楚怀瑜气的微微颤抖,而此刻最好的办法的确就是下朝,他便按照杨百升的意思,宣:“诸位请回,今日之事朕会考虑,待大理寺查明之后再议。”
“下朝——!”
何彻看着这群妄图夺自己军权的百官,心下一片凉薄意。朝廷乌烟瘴气,泥沼遍及。风雨将至,鼓吹高楼,便也把残枝败木一同清洗干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