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母亲的健康每况日下,种植烟叶这种繁重的体力活再也干不了了,她就近承包了一家小型的碾米厂。
碾米厂虽然有些吵,但活不累,就是比较熬人,老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候命。农民可都没有白领一样作息时间概念。大米和麦子等农作物收了就堆在家里,有条件的,会单独建一个仓库。不管是放家里的还是存储在仓库的,需要吃或卖的时候才会取过来去碾米厂碾压去皮,要不早了会影响到粮食的清香。所以,这些顾客通常都不固定,平时还好一点,农忙起来,就不管不顾,不分白天和黑夜了。有的时候,艾玛的母亲白天呆了一天,一个人都没有,但是到了黄昏快要关门的时候,突然生意来了;更有甚者,早上还没开门,或晚上关了门刚回到家的时候,就会接到电话。碰到上面的情况还算好的了,经常在半夜还会被急活叫到厂子里。即使是这样,这个碾米厂也只维持了三年。
具体原因就是人类大迁移。
刚开始城镇化的时候,艾玛家还坐落在城郊外,各种简陋的小平房一个挨着院子,连成一大片,一头之外是田野乡村,另外一头是通向远处的CBD,中间隔了些街区和公园。没多久,这片平房就连连被侵占,各种各样,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新建筑物变异一样地突然冒出来,蚕食平房外的所有区域,极目之处,除了高楼还是高楼,很快这片平房就变成了本市最低洼最难弄的钉子户。
有一阵子,艾玛和邻居都有这样的担心,怕一晚醒过来,或一天回来的时候,这片平房就被夷为平地。
世事难料,后来因为环境污染、谷底居住条件恶化,人口开始大规模往高处搬迁。这些高楼就像中了移魂术一样,精神头全部向山上蔓延而去了,直到完全替代了之前的那些茂密树林和盘踞的大石块。
谷底是彻底荒废了,艾玛她们无谓担忧也云消雾散了。之前可种植烟叶的大片土地,连带那个被稻米田围绕着的碾米厂,现在已是杂草丛生,满眼的破败;四周静悄悄的,连个虫鸣声都没有。
想当初,拆迁队围攻的时候,这片平房还成了地王,要不是开发商太恶霸,拆迁费一直没谈拢,早起变成了一座国内最大体量的商业综合体和示范新居民住宅区。据说里面还给规划了一座火车站一样的奢侈艺术品和最炫最酷的黑技术产品的展示廊和拍卖大堂,更不要世界最大的儿童水上游乐园(就健在蜗牛湖上)和影视拍摄基地了(涵盖了那一大片竹林和)。原先规划的黄金地段,市轴心,整个是黄粱一梦,人醒梦空,平房还是平房,除了当地居民,平添了些流浪汉和流浪猫狗而已。
烟草之地,鱼米之乡再也没有了,谷底的繁华也如昙花一现,烟花一闪一样,绽放后很快就消失了,只留下一地的清凉和一股呛人的青烟。
母亲是艾玛唯一的依靠,艾玛是母亲的唯一慰籍,俩人谁也离不开谁。
病后,母亲的眼神从倔强逐步变得空洞,艾玛都是有感觉的。经常,母亲好像在看着她,艾玛却感觉到她的眼神直接透过了她,不知道落在哪里了。她在说话,确实在咒骂和唠叨,但仔细听了,都不是在跟她说。可惜,这些艾玛当时没能理解,只是惯性地一再排斥和不耐烦,抵触的情绪在酝酿,随时都可能被引爆。
之前母亲太不讲道理,胡搅蛮缠,骂了艾玛不允许她顶撞,要不只会招来更持久更情绪的唠叨和责骂,她只能紧紧闭着嘴唇,头低垂着,眼睛里溢满了苦涩的眼泪。也就是从那一个个时刻起,艾玛从心底里发了毒誓,”自己,永远不要像母亲一样只会抱怨,只会唠叨,有什么得靠自己去争取。”以至于等她成年了,沉默和倔强成了她的特色。也正是这两个特性,她变得更加孤僻和要强,不相干的话不多说一句,自己想要的,哪怕再困难,哪怕要付出任何代价,都要搞定。这才会有了,一个谷底的卑微女孩,一个能考进社会一流的大学,学会了好几门外语,掌握了好几种只有上层的女孩才会的体育运动,而且考下了她本专业难度最高,含金量最大的几个证件。
这些,都是母亲的功劳,只是艾玛一直没有发现而已。
母亲的一生,都是巴赫蓝色调的写照,尤其艾玛出生前的那一段,更是灰暗,估计艾玛永生没有机会去了解了。
碾米厂黄了后,艾玛刚上大二,偶尔出去打工的收入绝对不够她的学费,是母亲,拖着赢弱的身体,入职到半山腰一家看起来富丽堂皇的酒店做服务员。
母亲年轻的时候真得非常漂亮,尤其是她修长的体型,高挑的个头,1.65米,长腿丰胸;眼睛里就像装了两颗黑玛瑙,充满神秘,极富神韵。艾玛相信,母亲年少的时候,肯定会仰躺在草地上,看着璀璨的星空,在她自己的心里,也闪亮着一颗耀眼的自己。只是造化弄人,该有的现实一如既往地呈现,该有的梦想都逐一碰荆而破碎,该有的激情都因为夜太黑天太冷而过早冷却和沉寂了。多少外形条件,心智头脑不如她的,只因为有个好爸爸,最后结局都是花好月圆的。身材不高的,人家有高台,能站高;心智不全的,人家有后盾,能依靠;品行不好的,人家有财富,最浓厚的诚意,最后都一一成为不是问题的问题。而母亲,刚开始就像一株娇贵的牡丹,偏被种在了干燥的沙漠上,让现实的风沙一点一点湮灭,残留的一点心气也被炙热的阳光给烤焦了。
母亲没啥朋友,早些年和她交好的都随着家里的变迁,不是搬走了,就是高嫁了。空间和高度上的距离加大了相互间的交集的机会成本,直到最后再也搭不上边,感应不到了。一直,母亲都是一个人,呆在谷底,和一群她根本入不了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