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太真喜滋滋地将陛下为千金和独孤赐婚的消息告诉了她,本以为她会喜出望外,不料她听后却转过屏风后,独自一人默默啜泣。见其如此,杨太真也不免伤怀。
此刻的千金确实百感交集,自从那年与独孤二人在梨园会上初次相遇后暗生情愫,几番鸿雁飞书之下便互成一曲《荔枝香》,弦调婉转,词情热烈,二人互许知音,继而私定终身。
起初她是认同独孤的想法的,私情必不得长久,须得成就功名之后明媒正娶才行。谁知独孤一入军营便随军长途奔波在西域,多年不达音讯,西域战事不断,几场大战下来更是生死未卜,遥遥无期。好不容易等到他立功回京任职,自己却又无端被信成公主一案牵连,求旨赐婚一事成了镜花水月。
除此以外,那日和独孤母亲长孙氏的一面之后,她心里没了底气,联想起之前被继母王氏逼婚的一辙,有生以来头一次因为没有亲生母亲在身边而感到无助和落寞。
正因为如此,待自己如亲妹妹一般的杨太真成了千金情感上最落实的依靠,况且父亲涉案受牵连,也需要杨太真出手相助。不过这样一来,她在自家中倒也被另眼相看了,王氏也没有再提起过婚嫁之事。
最令人想不到的是,那位无端冒出的燕翎公主,尤其是独孤对她的感觉,绝不像他嘴上说的只是救命之恩那么简单。千金困惑了,也疑虑了,直到后来她帮着燕翎进了质子府,她看得出来独孤对燕翎的担忧出自真情实意,她心中再没有十足的信心,他还是那个为了自己可以不顾一切的独孤吗?
即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想要帮他,帮他还救命之恩,帮他谋得好差事,帮他出谋划策,不管是不是他亲自开口,她都有意无意地在为他着想。也正是这份执念般的心思,连杨太真也替她着急感动,所以这次圣人开赏,杨太真终于为她求来了赐婚的圣旨。
“咱家千金这般对他,这小子以后若敢有半点对不起你,看我怎么收拾他!”杨太真一边安慰一边赌誓着。
“劳娘娘费心了。”千金这才终于破涕为笑,脸上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欣慰。
“不过他也确是个人才,几番出征都能斩获头功。我听阿翁说啊,这次在潼关前线,他带的骑兵队一直追着安庆绪到了函谷关才回,也难怪你一直这么相中他。”
“他可不止会打仗呢,文章也写得好,还会填词作诗。”千金接着杨太真的话,骄傲地说。
“哟哟,真是不能夸,之前还怪人家背信忘约呢,这就立马改口了。”杨太真逗趣的调侃让千金很不好意思,不知道怎么接好,“我和陛下说了,让蒲术古这就出发去潼关宣旨让他回来成婚,骑马一天就能回来。”
蒲术古是宫里少有的契丹太监,还是那年安禄山打胜了契丹进宫领赏时带来的,杨太真见他年纪虽小但身手好,不忍和其他囚俘一同发去做奴,便要来放在宫里做了个小太监,没事的时候教杨太真和宫女们骑马射箭玩。
千金没啃声,眼珠子却机灵地左右转着欲言又止。杨太真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说:“你可别想了,我是不会同意你自己去的。就算你再怎么想见他,外头毕竟还在打仗,冒不得险。你就安心准备做新娘子吧。”杨太真确实很照顾千金,这般体己之下,千金只好羞红着脸,点头答应。
杨太真和千金说这话时完全是当门喜事,没避开外人。谁料不到半晌功夫,这“喜讯”就传到了广平郡王府上,毕竟李俶才向杨太真亲自提了亲,早晚打听着动静,这下子可有点怒火中烧了。
千金早已心有所属,李俶自是心中有数。早先还以为是与她同在梨园的哪个伎官,身为郡王自然不用放在眼里,后来才知道,“对手”是一位在西域屡立战功的青年军官,这让他对千金倒更为刮目,原来她也有美人配英雄的情怀,这场“夺爱之争”让他心中更急着想要亲自到战场上去大显一番身手,以此来博得美人的芳心。
更令他恼火的是,杨太真竟然将自己的提亲置若罔闻,直接向圣人求请了赐婚,这明摆着就是不想与自己有任何瓜葛,再细一想,与其说是自己,倒不如说是太子一党。
“这老奸巨猾的杨国忠,和当年的李林甫真是一丘之貉!”李俶在心中咒骂着杨国忠,因为他坚信杨太真此举定是杨国忠的主意。心里虽骂着,但他不得不承认,别人防着自己是理所当然,谁叫自己是太子的长子。他苦恼万般,没有人真的知道,他的父亲皇太子李亨,其实在他这个长子眼中是个十足的懦夫!
开元十八年时,父亲李亨那时还是忠王,还没当上太子。李俶的生母吴氏不幸离世,那一年李俶刚满四岁,还有个一岁大的妹妹。若不是同为忠王妾室的韦氏好心收养,他兄妹二人只怕早就遭人排挤暗算了。直到韦氏后来被立为太子妃,李俶和韦妃更是情同母子,妹妹和政公主与韦妃所生的永和、永穆两公主也是情同手足。
到了十年前的天宝五载,也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太子李亨携眷属出宫游船时,与自己的大舅子御史中丞韦坚和时任陇右兼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巧遇并相邀一同夜游,没曾想却被李林甫抓住了把柄,诬陷韦坚与外将私谋废立,以致其被流放岭南赐死,皇甫惟明亦在翌年被杀。
太子妃韦氏曾向李亨求情,希望他在御前为兄长开脱洗清罪名。可是李亨却做了另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决定,一纸休书将韦氏赶出太子府,还上表称与太子妃素来情义不睦,早与韦氏一族撇清干系。
当时只有十九岁的李俶根本无法理解父亲所做的这一切,他眼睁睁地看着母妃韦氏削发出家为尼,心中只剩下对父亲的背信弃义和落井下石而产生的万分耻辱和愤恨。
在他看来,父亲生性胆小怕事,遇事只会找太监李静忠出面摆平,根本毫无自己的主见。而那李静忠虽是个太监,但野心巨大,经常背着父亲私结外臣,这些李俶都看在眼里。
他心里清楚,父亲李亨的太子之位多年来风雨飘摇,而皇爷爷圣人之所以这么多年还保留着他的太子之位,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自己,圣人不止一次地在各种场合下亲口表达过对嫡皇孙李俶的赞赏之情,赏识其仁孝温恭,宽而能断。
他知道总有一天父亲登了基,自己就会是皇太子,他迟早也得有自己的一方势力,这也是他想要和如今仍宠冠朝野的杨氏牵上一点不明不暗关系的原因,毕竟他也需要杨氏背后的世家大族,哪怕这样做会站到自己的父亲太子李亨的对立面,他仍觉得未尝不可。
眼下当着来报宫人的面,李俶没有表现出内心一丝一毫的波澜,他显得很平静,只是顺便打听了一嘴:“是圣人亲自派人去宣的旨吗?”
来人回说:“陛下没派人,也没有圣旨,只有一道口谕,派的是杨太真府上的人,酉时出的宫,这会儿已经在路上了。”
李俶叫人重重打赏了报信的宫人,自己则踱到堂外,抬头看东方半空上,一轮圆月穿梭在如烟般的灰云中忽明忽暗。他仔细望去,堂前的灯笼明晃晃照亮了院子里一大片,底下的穗儿也是纹丝不动,但月边的云层却走得飞快,好似受月光照射的影响,来到月亮跟前时竟会闪躲着变换形状,且总留着一块挡在东北角上,让整个月盘看起来更像是一枚玉玦一般。
他突然微扬嘴角,露出个旁人无法察觉的表情,此情此景恍如谶图一般,他意识到自己的下一个决定,就会像这浑然不觉的裹月疾风一样,要给千金和她心上人的团聚生生造出一条裂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