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令仪并没有听到之后的堂审和判决。一场风寒让她高热不退,过堂时只是被两个衙差拖上来,又拖下去。牢房里并没有大夫,狱卒灌了一碗不知什么药给她,进了这里的人生死由命,谁都无能为力。
三次过堂之后,按察司下了判决,令仪谋害人命,豪夺郭布罗府的家产,因她是外命妇,酌情判了绞监候,留全尸。判决文书将送往刑部勾决。
翌日,元冬就被两个狱卒带出牢房,推搡着直接丢在街上。她虽是个丫头,在将军府里也金尊玉贵,寻常人家的小姐尚且比不上她,如今在牢房里揉搓这些日子,又被这样摔出来,直摔得她眼前发黑,滚身疼痛难忍。
半晌,她仍趴在地上动不得,身后户枢响动,两扇大门重重关闭。手背忽然有一丝冰凉,元冬看过去,原来是雪花,下雪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飞絮一般从空中落下,立春已过,竟然下起鹅毛大雪。
元冬强撑起身子站起来,张开手臂去接雪花,忽然双膝跪下,捶地痛哭,“老天爷知道,奶奶是冤枉的,大奶奶是冤枉的……”
一双大手抓住元冬的胳膊,使劲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元冬惊得忙要推开,却见是石仲荣,“元姑娘跟我走,这里不是哭的地方。”仲荣说着,拉起元冬就走。
二人行至一条小巷,仲荣悄悄推开一扇黑漆木门,将元冬推进去,自己细看左右无人,也才闪身进门,又忙忙地将门关严。
原来这是商号的货仓,令仪入狱那天,当铺就被查封,商号尚未开张,新买下来的铺面也只有云旗和石家兄弟知道,所以侥幸逃过按察司的封查。
听闻令仪被收监,石仲荣便忙忙地接了碧萱、芷茉和喜果躲身于这里。碧萱将喜果托付于芷茉和仲荣,自己连夜出城。按察司归属刑部,等闲地方大吏是管不了他们的事。
自长顺故去后,富顺虽也是吉林将军,有三旗副都统的名号,却由奉天将军总督三省,统领军政两务,若要为令仪翻案,告倒那个昏聩的按察使,必得到奉天府。
碧萱典当了身上所有值钱的物件,一半留给仲发,托他照顾好那一大一小三条命,自与杜松方海偷了府里的马匹出城。
元冬听仲荣这样说,急急地道:“怪道奶奶要我无论如何活着出来,以民告官谈何容易,批文若真到了刑部,奉天将军只怕也不中用,碧萱是急糊涂了。小石头,奶奶让我告诉你,务必先找到二爷,这官司是太太和茉蓉那黑了心的在背后捣鬼,能降服她们俩的,就只有二爷了。”
说着,元冬转向一旁的芷茉,见她唯唯诺诺地低着头,不由怒从心头起,抬手就要捶过去,“都是你这不得好死的小蹄子,你有胆量暗害主母就自己去认,如今连累大奶奶。”
石仲荣见状忙去拦,芷茉并不敢躲,她怀中的喜果忽然大哭起来。元冬忙停了手去看,芷茉顺势把孩子塞进元冬怀里,跪下哭道:“我也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一人做事一人担,这就去敲登闻鼓投案,不叫奶奶受牵连。”说着爬起来就要走,仲荣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
“姨奶奶别闹了,他们现在满城寻你还来不及,你去了不是又白饶两条命进去?等二爷回来翻案,谁又能为大奶奶作证?”仲荣劝道,“元冬姐姐在这里,我便连夜出城去找二爷,你们俩躲在这里千万别出去。求元冬姐姐心里再气,也想想咱们奶奶的冤屈,好歹护了姨奶奶这条命,更何况她肚子里也是郭布罗家的骨肉。”
元冬泄了气,怀里的喜果又哭得厉害,她一个姑娘家,虽是服侍人的,一时竟也手足无措,只有陪着哭的份儿。倒是芷茉从地上爬起来,接过襁褓,伸手一摸,已经是一片潮湿,忙道:“妞儿又尿了,姐姐交与我吧。”
眼看着芷茉抱着喜果进了里间,元冬不由叹了口气,又悄向仲荣道:“你这就启程快去,这里到奉天只有一条大路好走,二爷他们若返程也必是要走大路的。奶奶还叫告诉二爷,无论她死活,这案子只要压在海龙府就好。”
元冬说着,眼泪涌了出来,“奶奶说,郭布罗府的脸面、太爷一世的英名和咱们东院大爷的声誉要紧,让二爷一定要想法子,就在海龙府翻案,十分必要时,不必念着奶奶的性命。若能如此,奶奶在那世里与大爷团聚,也都念着二爷的好……”元冬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仲荣亦不觉滴下泪来。
鹅毛大雪连日不停,整个海龙府银妆素裹,城中百姓无不称奇,已经早春的时节,前几天明明有回暖的迹象,这几日竟又陡然冷了下来,似又过了一个“三九”天儿。
维桢抱着手炉望向望外,明纸糊的窗子映进雪光来,晃得人眼睛疼。翡翠悄悄走来,“太太,蓉姑娘来了。”说话间,茉蓉已行至房内,朝维桢的背影福了福。
自家庙那晚,茉蓉从令仪的禅房中出来,却没有“静思己过”,而是径直去了宗祠,额林布的牌位下面放着那笺“送妻书”,她祭拜那日分明看到了。按那上面的意思,额林布死后,令仪就再不是郭布罗家的人了,怎还能成为当家奶奶?
茉蓉将书信悄悄交与维桢,若这府上有谁更恨令仪,莫过于维桢。茉蓉手里的书信足以将令仪逐出郭布罗府,维桢自然是乐见其成的。再有一节,她原不知那小寡妇就是博洛心尖上的人儿,难怪博洛与静嘉始终不睦,因此比起掌府之权,勾引博洛更让维桢怒不可遏。
几番计议之下,维桢便依了茉蓉的计策,将静嘉的死亦归罪于令仪,悄命翡翠通知娘家兄长往按察司敲登闻鼓,她自己又火上浇油,再递一状。状纸还都是小事,维桢与城中贵妇素有来往,其中亦有按察使夫人并姬妾。为保万全,她又连夜往后衙递了银票。
如今尘埃落定,只等刑部批文,令仪便再无活命的可能,只是还不曾想好将如何向博洛交代。
自茉蓉说起博洛与令仪之情,维桢细细回想,自令仪进门,博洛成日使性子,闹别扭,她总以为是他嫉妒兄长的风光,现在想来,博洛想要的原就不是家业。
“太太且放宽心,静嘉姐姐的丧仪我已安排妥当。待二爷家来,我必会向他说明,姐姐能做出此等恶毒之事,是万万不能留在二爷身边的。”茉蓉立于维侦身后,含笑回话。
自静嘉身后,茉蓉一直在维桢身边服侍,竟比翡翠等一干丫头还小心谨慎,且她大义灭亲,寻了额林布的亲笔扳倒令仪,因此眼下,维桢也只能信她一人了。
“我掐算着,刑部批文不会这样快到府,若博洛先一步从京里回来,又要生出许多事来搭救那蹄子。”维桢望着窗外落雪,心中不免忐忑。
茉蓉上前一步,立于维桢身侧,面上仍有笑容,目光却尽显锋芒,“太太只管放心,一切交于我,二爷与姐姐定无相见之期。”
虽然窗外寒雪不停,但室内的水仙开得正好,且早已溢香满室……
“章佳氏!”两个狱卒婆子打开牢房,死拉活拽地拖着令仪出去,一个狱卒继续道,“你是个有福的,打今儿起不必在这里受苦,以后也生死由你。”
另一个狱卒冷笑两声,摇头道:“这世道,生死自来由天不由人呐!”
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从牢狱的后门拖出令仪,丢上一辆囚车。那车把式也不说话,扬鞭就走。
令仪病得再糊涂,也知道自己大限已至。以茉蓉这样好的手段,必不会给她活命的机会。整个吉林行省多是当年圣祖打猎用的围场,最不缺飞禽走兽,况大雪初停,正是最冷的时候,她就算有幸留个全尸,也必冻死在深山。
想想就快见到额林布,令仪虽蜷在囚车里瑟瑟发抖,却不觉唇角上扬。车轮辚辚,令仪的神智也跟着一点一点涣散下去,眼前的一切似变得不真实,原来死并不如世人想的那般痛苦。
恍惚间,令仪似又回到那年与博洛一起落难的时节,“茉儿别怕,有我在。”那个少年的目光坚定决绝,“就是逃不出去,也不会留下你一个人……”只可惜话音未落,两个人便齐齐摔下马。
摔马是哪一年的事了,疼痛却仍旧真切。令仪挣扎着睁开眼睛,才发现那囚车已经走远了,自己被丢在密林之中。
天寒地冻,令仪的身子渐渐僵硬,身子下面的雪吸收了她仅有的一点温度。她是额林布的妻子,郭布罗府的大奶奶,死相怎能如此狼狈?令仪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按在雪地上,才一使劲,便深深陷进去,雪直埋到手肘,冰冷刺骨。
令仪牙齿打颤,却是倔强地无论如何也要起身,好容易从雪地上爬起来,晃了两晃,还来不及笑一声,就听不远处一声嚎叫之音。她忍不住苦笑,果然天若绝人,必不留活路。
虎从己,狼从群,既然有狼,必没有一只的道理,那她很快就会被分食而死,连骨头都不会剩下,任谁都再寻不见,她这样一个人也便就此消失了。
许是将死之人,令仪越发糊涂了,耳畔竟听见马啸嘶鸣之音,她摇摇晃晃地回过头,皑皑白雪之上,一匹高头战马朝她奔来,那马上的人一领玄色斗篷,威武骁勇。
原来传说中的黑无常是这样的英雄人物,那些书上都是乱写的。令仪“嘿嘿”地笑了一声,缓缓闭上眼睛,心里终于松了那口气,身子便轻飘飘的,直欲坠落。
忽然,三支羽箭与她擦身而过,正中她身后伺机扑来的一匹头狼,头狼吃痛,哀嚎一声,狼群似受到警告,纷纷后退,嚎叫之声也越来越远。
雪地难行,那“黑色”飞落下马,几步奔至令仪身前,一只大手死死攥住令仪的衣领,带着体温的狐裘紧紧裹住她,“茉儿别怕,有我在。”令仪身上一暖,便再无知觉,一头滚进博洛怀里。
满天风雪,似要将人一刀一刀地刮开。回程的路上,博洛一手持缰绳,一手死死地将令仪裹在怀里,仿佛这一天一地只有他两个人共骑前行,他此生也唯剩怀里这一块珍宝。
自在官道上遇见报信而来的石仲荣,他的心便一直揪紧着。几百里地,换马不换人,日夜兼程,急奔而归。先往按察司大牢,打了个狱卒,才问出章佳氏在狱里得了痨病,早起已将人送走了,现下生死不知。
海龙府单是御苑围场就有三百六十围,更不算围场之外的深山老林,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眼下天寒地冻,只怕令仪也等不得了。
博洛顾不得许多,拨马回府直奔西院,本想找维桢问个明白,却见茉蓉亦在房里,正陪维桢闲话,他这样冲进来,着实让两人吃了一惊。
维桢惊道:“我的儿,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跟你的小厮呢?也不先打个前站?”
茉蓉本欲起身请安,博洛却一步冲上前,抬手锁了她的咽喉,“她在哪儿?”博洛手劲甚大,茉蓉被扼得满面通红,惊恐地看着博洛。
他的一张脸明明俊朗不凡,此刻却似从阴司里来爬出来索命的夜叉,“她在哪儿?”博洛咬得牙“咯咯”作响,牙间吐出的字如同刀子,似能刺透茉蓉的心肺,“她活你活,她死……我必让你生不如死!”
“博洛,你做什么?”维桢惊呼,欲上前拉开儿子,却被博洛一手挡开,他愤恨地盯着母亲,“额娘,她若死了,你也没有儿子了!”
维桢本还要说什么,却被这一句话惊在原地,本惊在一旁的达春扑倒在地,抱住博洛的袍角,“求二爷松手,我听姑娘与那牢头说,丢在老爷岭,西南坡,狼群最多的地界……”
达春话音未落,博洛人已不见,院中传来急驰而去的马蹄声。茉蓉像一个纸片人,摇摇晃晃跌在地上,咳喘不止。达春早被吓得不能动弹,倒是维桢先回过神来,一面去拉茉蓉,一面仍失神地看向门外,“那个人……是博洛吗?”说话间眼泪喷涌而出,声音歇斯底里,“他还是我的儿子吗?”
茉蓉脸色惨白,冷汗一层层地涌出来,让她一直惴惴不安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可她不怕,她早做好最坏的打算,就算令仪死不了,博洛也必须娶她。
想到这儿,茉蓉那张惊惧过度的脸上不由泛起一丝阴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