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假亦可真
“不要这样。”
一句“不要这样”,短短的四个字就把她的身上的全部武装都卸了下来。她揾了一揾泪,却反而下来更多。
“我走了。”他声气缓和下来,“放在家里的东西我会择日去拿的。我们必竟夫妻一场,我希望你没有我,过得更好。”
他两只手搁在她的肩上轻轻地握了一握。
她将他的臂捧在手中,生生地拽着不让他离开。她知道他这一走,他们就再无瓜葛了。
他轻轻地拨开她的手:“苏依,你是个优秀的女人,只是我们不适合在一起。离婚协议书我已经签字了,希望你生下孩子以后能签了它。”
他从她身边走过去。
“她是谁?”她哭喊着,在这场婚姻里她将自己逼成了泼妇,她不再是那个高材生,叱咤商场,游刃有余的苏依了。
他的脚步顿了一顿,尔后往前走了几步,将手摁在那门上,只一推,她和这家公司就与他无关了。
“程浠,你是不是一定要做的这么绝。”她收了泪,手圈在哭得狼藉的脸上,泣不成声。
“性格不合才没有办法一共过生下去。”他淡然地说道。
苏依凝视着他的侧脸,想到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第一次是在她的闺蜜婚礼上。他是男方一边的四个伴郎之一,在伴郎团中他最为扎眼,黑色西服白色衬衣黑色的窄条领带。她记的他那天的装扮,不羁的,连领带也是略略往一边歪去,而且是松散的。
他面色白净,更显是那五官的深刻。她的目光一直追寻着他,而他的脸上总有着淡淡的忧伤。在整个婚礼过程中,她发现他不时地蹙额皱眉,也不与人交谈,极少大笑,间或微笑一下。在这么喜庆的场合,他是有什么要发愁的呢。苏依暗暗地寻思。
四个伴娘美艳动人,而苏依为其中的佼佼者。她年轻貌美,家境富裕,自身能力也不俗,这样的人自然是众人追求的对象。而她游戏人间,从不把爱情当真,但是自从遇到了程浠,她就沦陷了。
程浠自始至终都没有把目光放在她的身上。她不知道那时的他还在怀念他不知所终的初恋女友,身临这样的场合无疑对他来说是一场锥心的钝痛。
她为了逞强,穿着十来寸高的鞋子将脚踝崴了。
众人都争着送她回去。她却骄傲地将目光瞥向程浠:“你能送我回家吗?”她细声细气地说着。
“我没车。”他先是一惊,既而答道。
“我有。”她理直气壮地说道。
“我不会开车。”他横了她一眼,那目光中流露的是淡漠,就像今日一样。
“送送我嘛。”她目光黯了一下,撒娇地说道。
“好吧。”他略勉为其难地说道。
走在路上,每走一步便是钻心的疼痛,而街上却没有一部出租车。她的脚虽痛,心里却被喜悦充塞了。
而程浠两手插入袋中,几乎全程都没有主动与她说过一句话。末了,她像个受气丫鬟尾随在他的身后,吮着下嘴唇,委委屈屈地走着。
他腿长走了好远,才发现她已远远地落在他的后面。他回转步子,凑近她。
“怎么走的这样慢?”
他毫不客气地说。
“我的脚受伤了啊。”她气咻咻地嚷道。
他几乎是白得失去血色的脸,目光熠熠地看着她,将身子蹲下去,扭过头朝她说道:“我背你。”
她吃了一惊,心里却略有几分窃喜,但是口中仍不留痕迹地说道:“这不太好吧。”
“照你这样的走法,我们要走多久才能回你家。”生硬的没有一丝温度的话从他口中跳出来。
她伏贴在他的背上,他虽然纤瘦,背却很宽大,他的气味很好闻,透过他的薄薄衣料隐隐地透出来,那淡淡的烟草味,她阖上双眼,想像着他抽烟的姿态,嘴角微微上扬起。
“往哪边走?”他微喘地声音响起。
她疾疾忙忙睁开眼,说了一句:“右边一直走。”
她的家住在山上。
“我……很重吧。”没到山脚,他已是气喘如牛,轻而细密的汗珠从他的额角大滴大滴地坠下来。
“还……好。”他喘着气说道。他想他永远也没有背过一个人走这么长的路过。失恋的痛苦加上失业的打击,每晚他都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多余的体力如今被消耗掉了,身子的磨折反倒使他心中的空洞被填补了。
只是他背上的这个女人有点多舌。一路上不但与他东拉西扯,还差点把他家里的情况都摸透了。当然大多数遇到他不想回答的问题,他都保持缄默。
“你在哪里工作呀?”她问道。
“失业了。”他面色僵然。
她顿时噤声。
末了到了她家。她家是几千尺大的豪宅,而他却像没看到一样,将她放下道了声再见就走了。
“喂喂。”她急得喊住他。
他顿住脚步,汗珠还在不断地往下掉,他将西服脱下来反折在手上。这西服还是问别人借来的。
汗将他的白衬衣浸得湿透,紧紧地匝贴在他的身上。
她将自己的缀满亮片的包打开,抽出一张纸巾塞在他的手上。
“擦擦汗吧,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不客气。”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她睁大了眼睛盯着他。
他张了张嘴,唇角微翕:“程浠。”接着撒开大步就走了。
从那天起苏依就把他的名字牢牢地烙在心头。然而这个一直对她不温不热的男人,其实就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他不爱她。她曾经一直以为他是爱着她的,他温吞的个性源于他与生俱来,其实不然。他们从相识到结婚,这三年多来,原来她一直也不了解他。
“你有没有爱过我?”明知是一个蠢问题,她还是忍不住问他。
他将门用力地一推,脚却不迈出去,回过头来深深地瞅了一眼双泪涕流的她。
“你说呢?”
她的身子发软地顺着桌子瘫坐在地上,她想这次是真的完了。
是他。是他害了自己。她揪抓住自己的头发,想到孩子的亲身父亲,想到方才一块吃饭的唐之桃。是她的未婚夫毁了自己的幸福。她愈想愈纠结,恨不得冲到她的面前把一切事实的真相告诉她。
这一天中午,董炎彬在路边买了一只便当坐在路边的长条椅子上吃,他吃到半晌看到有一双纤细白腻的腿立在他的眼前,再往上看去,鼓鼓囊囊的肚子,见到了她的脸,他唬了一跳,将含在嘴里还来不及吞下去的菜加紧嚼了一嚼。
“苏依。”他两眼睁得溜圆。
苏依笑吟吟地望着他。她费了一番周章才打听到他在这里。她双手捧着自己的肚子,暗暗地咬了咬牙。
“是不是见到我觉得很意外?”苏依在他的身边坐下,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身子当中一大块高高地突显着。
“我真的没想到……”董炎彬将饭菜狼吞虎咽地咽进肚里。
苏依朝他含笑横了一眼,从包里掏了纸巾,娴熟地揩拭他油腻的唇角。
“我自己来吧。”他耳畔起了一点红,讪讪地握住那张散发着清香的纸巾。
“你结婚了吗?”她仍笑着,眼神灼灼地盯着他。
他揩拭的动作顿了几秒,尔后将目光轻柔地停在她的脸上:“下个月。”
“下个月。”她口中喃喃呐呐地重复着说了一遍,她复而将目光放在他的脸上。“你很爱她吧?”
他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惊得咋舌。
“是的。”他用目仔细一睄她,因为怀孕的缘故而将她的脸庞周围长出一圈来,却因精心修饰过,还不太走样。
她将包压在自己的手上,将底下其中一只手紧紧的握起来。
“你也结婚了吧。”他注视着她眼角的小小的黑痣。他认得她的这颗痣,但是那天在商场里他叫她的时候,她却全然否认。
“是的。”她侧过脸,乜斜着脸瞅了他一眼,“认识你的那时我就结了。”她将手抽出来抚在自己的腹部上,面上渐渐显出一种柔和的神色来。
“孩子快要出世了吧。”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肚子上。那膨胀的肚子给了他一种奇异的感觉。
她深深地睄了睄他,骇笑道:“知道为什么我会来找你吗?”她将目光瞥开,落在自己的肚子上,隔着衣料摸自己的腹部。
他听了她这话,心里起了异样的情愫,为了掩饰他的不安,他赶紧往嘴里多扒拉两口饭菜,将嘴填得满满的。
她一面回头看着他,一面露出恻然的笑容:“我被这个孩子毁了,我的婚姻完蛋了……”
他愈听愈觉得口中的红烧肉木肤肤的,一点味道也没有。
“你知道这个孩子是谁的吗?”她凄然地叫道,泪顺着那略上扬的眼梢淋漓地滴下来。
他震了一震,手上的便当盒骨碌碌地从膝上滚落下来,连同那原本垫着的略油汪汪的报纸……他刚买的还没看,也一同席卷了裹着便当盒子落下来,吃了一半的饭菜洒了一地。他笔挺的西装裤也沾了些油。
“我被这个孩子害惨了。”她神经质地咬着自己手指,泪水直挺挺地滚下来,面色惨白地喊道。
“你的意思是……”他的身子微微地抖索着,将手伸过去,想要摁在她的肩上。
“是你的,是你的。”她颤声叫起来,泪花四溅。
他一时顿口不言,他的手像痉挛一般攸地缩了回来。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的?”他喑哑地说道。他的手指直戳入那浓密黑亮的头发里去,他的额角突突地发胀。
“如果你不信,可以等孩子生下来了以后去验DNA!”她抽噎地说了一句。
“我不是不信,只是这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我不知该怎么办。”他战战兢兢地说道。他下个月就要同心爱的女人结婚了。可是这个消息无疑是晴天霹雳。老天为什么跟他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
她呆呆地看着天上,那浅透的水蓝色,阳光隐进棉絮般的云朵里透出光来。她眯细了眼睛,泪水仍从眼眶里流落下来。她慢慢地抬起身子,吃力地抓着椅背,她像噇得微醺的醉汉趔趄离去。
他连她什么时候走都不知道。飒飒的一阵急雨将他浇醒了,他歪歪斜斜地站起来,从那堆残羹剩饭中迈过去。
他听到知道的电话铃声,他听着那熟悉的韵律,这首铃声是专属于之桃一个人的。但是现在他不想接,任由那旋律响了一遍又一遍。
乐祺幸请了假陪之桃去挑礼服,本来约了下午一点董炎彬也要来的。但是之桃将他的电话拨了一遍又一遍,任是没人接听。她气咻咻地鼓起嘴,将手机放进包里。
“怎么没人接吗?”乐祺幸忙着为她牵了牵裙角。她身上穿着是式样简洁的婚纱,大蓬底白纱,那纱像云一样迷濛地堆在地上,层层叠叠的,腰间系着一条黑色丝带。她露出华泽的双肩,抹胸的款式将她的胸部托得高高的。
“找不到他。”之桃瞥见墙上的挂钟,那一分一秒像是敲在她的心尖。
“可能没电了呢。再等等吧,反正时间还没到。”乐祺幸宽慰她。
她腼着粉白的脸,对着镜子虚虚地将裙子打开。
“要不要再换条?”乐祺幸帮她掐着腰问道。
“不用了,就这条吧。”她无精打采地说道。
时间滴嗒玳嗒地过去,之桃望着门口,只有来往穿梭的人潮,而董炎彬始终没有出现。等了整整有三个小时,这期间她打了无数通电话,总是无人接听,那嘟……嘟,拖长了音宛若带了哭腔。
她再也坐不住,拖着裙尾走到门楹边,往外瞭望,望了半晌又不耐烦地走进来,对着乐祺幸咕哝一声:“你说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了,从来没有这样过。
乐祺幸走过去,扶着她的手臂道:“再等等吧,不会有不好的事的。”
等到五点半,董炎彬终于出现在门口。但是他一脸的沮丧,浑身上下被雨湿透了,衣服紧紧地黏湿地匝在他的身上。
“发生了什么事么?为什么打你的电话一直都没人接?”之桃微锁着眉头问他。
他昂起脸,流露出像是从未认识她的神色,微微翕动着嘴唇:“我没事。”
之桃抬手摸了摸他的额:“你是不是生病了?”
他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虽那表情稍纵即逝。
“我去换衣服。”
乌黑发亮门楹上雕刻着花卉植物,两扇门扉徐徐地在董炎彬的眼前打开。董炎彬站在礼堂的红地毯的尽头,耸了耸早已打得端正的领带,他垂下眼睑看着自己脚上锃亮的皮鞋,唇角微掀。
一团白烟氲氤地冒出来,有一个身着洁白婚纱的女子款款地走向他。她的面上罩着白纱,朦胧地看不清她的相貌。
“之桃。”他喜溢于面地叫她。
她走向他,将着白手套的手递到他的手掌中。
他吟吟地一笑,笑着接过。她白手套上缀着密密的珍珠一路烙着他的胳膊。
观礼的人群在他们的身后又不安地躁动起来。
他不禁回头看去,一看之下,不由得变了脸色。
礼堂的门外又走进一个女人,黑色连衣裙,戴了一顶黑色的蕾丝帽,帽檐上垂下一面黑色的面纱,半隐半明地将面目藏起来,到了涂着猩红唇膏的嘴便截住了。那个黑衣女人缓缓地走进来,手上还拎着一只大包,鼓鼓囊囊的。
“董炎彬。”那女人大声喊道,疾步冲向他。
“你不能跟她结婚。”她取下帽子,露出底下搽得粉白的一张脸,将那帽子卷起来攥在手中。
他愕然地朝唐之桃看去,她将面纱半撩起,搭在额角:“为什么?”
“你看这个?”苏依将手中的大包打开,出现一具血淋淋的婴儿尸体。“这是他的孩子!”
那尸体缓慢地睁大眼睛,却是婴儿特有的澄静的眼神……
他低吼地叫了一声,从梦中惊醒,把睡在他身畔的之桃也扰醒了。
“怎么了?”她忙将床头柜上的台灯拧亮,漆黑的屋子里霎那充斥着光明。
他的额上细密着沁着汗珠,他蹙额细细地一睄她,才在心里吁了一口气,紧紧地伸长了手臂揽住她,把惊惧的脸抵在她的肩上。
“做噩梦了吧。”她告慰似的拍拍他的脊背,才发现他薄薄的睡衣上也淌满了汗,她沾了一手汗。“我给你倒杯水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