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彻查刘同,连带查问王子田,刘同被软禁,王坚王蒙两家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唯思以静避祸。张琦心内甚忧,他深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王氏家族一旦被牵连,子西也将吉凶不明,此次王子田在朝上为刘同辩解,恐怕正合皇上的意思,本想只查刘同,先剪除王家党羽,如此一来,这次可以刘王两家一同查了。
王蒙也很少去王坚府里了,白日里在书房观书,晚间与夫人闲话几句安寝。这天将近午时,王蒙在书房翻了几页庄子,正有点困倦,打算伏案小憩,几个小厮跑进来报:“老爷,公子回来啦,还有,还有咱们的新奶奶。”
小厮高兴得话都说不利索,王蒙欣喜万分,他从几案后站起来,走到小厮面前:“你,通报喜信有功,赏你本月双份银米”,小厮叩头出去,他又指一丫鬟吩咐:“快,快去请夫人到前堂”。自己方才匆忙整了衣冠,也往前堂赶。
夫妇二人在前面相见,自是欢喜异常,刚刚坐稳,子西与嵇筱便双双入门,丫鬟在地上铺好两个跪垫,一对少年给父母磕头见礼,王蒙抬手,示意他们起身,与王夫人相对一笑。
子西坐定,一脸忧郁,“父亲,孩儿正要从吴郡起身,恰遇到赶来报信的家丁,说朝廷彻查刘同之事,连我们家也牵扯进去,孩儿明白,子田哥哥授人以柄,难逃干系,只是,伯父还是打算清静无为处之吗?子田大哥可是我王氏族中长房长子。”
王蒙沉略微沉吟:“依我猜测你伯父的心思,他判断此案,子田定会受牵连,但大约罪不至死。”
“但愿无事!”子西应答。
“子西,我只你一个儿子,你的婚事万万不想草率,然此时我家正在风口浪尖上,大张旗鼓成亲,恐被小人弹劾‘事事奢靡’,故只在我们家里摆几桌,背着人请你伯父,几个世交过来小宴以完婚事,要委屈你,更委屈嵇筱,唉!”王蒙长叹一声,胡须微微发抖。
“父亲,儿子但望族人平安,其他不足虑,筱儿和儿子心思相同。”子西转头看着嵇筱,她落落大方起身作礼,一双大大的星眸顾盼生姿:“老爷莫要多虑,成婚仅需一日,相守却要一世,日后我与子西和睦相伴一生,远胜过一日热闹完婚。”
这回轮到王蒙惊讶了,他想不到嵇筱竟是如此深明大义,他对王夫人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赞许的笑,算感谢王夫人当初选定这样明理的儿媳,王夫人也一脸暖暖的笑,连眼角的丝丝鱼尾纹里,都荡漾出满意。
“父亲方才说请世交小宴,儿有一请求,还望父亲答应。”子西从座位上起来,单膝跪在王蒙面前。
“子西,你说。”
“张琦虽说不是我家世交,但与孩儿初次见面,便互相认定为知己,两年多来,我与那张琦坦诚相待,高山流水不为过,还请父亲允许请张琦来孩儿婚宴。”
“张琦目今是皇上跟前红人,来你婚宴无甚利害关系。”王蒙唤一声“叫管家”,管家立即进来躬身听命。
“立即准备公子的婚宴,我们只在后堂左侧的花园里摆几席酒,请司空老大人一家,几家世交过来,万勿声张,对了,一定记得给张琦张大人下帖。”
到了看定的好日子,王坚一家、几位世交公卿和张琦来王蒙家赴席,王坚及其夫人,子田及陆婉分别给王蒙夫妇和子西道喜,子元因在山阴为官,故未能赶来。
宴开乐起,子西按着官爵辈分,一一给亲朋客官敬酒,他身着红袍,发起高冠,加上面如傅粉,唇若涂脂,眼生笑语,眉添柔情,又身形修长,飘逸而无柔弱之态,言语温和,谦恭而无卑微之气,真乃玉人,座上各位官长,人人都羡慕王蒙有个好儿子。
张琦虽和子西私底下兄弟相称,但论官爵,他和王坚是一辈,子西给张琦敬酒,张琦起身,袍袖一挥,对身边服侍的丫鬟说:“换大樽来!”
子西目光炯炯,命丫鬟“快去给张大人拿大樽!”
丫鬟回来,子西斟了满满一大樽酒,奉与张琦,口称:“请张大人满饮此樽。”
张琦应一声“好”,双手举樽,饮了个一滴不留,他手托空樽,与子西相对瞩目,两个人忽而哈哈大笑,别人竟也不知道他们所笑何事,只有他们两人知道这大笑的含义,可意会不可言传。
给王坚敬酒,王坚频致贺辞,子西作深揖谢过伯父。上一辈全都敬过了,轮到自己这一辈,这辈人子田最长,子西来至子田席前,子田可能因为受刘同案件连累,看着精神不大好,但也连连祝福子西。
寒暄,作礼,敬酒,再作礼,子西有点乏力了,可想到嵇筱的眼睛,他又脸上神气充满。该是问候自家女客,很快到了陆婉面前,子西心内动了一下,但立即心如止水,恭恭敬敬弯腰送酒给她:“今日我与嵇筱完婚,幸得大嫂亲来祝贺,所以兄弟斟了这樽酒,敬与大嫂。”说话时,子西还是稍微抬头看了眼陆婉,陆婉也正好看着他,子西发现,陆婉的眼神好像还是那么冰冷,但似乎又透出一点复杂,说不清的复杂;陆婉也忽然发现,这个少年,当初从吴郡脱险回来拥自己入怀时,脸上还带有恐惧和稚嫩,个头也没有现在这么高,现在,他个头长了许多,已经是个玉树临风的少年,脸上也是阳光、轮廓分明的少年气。
陆婉伸出纤纤玉手,稳稳端起酒樽,眼神看着头顶的天空,缓缓饮酒,炽烈的酒液丝丝入喉,令她平日里优雅的脸庞渐渐红润起来,可能是天气还很热的原因,她鬓角竟然渗出细密的汗珠。
“谢谢大嫂”,子西接过空樽,欲要转身离去,眼睛的余光却瞥到陆婉的眼角,似乎闪烁着一滴晶莹,他犹恐自己看错,站定再仔细看时,陆婉极力睁大了下眼睛,那一滴晶莹之光,瞬间消失了。
子西折身问候别人,心里还琢磨刚才那一幕,难道是大嫂一直对自己有情,她的冷酷是因为她碍于家族礼法?可是,一切都过去了,今天,他王子西已经娶回嵇筱,心中只有嵇筱,这与嵇筱的门第才貌皆无关系。而嵇筱对自己,也是有恩有情。
至晚间,人多散去,本有的坐床撒帐,闹新妇等规矩,今日都免去,王蒙怕太热闹引人注意。
新房里红烛闪烁,照得屋里跟白天差不多,子西反身轻轻掩上门,令丫鬟都出去,熄了烛火,单留下桌上那一对,嵇筱顶着盖头坐在床上,红色盖头上绣有金凤,嵇筱偶尔微微动一下,那金凤好似要飞起来。
子西在桌边坐下,看着面前自己接回来的新娘,现在,她心里会不会很紧张,不,以她之情思,说不定心里又想什么奇奇怪怪的呢。约略半柱香的工夫后,子西拿起桌上的秤杆,轻轻挑去盖头,嵇筱低眉颔首,一双眼睛本是明亮的,此时,这明亮被一层娇羞笼罩着,在明灭的烛光里,显得深情魅惑。子西从未见过此般女子,他年轻的身体有些不受控制,缓缓将嵇筱拥入自己温暖的怀抱,吻上她柔软,带有些许害怕的唇。
陆婉回房,身体乏力得脚都抬不起,丫鬟给她铺好靠枕,她靠着闭眼假寐,贴身丫鬟帮她捶腿,子田回来就被王坚叫走了,不知道朝廷又有什么动向。她脑海里,此时全是子西的影子,那个穿着红袍的、十七岁的少年,从今天起,他便为她人夫,他的心,也归一个叫嵇筱的女人所有。其实,她也一直牵挂着子西,但家族礼法,像一道高高的围墙,环绕在她的真心周围,她无法逾越,又不安沉寂,于是这几年,一种模糊迟钝的痛一直折磨着她,到今天这痛一下子变得鲜明、撕心裂肺。
陆婉微闭的双眼,有一行泪水流出,滑入鬓角的青丝中。“夫人,你怎么哭了?你哪里不舒服吗?怎么了?”素锦柔柔地摇着她的胳膊,她睁眼,眼泪更加止不住如断线之珠滚落脸庞。
“啊”,陆婉自己也才发现自己哭得如此厉害,惊慌之下拿袖子去擦眼泪,素锦慌忙递一块手绢给她,她抓起手绢,胡乱在脸上擦了几把,心想怎么跟素锦解释呢,哭得这么不明不白。正在她着急的时候,儿子哭了,乳母越是哄他,他越是哭得厉害,为转移素锦注意力,陆婉连连喊:“把孩子抱给我,我看看,快点,孩子都哭成这样了你们也不管。”
素锦几步赶到门边,掀起帘子喊:“你们把小公子抱过来,奶奶要看孩子。”
乳母立即抱着孩子、四个丫鬟尾随到了陆婉跟前,陆婉接过孩子,看他幼嫩的皮肤,乌黑的眼睛,立时觉得心里不那么痛了,她紧紧抱住儿子,脸挨着儿子的脸蹭来蹭去,也奇怪,本来哭得气噎喉干的小孩,在陆婉怀里慢慢安静下来睡着了。陆婉让乳母抱走睡着的儿子,她双臂有些酸了。
乳母刚出门,逢着子田进屋,乳母抱着孩子请安,子田站住看着熟睡的儿子,好一会才进屋。小丫头上茶,子田挥手:“不要茶,来一杯温水”。他喝着水仿若在沉思什么,陆婉问他:“父亲叫你所为何事?”
“父亲问我今年有没有奇怪的人找过我,应该是和刘同案件有关。不说这个了,今天子西兄弟完婚,咱们闹了一天也乏了,早点歇息吧。”子田说完自己按着太阳穴。
“这个烦缠早些结束就好了,刚才夫人哭了,我猜是担心公子被牵扯太深。”素锦吩咐丫鬟准备洗脸水,对子田说。
子田垂头想了一想,扭头看定陆婉,“你不要太担心,我素来行为端正,他们拿不出相当的证据,能奈我何?就算有奸人陷害,皇上也不会不顾念我们王氏一族的莫大功勋,你忘记啦?先皇可是允许父亲‘剑履上殿,赞拜不名’。”
子田这些话明显是给陆婉宽心的,陆婉自小读书万卷,何尝不懂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高鸟尽、良弓藏”这些道理?她不禁感念子田真心待自己,想起刚才为子西泪如泉涌,对子田多了许多许多的愧疚,她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自此后,须收心,一心待子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