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如何?”沈清渺早已等在御书房了,看到楚怀瑜和江砚回来,脸色都不好。
“唉,一切皆如那夜商议。那群人存了心要诬陷彻哥夺他将军位,我们只能弃军权保彻哥。怎料想!怎料想那杨百升也要横插一脚!我如何也想不明白他怎会与外戚相谋!”楚怀瑜一身疲惫,坐下重重叹了口气。
“怎会这般?那老贼不是向来与外戚交恶?”沈清渺也是大惊,若是杨百升与外戚联手,这皇位怕是坐不热了。
“依臣看,倒像是杨百升临时起意。那小太监来传话,杨百升怕是有了别的打算。”江砚沉吟道,“幸而还有颜隶桓丞相,可暂且执掌军权。大理寺卿刘卓被张廷收买,估计也是看上骠骑大将军的位子了。”
“也是我无能,什么皇帝!连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人我都保护不了!”楚怀瑜很是失落,这已经是第几次他看着何彻被算计却无法反抗,连身边人都保护不了,这种皇帝说来真是可笑!
“皇上不必自薄,现在的隐忍是为了韬光养晦,自有勃发之日。”江砚安慰道。其实他是有些担心何彻的,四个人里,就属他心气最高,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争强好胜之人受了此种委屈,还不到要作何反击。
“阿砚,我们四个里就数你最沉稳冷静,思虑长远,幸而你还在我身边。”楚怀瑜揉了揉眉头,是真的不想坐这个位子,但是现在只有他了,华曲不能落到旁人手里,这是父皇、何叔叔一辈用命换来的太平盛世,若是在他手里埋没了,这个罪名他真是无颜活也无颜死。
“皇上言重了。”江砚回道。
他忽然想到小时候。他是史官家族的后代,小时候被作为伴读,养在宫殿里,与皇子将军之子一处。四个人里,夫子总是夸江砚最为踏实勤奋,细致入微。
父亲说,家族曾经救助过皇族,皇族念恩,便给了江家世代为史官的荣誉,也允许江家子孙与皇子同学同处。江家也誓死效忠皇室,世世代代守护皇室。
父亲说,作为一名史官,要冷静理智,客观全面记述事实,口诛荒唐事,笔伐枉法官。给世人以警醒,但切莫插手分外事。
父亲说,史官即是苦情官。万事笔下走,万理心中留。知晓太多人情世故,活得太过通透,见人见事就索然无味了。
信云斋。
杨百升这样的大太监本该住咸信宫偏殿,但楚怀瑜为他新辟出一个斋院作为住处。杨百升也清楚楚怀瑜表面上是给了他赞誉,是标榜他的地位,实际是远离他,避免他的监视。杨百升倒是乐于接受,毕竟咸信宫的眼线可不止二三。
小音子给杨百升递上一杯茶:“干爹,你为什么不真的去抢那军权啊?”
“孺子可教,看出我并无抢夺军权之意。”杨百升掖了掖茶,“我便是故意去要让那小皇帝以为我要争夺军权。相比于我,他定是宁愿把军权给外戚那群老狗。可比那军权更好用的,是前骠骑大将军,如今的辅国将军何彻啊。”
听了杨百升一席话小音子还是似懂非懂,但他觉得干爹定是都赢了皇帝和外戚才如此高兴:“还是干爹谋略深远!”
何彻以削军权和降职抵了五年牢狱之灾的事传到何府,何府上上下下一片惶恐气愤。下人惶恐于跟着失了势的将军永无出头之日,职位稍高的气愤于将军被诬陷至此。
卢苓杉脸色煞白,腿脚发软。张武捷溺毙、外戚夺权、何彻失势……不知这一切,是否与自家有关系?
“将军呢……将军大人呢?为何还未回来?”穆紫压根不在乎谁夺了权谁又发了家,何彻从不让她多心这些,她便一心一意只想他的人。
“夫人不必着急,只是先有奴才先回来传话,将军此时应该正在回来的路上。”管家老徐连忙安慰穆紫。
“那便好。”穆紫脚下生风,一边赶到外厅一边一路吩咐下去:“老徐,你赶紧把前厅到书房一路上的人撤掉一半,将军心情不好定不喜人多。晚膳留两样大菜便可,过分油腻必要惹他心烦,再填几样清淡的小菜。哦对了,加一份甜米糯,心情不好的时候,吃一点甜味总是好的。”
“是是是。”老徐应了,连忙下去安排。
穆紫站在何府门口,望着皇宫的方向,眼神穿透了人群,却如何也看不到长街的尽头。
“将军,我们现在回府吗?”君佑明白何彻心里肯定不好受,他也想痛斥那些个小人的诡计多端功于心计,但是跟了将军这么多年,他知道此时若是痛骂一番,将军心里反而会更不好受。
何彻抬头,看了看围墙内四四方方的天空。
他想到了在北疆那三年,万物生灵都有一种粗犷的自由,那里的天空是他见过的最完整真实的。连季节气候都是大起大落,如一个草原战士,豪情万丈,自由不羁。
可是比起那自由,偏偏就有人为了权力心甘情愿被囿于这匣子之内,连天空都不完整。
他觉得这里就像一个蛐蛐罐,自己此时就是那个被咬断手脚,挣扎着断气的蛐蛐。斗赢他的并不是另一只蛐蛐,而是一群不怀好意的蚂蚁。
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现在更多的是迷茫。
“你先回去吧,我去御花园走走。”何彻轻轻叹出一句。
盛夏,阵雨刚过,百蛰未起,千芳漏香,万绿齐新。
御花园此时还没什么人,打理御花园的奴仆们正好可以以落雨为由,暂时躲到别处偷闲。若是后宫充盈,此时必定有后妃在为来御花园乘凉梳妆打扮。
何彻站在荷花池边,看着雨珠挂在荷花瓣尖尖上,花瓣微微向下垂。简单的一幅画面,他看得入了思量。
很久以前,那时的沈清渺清丽的就像那滴水珠,圆润可人又透明至净,那时的自己也是单纯的少年。他自幼身姿颀长,初见沈清渺时,她才到他的膝盖。两家来往做客,沈清渺父亲竟也放心把女儿托给也才八岁的他照顾。
“哥哥哥哥。”她从小就生得粉雕玉琢,她仰着头,瞪着葡萄一样的眼睛看他,奶声奶气的哥哥哥哥叫得甜而不腻。
“哥哥!”她努力踮起脚牵他的手,牵到了以后脚也踮不住,他便被她牵得微微弯了弯腰。他索性直接蹲下与她平视:“怎么了?想要什么?”
“唔。”小女孩严肃思考了一下,“要哥哥,一起玩。”
他是一个男孩子啊,而且从小就被当做下一任骠骑大将军来养,娘亲去的早,没有再留下别的子嗣,父亲也未曾再续弦,他哪懂什么哄小女孩的戏法?
他只能带她去摸摸羽箭,看看骏马,最多也就是扎一个歪歪扭扭的草人了。
当沈父要离开时,她偷偷塞给他一块玉佩:“娘亲说,珍贵的东西要送给喜欢的人。”
何彻低头看着手里小小的,还带着她余温的玉佩,八岁的他第一次明白了守护的含义。
后来,她越长越好看,一笑动华曲。他丰神俊朗,文武双全。
他本以为这辈子非她不可,她也非他不可。
再后来,出了一些变故,他去了北疆。
再再后来,她已为人妻,且是母仪天下。
他想不通啊,真的想不通。
沈清渺本打算待雨停过后回宫,但是想起御花园的一池水华雨后观赏应是秀色怡人,于是打算从御花园绕些路回宫。
刚下过雨,石砖路湿湿深色,泥土也散发着潮湿的清新气息。
沈清渺一路赏花探香,原本这几日的烦闷心情已经舒缓不少,但当她看到荷花池边那一个熟悉的身影时,她刚好了几分的心情又沉了下去。
与她而言,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熟悉到无法成为夫妻,角色若是转变,会有一种怪异之感。
“铜雀,你且先在这里等我,前面有我一故人需要话旧。”她吩咐道。
“是。”婢女应。
精致的绣鞋一步步向前,要说什么也一句句在心里想好。
“何将军。”她唤道。
何彻初以为是自己想入了魔幻听,后一想她不会这样叫自己,转过头,还真的是她。
“渺儿。”何彻欲言又止。多少次了,他想过多少次与她单独的重逢,却没想到是于过雨荷花满院香之景,是他人生在世不称意之时。
“你……如何唤我?”何彻喉间干涩。
“何将军,今日之事实在是对不住你,但阿瑜他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奸人暗算,他便只能削军权降官职来保将军。还望将军能够体谅,不要私下埋怨了阿瑜才是,也希望将军可同心协力,早日除去那些奸臣。”沈清渺一直是低垂眸眼,那满池菡萏不得尽赏,废了此次前来的念头。
何彻不愿意移开视线,沉默了好一会,才黯然道:“你想说的只有这些?你是怕我对阿瑜存有二心?”
“将军机敏,本宫从未怀疑过将军的用心,只是今日将军受了些委屈,本宫得替皇上好好安慰才是。将军与皇上一同长大,将军若是委屈,皇上也会跟着难受。”
“渺儿,我不喜欢你一直提别的男人。”何彻皱了皱眉。
“满塘素红碧,风起玉珠落。此等美景,将军莫辜负,本宫告退。”沈清渺说完转身欲走。
“沈清渺!”意料之中的,他会叫住她,“你如今……”他想问她如今是个什么意思,这三年过得好不好,为何会嫁作他人妇。
“……你如今……待我作何?”
她一字一顿说出刚刚就在心里想好的话:“何将军是为渺儿长兄,阿瑜是为渺儿夫君。渺儿敬将军,爱夫君,亦为两者忧虑打算。渺儿从小便喜欢彻哥哥,这一生也会一直敬爱彻哥哥,哥哥便是哥哥,不作其他。”
是了,这便是了。一切都是一场自作多情。
她用的是渺儿,这是她作为沈清渺给出的答案,没有代表谁,也没有被谁逼迫。
何彻看她渐渐没入繁花的背影,满口苦涩,心头剧痛。
她便这样丝毫不回头地走了,弥补了三年前就该有的那场告别。
他回头看向刚刚那一朵荷花。
风吹过,那滴水珠早已没入莲池,不见踪影。
“夫人,您还是先进去吧,进去等将军也是一样的,您都在这站了有半个时辰了。”老徐看着穆紫在门口来回踱步忍不住劝。
“我再等等吧。也许马上就回来了。”穆紫张望着街口。
“将军去散心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你在这走来走去看得我都烦。”君佑靠着墙,怀中抱着剑,偏头看了穆紫一眼。
“我平常就是在门口迎他的,如今他心情不好,我更要在门口迎他,不然他更会觉得失落。”穆紫看都不看君佑就驳了回去。
“傻子。”君佑冷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走廊尽头,他回望了一眼还在张望的穆紫:“傻子。”
何彻到家时,天已经擦黑了。下过雨,连夜空都似是干净了些,点点繁星洒了一天。
“何彻!”穆紫惊喜,连忙迎上去。
“嗯。”何彻应了一声,径直往书房走。
“我让厨房备了甜米糯,你这么累,吃一点甜的挺好的。你先吃着,我去给你备一下浴汤。”穆紫一路小跑跟在后面。
“不必。”何彻声音冷冷的。
“你不吃怎么行?”穆紫急匆匆地说道,“你……”
“你能不能安静一点?做好你本分的事就行了,不必管我!”何彻十分不耐烦,关上了书房的门。
“不吃点甜的……你会难过嘛……”穆紫小小声说道。
她突然觉得很累,自己真的是站了很久。
他也始终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