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时处处,于时旅旅。”
李大有和秦娥追逐着水草和太阳的影子游牧,且行且站,山中不知寒年甲子。
履霜,知冰,一岁又过。
羊赶过草坡,两个人并排躺在草地上晒暖暖。“秦娥,你起来去看羊。”“别理识,羊自己认得回来的路。”“李大有,快去喝羊,羊要走丢了。”“别理识,羊有狼看着。”
游狼围着羊群打转,沙嗒沙嗒腰身无力地来了,像穿着两只破鞋在大街上漫走的寒人。狼多得已让人看麻木了,狼来了,狼去了,狼眼看羊看麻了,不知道从那里下嘴,人眼看狼看麻了,“快过来看,麻的那只是狼,是羊?”
“别理识,这狼是个瓜娃,不吃羊。”秦娥女说着,手中的鞭杆舞起一阵风,“嗖,嗖”地灌入耳朵中来,只一个劲儿追问李大有,“有有呀,娥今年几岁了?”
“不知道。放羊又不需要看时间。”
“瞧瞧你瓜娃那令人可怜的样样子!”秦娥女双手环上李大有的脖子,笑道:“蠢货,这下算你识相。只要我们羊生羊,羊再生羊,往后咱就是旮旯村的郭巨万。”
那时,郭巨万正从一堆鸡屎里面抬起头来,心里“咯噔”一声,似是感应到了什么,呼叫他老婆,“酸菜,酸菜,你这狗婆子女人。我说你在我扒拉鸡屎的时候不要想我。你这猪钝女人偏不听!这下可好,一粒鸡屎吃嘴里了。”
郭巨万就是郭巨万。
缩着腰走到街上去,乱发无收,一撮小胡子乱得像从狗穴里掏出来一样,人一看,就是个让人轻视的愚钝人。
“一斤韭菜三厘三,短厘三行不?”
“不行!”
小二瞄了一眼,心思又来了一个狗屎人,就不耐烦了,拿脸色赶人,一张脸拉得像驴一样。
旁边店里的小三素来是个热心人,听见小二高叫,探头探脑地问,“我的个哥,阿么了?”
“刚才那个怂的不能再怂的人竟然让我韭菜少他厘三。”嘲说着,努嘴指给小三看。
小三略一扫识,惊了。“我的个猪哥哥啊,那是旮旯村有名号的郭巨万。”
郭巨万从来不胡里麻搭,别说你韭菜贵他厘一,少一粒韭菜屎,他也不干。
有相熟的,心识得郭巨万的为人,问他,“郭大爷,你那么多钱是咋来的?咱俩个自小儿在一起玩尿泥,把你那秘密悄秘声儿告诉我吧。”
“吃屎。”
“我的个老天爷,你可别瞒哄我,天要见的。”
“吃屎。”
无论谁问起郭巨万发财的秘密,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告知:吃屎。
“吃屎呀!?”
还真有信的,“那咋吃呀?囫囵吞了?”
每当郭巨万在鸡棚里吃进一粒屎的时候,他就露出阴险的笑声来。他整个人站在一堆鸡屎里,满脸浑身是屎,如今,不过是一粒大一点儿的屎。酸菜打发女儿过来问他晚饭吃什么,他头也不抬,回说,“吃屎。”
指甲盖大一丁点儿的女儿哭着走了,“娘娘,大大说要吃屎。”
于是,灶房里传来了辱娘的骂声儿,一声紧过一声,乒乒乓乓,打得郭巨万的脸疼。“我跟着你吃屎也就罢了。你脸塞裤裆了,还有脸要芝麻大点儿的娃也跟着吃屎!”
隔七日,郭巨万就得去一趟胡来王府。胡来王博学,从罗筐里扒拉了一把,道:“郭巨万啊,我把你个没良心的货!蛋皮子你竟然都敢跟我算钱吗?!舍了。退钱。”
郭巨万是个要钱不要命的,却不爱闻铜发臭的味儿,素来身上不带钱,“我已经臭如屎了,钱是个比屎还臭的。”
“我的爷,没钱,隔日还,行不?”
“不行!”胡来王的事儿,他立着说,没人敢站着应。他立马招呼人,“来。给我把裤子扒了看。听说这个老家伙身上爱穿个金裤钗。”
郭巨万就是没钱。“噎,咋能没呢?”落后,一个机灵的小胡来王道:“我的个爷,听说这郭巨万的钱是从牙缝里扣出来的,这是得拔他的一嘴牙才好。”
郭巨万能,没有烙铁能,只一下,就张开了嘴,藏在他牙缝里的银钱哗哗地掉下来了。可是,怎么这么臭呀?小胡来王噏着鼻子,整个王府迷漫着鸡屎味儿?
每往下掉一枚铜钱,郭巨万就蜕一层皮。一层破皮他也不舍,蜕一层,他收一层,“这可是个好东西啊,能入药的。”
事儿久后,邻人闻出些气氛儿来了,多心地打听了一番,“酸菜啊,你老者又干什么勾当去了?这多日子不见了。”
“死了。死了,又活来了。正寒卧着呢。”
正说着,邻人瞥见郭巨万的闪身影子,埋怨道:“他大娘,这不好好儿的么。”
“噎!好你个心眼儿多的婊子!你瞅识见的,是前世的他。今世,再没有郭巨万了。”
事后,一家人寻思怕是这名字儿叫的不好吧?就改叫了郭没胡。一圈儿麻将稀里糊涂地打下来,捡点了一下,裤钗没了。名字改定,郭巨万的心神宁了。名字是人叫的,叫一声儿,应一声儿,叫一叫就叫响了。在胡来王府,郭巨万早就叫成郭没胡了。
“郭没胡。”
“哎。”
“郭巨万。”
那缩着溜进黄昏的就是郭巨万,如今,他更谦卑了。你朝他脸上扇两巴掌,他会笑着应声儿,“爷,啥事儿把你惹了?不开心了,朝我这老脸上再扇两巴掌。”
谁会拿郭巨万寻开心?
“要是你嫌我脸脏,你不扇,我扇。”
“啪啪!”两声好清脆的掌声儿。
“如今,怕是郭巨万没落了。”小酒馆里的人喝酒扯谈,“日前,在街上和寡妇清争生意,惹不过,挨的好响亮的掌声儿,听了,连一众看客都脸疼。”
“不然。”角落里坐着的事儿爷百事通达,“依愚见,郭巨万才是丈三的高人。”
听的人听得肚里生了馋听虫,忙问,“高见!头一遭儿。先喝酒,润润舌头,又是个什么说析呢?”
“有人又要遭秧了。他这是避祸。”
闲谈后不过三日,郭巨万还是郭巨万,事儿爷称病不朝了。一打听,得了个怪病,舌头拦腰闪断了,耷拉着,再硬不起来了。
又三日,寡妇清的门前清得像寡妇的门前一样,往日一众交往中的宾朋,通不敢再沾他的名影儿,被捕了,捉拿在胡来王府的地牢里。背地里,黑来黑去的,不知道多少回,胡来王通不应声气儿。后来,打听出他私藏了一个聚宝盆,处事不秘,让人惊见了。胡来王见宝起了心事,想要这宝贝。
事儿一出,酒馆里的一干闲汉便拿这事儿下酒,又想起事儿爷,也是装病多日不来了。急着寻他,想打听一点儿后续消息,结果,知悉的人说事儿爷生事儿去了。听的人一头雾水,“事儿娘不生事儿,事儿爷生的什么事儿?”
一众闲汉听了,只是冷笑。“事儿爷就是事儿娘。他从大大大前年被一个神人老婆子从头上点给了一指头,醒了,开始生事儿,比事儿娘还会生事儿。如今已有十来年了吧?生了一沿家河滩事儿。”
又三日,传出事儿爷到处借针借线,说是脸上开了个出气的口子,他要见缝插个针,用针线密密地罗织了才好。一打听,他禁说禁嘴了。寡妇清的下人正聚众要向他讨个说法儿,“寡妇清要是有个聚宝盆,还用在官家事儿上捞毛吗?”
这事儿一出,郭巨万心安了。羊毛出在驴身上,他心清着呢。到了晚上,他灭了灯,把一身破衣烂裳脱了,换了戏蟒锦服,一个人在门背后手舞足蹈地唱乱弹,连老婆子也背着,只给神说:老天爷,我是禹。我把百万铜钱都种地里了,求你明年多下点儿雨。否则,钱烂就不会发芽了?
禹是谁?这事儿还得问事儿爷。不知他事儿生完了没?这一回咋这么长时间?难产吗?才不呢!他眼一睇,事儿生出来了。屁股一扭,事儿又生出来了。凡是天底下没人认领的事儿,都是事儿爷坐的月子。
半年时间没看见事儿爷,擦晚见了。事儿爷这一回生事儿生的轻省,红光满面地从远地里来了。来时,伸腰展胯,口里哼着小曲儿。近前一看,哎!我的个娘啊!“你老人家这是怎么了?还要不要我等着吃你的起丧饭?”
“哎!——”事儿爷也有长声叹气的时候,“不说了,不说了,说不成。走夜路撞上鬼了。”
“几个?老鬼,少鬼?”
“老鬼,三个。”
“什么鬼?”
“夜悄时,黑里麻搭间没瞅识出来。”
“能大概麻来不?”
“麻不来。”
自古就有禁行禁走的。逢年候,关口一扎,商旅不行。却没听说过禁口的。事儿爷禁口了。这么神秘的事儿,他通没透露一点儿口风儿。被几个黑鬼暗地里照实了一顿,屁也不敢放一个。
郭巨万家的?寡妇清家的?胡来王府的?人不知悉的那谁家的?嘴上被照实缝了密密一排针。如今,线拆了,他屁脸上的伤口还在,到下辈子都好不了了。
他一到,酒馆里就热闹起来。叙旧的,套近乎的,扯谈的,胡日鬼弄棒槌的,连哑巴也开口说话了。他开言第一句就说:“坏叔,我们正等着要寻事儿开心呢。”
事儿爷嘿嘿地笑着,两根手指夹起一杯酒,“想来各位是等急了。实话告诉各位吧,擦晚,郭巨万掉茅坑里淹死了。我亲眼看见的,眼见得实实儿的。”
正说到兴头上,酒馆里的气氛忽然诡异地变得安静起来,事儿爷抬头,就看见郭巨万手里拎着一勺粪,安静地站在门口的走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