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华找到了路，安全地翻山回到了林中营地，等她避开哨兵，悄悄摸回自己的帐篷时，仍觉浑身颤抖，又惊又怕。除了为国征战，她从未因个人恩怨杀过人，自然也从未体验过把剑一次次捅进那个色狼身体时失去理智的疯狂。
她有一个可怕的念头：这或许是为了替吴磊报仇而做的练习。无论他是谁，无论我在哪里遇到他，我一定要杀了他，为我自己的原因。
然而她还是感到不舒服。现在她成了一个寡妇，还成了杀人犯，一切都发生在同一天，这可憎、可厌的一天。她倒在帐篷里的毛皮褥子上，满身的鲜血，一肚子的酒。
睡梦中，那个色狼不知怎么变成了杀死吴磊的凶手，这让她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慰。但她在梦里都痛苦意识到两者并非同一个人，凶手仍然逍遥法外，丈夫的仇未曾得报，而她杀了一个平民百姓。这时，她告诉自己，第二天再说，先好好睡上一觉，以后她会处理好所有这些事情。
第二天早上，她不知怎么醒过来的。没有人对她冷肃的表情发表议论，也没有人好奇她为什么毫无食欲。甚至没有人好奇她为什么一直呕吐。同伴们人人皆知玉华和吴磊深爱着彼此，没有人对她因哀痛而生病感到惊讶。
她在哀痛中回到了吴磊的家乡。吴磊的遗体被装在一辆四轮马车上，她强迫自己不要回头看那庄严肃穆的景象。她已心神耗尽，而天空也像她的心情一样，乌云密布，一片昏暗。
葬礼犹如一场噩梦。玉华魂不守舍地跟在抬棺人身后，觉得自己的心已经随着心爱的人进了棺材。在她身后是送葬的队伍，响彻哭嚎声和吹吹打打声。
那是一口涂过黑漆的棺材，外面罩着刺绣红绸。玉华思忖着是否该像传说中的贞洁妻子那样当场服毒自杀。
在葬满了吴氏先人的墓地里，玉华见到了吴磊的几个亲戚。因为他们没有儿子，吴磊的侄子担起了这个角色。他挥动一面旗帜呼唤逝者的灵魂。随后，其他的亲戚们把棺材抬了过来。当最后盖上棺盖钉上封钉时，吴磊的侄子跪在棺材旁，按照风俗，冲着吴磊的尸体喊“封棺钉盖，小心避让！”。
锤子每敲打一下，玉华就抽搐一下，仿佛钉子被钉在她的脑子里，她的心上。随后，棺材被放入墓穴，葬礼结束。
送葬者当中有许多玉华认识的贵族，他们逐渐散去。她咬碎银牙。他们当中必有一人是杀死吴磊的凶手。但，是谁？是谁戴着哀伤的假面具来为他亲手杀死的人送葬？
吴磊被葬在一处风水宝地，头枕青山（人们相信这样逝者能有所倚靠），面朝旭日（寓意运势上升）。他口中含着一粒珍珠，亦为祈祷好运。按照传统，葬礼的规格和仪式应与亡者生前的身份地位对应。他享有了自己应得的一切。悲痛中的玉华觉得这些仪式空洞而虚伪，但她明白，仪式的作用是给生者安慰并让事情告一段落，这里面的道理她不得不承认。一切都太突然了，伤她至深，而这繁琐的仪式就像涂抹在伤口的药膏。他被埋葬在先人们中间，已入土为安，她随时可以前来凭吊，这对她是一种很好的安慰。但她越发感到孤独，即便人们一个个上前宽慰她，低声赞颂吴磊时，也是如此。
她看到了远处正在离去的步辇。这次葬礼，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也参加了。这也是一种安慰。这样的安慰如温润的香膏轻轻抹上她内心的伤口，令她突然悲从中来，不禁啜泣。这时，她的公公向她走了过来。因为年老和哀痛，他佝偻着身子。她连忙尽力管住自己的眼泪。
她向公公鞠躬行礼，他伸出干瘪的手捧住了她的脸。
“雅文，”他转头对满眼是泪的妻子，吴磊的母亲道，“把那礼物拿过来。”
雅文托着一只饰有金丝的珠宝盒，盒子上到处镶嵌着金银珠宝。
“儿子说，他死后，把这个交给你。”吴磊的母亲说道。
“他死后？”
玉华快速思考。吴磊的父母年纪很大了，他为什么拜托他们将这个盒子交给自己年轻的媳妇？就像他知道自己会死在他们之前一样。
当然，玉华想到，他们是战士，生活在危险当中，随时可能丧命。
但是……
她再次向公公和婆婆鞠躬行礼。他们怜惜地抚着她的头发和肩膀，将一个钱袋塞到她手里，钱袋沉甸甸地装满了金币。然后，他们离开了，相互扶持的背影中透出老两口的悲伤。同时，他们周身散发出骄傲的荣光。他们的儿子为国捐躯，是勇士。
玉华打开盒子看里面是否留有信件。什么都没有。盒子里铺着新织的红色丝绸衬里，但盒子本身十分古老，就像那支害死吴磊的银镖一样，是博物馆里的古董。吴磊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的盒子？这礼物意味着什么？
红色丝绸衬里上有一道缝隙，她用手指抠了抠，指尖触碰到一个干燥的东西。她将它抽了出来，抽的时候听到了碎裂的声音。
一片干枯的金黄色银杏叶。她几乎能感受到吴磊抚摸它的样子。一定是他放到这里的。但是，为什么要这要做？他想传达什么？他知道自己将会死去吗？这片银杏叶和凶手有关吗？
疑惑和悲伤让玉华开始头痛。恰在此时，一名皇家差人走到她面前，打手势招呼她。
那信使对她说道：“陛下和娘娘要见您。一会有人来为您收拾，有轿子来接您。”
“收拾什么？”玉华不明就里，声音中透出怀疑。这些日子她不相信任何人。
信使对她的疑问置之不理，只是答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来送信的。皇后娘娘还吩咐说让您好好打扮一下，漂漂亮亮的，精精神神的。”
她的心上人刚刚被埋葬，此时此刻她最不情愿做的事，就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精精神神地到宫里去抛头露面。她握紧了珠宝盒，仿佛它是吴磊的一线生命。但她对奉召入京并不意外，因朝廷必然会对吴磊有祭悼和奖赏，且很可能要重新安排任务部署。
“我什么时候动身？”她悲伤地问道。她已经彻底筋疲力尽了，只想好好休息几天。
“明天。”
玉华震惊地皱起眉头。在她丈夫葬礼的第二天就召见她，陛下和娘娘究竟有何等重要的事情非如此不可？她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但皇帝的召见不容拒绝，她必须明天去京城。
要找出杀害夫君的凶手，皇宫倒是一个查找线索的好地方。京城里有无数游手好闲的贵族，到处都是流言蜚语，阴谋诡计和争权夺利，非常适合一个地位很高的凶手藏身。她还想到了皇宫的档案库和博物馆，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里是否收藏有那种古老的蛇影镖，是否是杀害丈夫的凶器的来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