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呵，小姑娘胆识过人啊！”格洛比亚克·盖说道，他的雪民语中带了一种摩冈娜从没听过的优雅语气。他转过身，示意另一个人递过她的机关手臂，拿到摩冈娜的眼前，问道，“技术之精巧，远非凡人之造物。呵，若非老朽不信神魔，恐怕也会以为是魔鬼给予。告诉我，制造这只手臂的是谁？他在哪？你又是谁”无论措辞有多么文雅，语气又是多么温和慈祥，他那令人令人厌恶的嗓音实在无法让听者产生一丝一毫的愉悦。
摩冈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甚至不能说认真听了他的问话。她脑子飞速转动着，眼睛观察着周围的状况，估计着偷袭后顺利逃跑的可能性。
老人关于自己不信神的告白在“猎狼队”中引起了一阵骚动。摩冈娜听到有人喊出了“渎神”这个词语，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还是清晰可闻。
“野蛮人。”他用圣星语自言自语道。之前的日子里她一直在认真学习圣星语，所以听到这个词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朝他看了过去。这更引起了老人的注意，“你还懂圣星语？有意思，你知道……”可惜摩冈娜只学了一个多月的圣星语，即使算得上一个语言天才，可这么短的时间实在不足以掌握更多的词句。“简直就是天书”，摩冈娜心想。
“天书”是个秦语词。她心里想着一个意思，却必须借助另一种语言中的词句。说这两种语言的人都自认为是最为文明开化的民族，而现在说话的和听话的却都是这些文明民族眼里的野蛮人。
滔滔不绝地对她说了半天之后，老人才看出来摩冈娜根本听不懂，便换回了雪民语，说道：“还以为你是个文明人，可惜。”他从博瓦克·盖手里接过从摩冈娜左耳廓里扯出来的“耳朵”，仔细端详了一番，又盯着摩冈娜右耳看了半天之后，他小心翼翼地把“耳朵”塞进了自己的耳蜗里。摩冈娜注意到老人脸上紧绷了一瞬，之后闭上耳朵，脑袋转动着，像是在捕捉什么声音，又像是在享受一曲别人都听不到的歌谣。等再次睁开眼睛，他说道：“难以置信！真是难以置信！”
摩冈娜也感到难以置信。听力没有损伤的人如果戴上“耳朵”，突然听到扩大几十倍的声音会让人立刻崩溃，严重的甚至会震破耳膜。可眼前这个老人却只是脸皮绷紧了一瞬，然后立刻就适应了。普通人根本不可能忍受“耳朵”，即使只戴着一只。她脱口而出：“你到底是什么？！你不可能是人类！”
听到这个问题，老人脸上浮现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他仰着头，那对诡异的眼珠紧盯着摩冈娜的眼睛，说道：“很多人，应该说所有人初次见我的时候都会有这个疑问。敢当着我的面说出口的寥寥无几。是无知而无畏？还是相反？因为洞悉了本质而无畏？嗯……”他从耳廓里掏出“耳朵”，交回旁边的博瓦克·盖手上，继续说道：“你不是我想要的人，不过你很有意思，我们将会相处很长一段时间，希望你能喜欢我。呵呵呵。”尖刻扭曲的嗓音，仿佛尖刀刺在心脏一般的语气，还有比冬风还要冰冷的笑容，这番话让摩冈娜感到毛骨悚然。她心里已经决定了，宁可死在这，也绝不能被这个老头带走。她攥了攥藏在一只手里的小刀，还有另一只右手上的吼叫兽，然后转动眼珠最后一次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猎狼队”的六个人都站在老人的背后，也就是说都站在她的面前。很好，这说明她背后没有人。片刻之前他们抽出的长剑现在已经全部入鞘。她自己的两把长剑挂在剑带上放在面前一步远的地方，短刀，弩矢，机关弩，和其他一些小东西都顺次摆在旁边给老人过目。她还看到了熊骨头盔。很好，省得到处找自己的武器。在这群人背后的远处还站着两个身材极其高大的人，被他们挡住看不清摸样，只能看到两个带着铁盔的脑袋。应该是老人的护卫吧，不过既然是护卫怎么会离他这么远？摩冈娜担心吼叫兽的威力传不到那么远，只能先趁乱杀掉离得近的人，然后跟那两个护卫拼了。
她正打算动手，就看到躺在地上，满脸是血，被打晕过去的尤里·盖。摩冈娜心里对这个叛徒没有一丁点的同情。不过好歹他也当了自己半个月的圣星语老师。秦人把传授知识的老师比作第二个父母。摩冈娜从小熟读秦人典籍，也多少受到了其影响，对于任何传授给自己学问的人都有了一种不由自主的尊敬。尤里·盖固然可恶，但这次饶他一命也算报答了半个月的教导之恩。
这时，他听到博瓦克·盖说道：“格洛比亚克·盖，这个人怎么处置？呸！”他朝尤里·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继续说道：“依我看，先问清楚他的来历，然后杀了了事。现在骑士团四处审判异端，我估计这小子就是个逃跑的异端！要不我们把他交给骑士团，让他们处置他。”
“哼，什么时候你开始改信‘圣城宗’了？对骑士团这么拥护？”老人嘲讽地说道。他说了一个生词，虽然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听上去跟圣星城有关。
“可别乱说啊，格洛比亚克·盖。虽然家乡在圣星城，但我笃信的是‘黑山宗’，绝无二心。只不过现在骑士团到处烧人，留下他是个祸害，杀了他也没什么用。顺水给骑士团做个人情算了。”又是一个生词，能听出来跟“黑山”这个姓氏有关。
“哈哈。博瓦克，说你是个没脑子的蛮子还真是没说错。”老人的笑容让人汗毛直竖，“他跟着你们一起赶路有一个月了，你居然没看出来他是个贵族？”
摩冈娜心里跟“猎狼队”首领脸上一样惊讶。老人跟尤里·盖仅仅相识短短片刻，而且尤里·盖一直在挨打，一句话都没说过，可他却一眼看穿了尤里·盖的身份。这个老人难道可以看穿人心？她静静地听老人说下去。
“刚才我跟这姑娘说圣星语，这姑娘根本听不懂，可他却在偷偷地听，听得很认真。”他转过身子踢了踢躺在地上的尤里·盖，对他说：“不用装了，你没晕过去。你也是个‘盖’对吧？一个普普通通的雪民怎么可能听得懂圣星语？告诉我你的名字！”尤里·盖依然一动不动。老人冷笑了一句，说：“你若敢继续装死，我就让你真死！”博瓦克·盖应声抽出长剑。
果然，尤里·盖立刻睁开了眼睛，带着哭腔说道：“别，别杀我。我也是好人！”
“你的名字？真名，全名！你敢回答‘尤里·哈夫’，我就立刻砍下你的脑袋。”老人说道。他话音刚落，尤里·盖的回答立刻脱口而出：
“我叫尤里·盖·谢尔盖耶维奇·黑山。”
“你姓黑山？你父亲叫谢尔盖（注：雪民贵族的命名方式参考了斯拉夫人的命名方式，斯拉夫人名字有三部分，名字放在最前面，代表家族的姓氏放在最后，中间是父称，是父亲的名字加上后缀构成。男子父称后缀根据名字的读音不同，有耶维奇、奥维奇和伊奇，意思是某某之子，女子父称后缀为奥夫娜、耶夫娜、伊齐娜，意思是某某之女。所以只要知道一个人的父称，就能知道她或他父亲的名字。）？啊哈，我记得了。你父亲就是那个‘邋遢的谢尔盖’？哈，博瓦克·盖，人家是显赫的黑山家后裔，你这个买来的‘盖’遇到他，怕是要下跪行礼啊！哈哈哈哈哈！”摩冈娜听到博瓦克·盖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听到老人如此轻蔑地谈论他的父亲和家族，虽然被打得奄奄一息，还是鼓起勇气大声呵斥道：“我祖上是尊贵的乌贝尔柳达克·黑山。我父亲是堂堂‘融雪堡’领主！你们胆敢如此污蔑我的父亲，轻视我的家族？有种放开我，跟我堂堂正正的决斗！我会用……”没人知道他会用什么来做什么，博瓦克一脚踢在他嘴巴上，堵住了他的话头。
“博瓦克·盖，我希望刚才那一脚是你打他的最后一下。”老人幽幽地说，“怎么说他也姓黑山。”
“我呸，谁知道他是不是个冒牌货！”
“给我听好了，我让你停手就停手！他是不是冒牌货我自有判断！把他扶起来。”博瓦克又唾了一口，不过还是不敢忤逆老人，让一个手下把尤里·盖扶了起来。老人继续问道：“那么，尤里·盖，你父亲的领地离这里足有数百里格，你跑到这寒冷荒凉的雪原腹地做什么？记住，要说实话。”
尤里·盖犹豫了一刹那，回答道：“我不仅是‘融雪堡’领主的次子，还加入了传教骑士团，是一名世俗教友骑士。我这次是跟随梅里耶教长的队伍，深入雪原传教，审判异端。”
“哈哈哈哈哈哈！”老人突然放肆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黑山的后人居然加入了骑士团！哈哈哈哈！不知道你的祖先如果真的在圣光永照的天堂看着你，他会怎么想呢？哈哈哈！‘黑山宗’创始圣人的后代居然加入了骑士团！？难不成你还皈依了‘圣城宗’？”
“哼！我是圣光的信徒，圣星的仆从。在我眼里根本没有什么‘圣城宗’‘黑山宗’。我们信仰的是独一无二的圣星，也绝不分宗别派。”
“哈哈哈哈，漂亮话说得这么好听。真到了公主港（注：伊荅·希佳尔公主港的简称）跟黑山堡打起来的时候，看你加入那一边。哈哈哈。”老人诡异的笑声戛然而止，微微向后转过头，对身后的博瓦克·盖说道：“我要抓的人你们没抓到，不过这两个也算有用。特别是这个骑士老爷。钱不能都给你……”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叮叮当当的小布袋子，解开袋子口，伸进手指从里面捏出来几枚金闪闪的圆形金属片，捏在手上。顿了一顿，又捏出了几枚。然后转身伸手递向博瓦克·盖。猎狼队首领满脸堆笑地接过这几枚金属片，连忙塞进怀里，然后给老人行了个礼。
老人说道：“一半也够你们喝半年好酒了。不过一定要给我把‘狼怪’抓回来，明白吗？”博瓦克·盖连连称是。“跟着我把他们俩带回镇子上，今晚就是月圆夜，已经来不及了。明天一大早就出发。”老人下完命令，自顾自朝两个护卫的方向走去，边走边自言自语道：“今晚是动静闹大点也好，动静越大，消息传得越快，也就越好找。”
博瓦克·盖朝其中两人使个眼色，他们抽出长剑，朝着摩冈娜这边走过来，准备把他们俩扔上马背，另有一个人开始收拾地上的物件。其余的人则牵过马跟在老人后面，不停拍他的马屁。这个时刻，除了朝她走过来的两人，其余的人全部背对着她，毫无防备，而且还没走得很远，正是偷袭的好时机。她朝尤里·盖递了个颜色，声音压得极低：“帮我把‘耳朵‘取下来，然后捂住自己的耳朵。记得捂紧！”
尤里·盖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又转过头望着已经走到身前的两个男人，然后再次转过头望着摩冈娜的耳朵。现在没时间给你优柔寡断了！摩冈娜心想，实在不行，只能自己忍一忍了，手摸到存音盒上面卡住发条的卡子，下定决心准备松开。她不知道存音盒里最后存的到底是自己说过的那句话，但肯定只会是自己的声音，不会是吼叫兽里的兽嚎。
正在这时，尤里·盖终于下定了居心，不顾朝他们走来的两人手中长剑反射的寒光，伸出手把摩冈娜左耳蜗里的耳朵拔了出来，然后立即把两根小拇指插进耳蜗，手掌把耳朵捂地紧紧的。那两人一看尤里·盖这个动作，“无声”地大喊一声，朝他们跳扑过来。摩冈娜从眼角看到走在前面的一行人朝他们看过来。她松开了存音盒上的卡子，然后把小方块盒子扔到了地上。
持剑扑过来的两人摔倒在地，双手抱着脑袋，捂着耳朵，痛苦地在地上翻滚。摩冈娜不知道他们听到了什么。不过这不重要，恐怕他们自己也不明白到底听到了什么，因为传入耳朵的第一个音就震破了他们的耳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