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箱子顶上是透明的玻璃，里面充满了一种淡蓝色的液体，他的弟弟狼怪博尔夫和女巨人索菲娅·娜被浸泡在液体里。他们俩的嘴里和鼻子里都插了三根管子，连到箱子一边。仔细朝里面看去，能看到那三根管子连接在了固定在箱子里面的两个罐子上。就是这口箱子一次又一次地把女巨人从她身上那些致命伤口上救活吗？鲍里斯·盖透过玻璃和蓝色液体望着她一丝不挂的身体，望着她那可怖的畸形。但她的脸上，却浮现了一丝温暖的笑意。她在做一个美梦吗？鲍里斯·盖不知道。熟睡中的她的脸，看起来只是一个相貌平凡的雪原女子罢了。
但那可怖的畸形右手提醒着鲍里斯·盖这个女子是跟恐怖的怪物，将他从思绪中拉回来。他刚想仔细看浸泡着狼怪的箱子，士兵们却早已在箱子四角上连了铁链，顺着船舷慢慢放了下去。下面的工人接住两口箱子，放在平板小车上，推离了铁网。堤坝上不知何时开了一道小门，他们推着小车消失在了小门里。
工人们继续在船身周围铺板子，一直把整个湖面都铺满了。这个人工湖口变成了一个干船坞。
送走箱子之后，士兵们在船舷上挂了悬梯，鲍里斯·盖跟在梅里耶骑士后面下到了铁网上的木板上。士兵们各自背着大小包裹和箱子，一个接一个下了船。他们都摘下了头盔，这是鲍里斯·盖第一次看到所有人的脸。冷峻，麻木，无神……他只看到了一张张毫无灵魂的脸。
士兵们跟着运送箱子的工人后面走进了堤坝上的小门。没有任何人朝他瞥一眼。他们只是跟失去了灵魂的傀儡而已，鲍里斯·盖心想。他心中默数，只有二十八个士兵，没有舵手，没有桨手。也就是说当天剑峡鏖战的时候，没有人划桨也没有人掌舵。虽然难以置信，但鲍里斯·盖找不出第二个理由来解释。这艘被改造过的“黑河处女号”会自己划桨，自己控制方向。
他本以为自己也要跟着士兵进入那个小门，然后被关进监狱。出乎意料的是梅里耶骑士突然走过来拉住了他的手，示意他一起走上堤坝，面见黑河领主。鲍里斯·盖不想上去直面可怕的黑河领主，但另一方面更害怕忤逆他的命令。只能一步挪一步地跟着梅里耶骑士的脚步，慢慢地走上了坝顶。
黑河领主大人没有理会他，而是跟梅里耶骑士用圣星语谈起话来：
“船怎么样？”
“测试很顺利。船速和操作性比预计的好得多，就是太沉，吃水线太深了。在剑峡中了几枚石弹，没受多大伤，确实躲不过去。不过这次只是临时改造了一艘商船，我会亲自修改设计图，明轮船不会出现这些问题。”“明轮船”？鲍里斯·盖从未听说过这种船。
“回头把你的记录给我看。狼怪还活着吗？”
“还活着。但他差点杀了索菲娅·娜。”
“很好。索菲娅娜没那么容易死。”苍老的黑河领主双手握在身后，伛偻着身子，望着下面忙碌着修理“黑河处女号”的工人，开口说道，“准备我的葬礼仪式，我的尸体已经在路上了，一个月后就到。你要邀请所有的贵族，一个都不要落下。”“葬礼”？他活生生地站在这里，还需要什么葬礼？
“明白。”
“我们夺回公主港的日子不远了。你下去休息吧。”
梅里耶骑士低头行了个礼，走下了堤坝的另一边，朝宏伟的新河湾镇城门走去。堤坝上只剩下黑河领主和胆战心惊的前港务官。鲍里斯·盖的头几乎低到了地上，根本不敢抬头望这个垂垂老人一眼，却只听到老人用他难听的嗓音说道：
“我的猎狼犬，欢迎回家。”
“你……您说什么？”
“你会记起来的。陪我走走。”说着，黑河领主转过身沿着堤坝朝造船厂另一边走去。鲍里斯·盖只能忐忑不安地跟在他身后。
“说说黑山城。”黑河领主问道。
“什么？您……您说什么？”
“跟我说说现在黑山城什么样。”
“您想知道……您想知道哪方面的事情。”
“各方各面。你的工作，港口的构造，城镇区域的划分，多少人口，管理城市的官员都有谁……你记得多少说多少，无聊的微末小事也没关系，说给我听听。”
“呃……这……好吧……”鲍里斯·盖不知道这老领主心里到底有何打算，只能服从他的命令，脑子里组织着语言。黑河领主倒也没催他，只是安安静静地走在大坝上，望着造船厂里忙碌的工人。
“嗯……就从港口说起吧。黑山城的港口忙的时候每天有……”
鲍里斯·盖开始从他的日常工作生活说起，从他早饭吃什么，一天吃几顿，说到市集上的商品物价，到水手之间流传的谣言和传说，到今年的港口税收，到黑山宫廷内的明争暗斗，全都一五一十地说给黑河领主听。黑河领主只是边走边听着，没有开口说一个字。有几次鲍里斯·盖一时想不出值得一说的事情，他们俩就只是沿着堤坝走着，他心里已是搜肠刮肚，急躁不已。好在黑河领主也不催他，让他有足够时间想。
堤坝很长，“黑河处女号”所在的人工湖船坞已经甩在身后，往前走十几步则是另一个更大的船坞，里面的水没有排出去，湖面上停了六艘正在建造的内河航船。过了这个人工湖之后是另一个，里面也停了六艘建造中的船只。这里是河湾镇的造船厂。
此刻大坝之上只有鲍里斯·盖和这个身形伛偻的老头。领主的身边没有护卫，离他们最近的人远在坝底的造船厂里。此时只要用力一推，这个邪恶的魔鬼就会葬身坝底。但是，他不敢。他有一千个理由杀了这个邪恶的老人，甚至亲自加入了行刺他的计划。而现在，他与这个老人近在咫尺。他要做的只是轻轻一推。但他不敢。无论他怎么在心里盘算谋划，他就是不敢。他痛恨心中的懦弱，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杀死这个老头。但是仅仅跟老头走在一起就消磨去了他所有的勇气。他是个懦夫。
他们走到了接近堤坝拐角处的地方，堤坝在前方拐向南方百合河口的方向。鲍里斯·盖注意到前方最后一个人工湖比其他所有的都要大好几倍，估摸着直径到了一千步。黑河领主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头也不回，语速很快的问道：
“黑山城造纸厂造的一等白色秦纸一刀有一千五百张，长宽各十尺。一艘平底内河商船底舱长约四十步，宽约十二步，高约七尺。按现在市场上流行的尺度，五步为一尺。
“现今流通的金雅尔按规定每一枚含纯金不少于十五分之一磅，而圣星城的金星币每一枚含金量不少于十分之一磅。一刀一等白色秦纸在黑山城售价为三十五个金雅尔，黑山城抽税一成五，河湾镇抽税十分之一成，公主港抽税四成五。假设有六成的秦纸能安全运到圣星城，再假设圣星城还没有查禁秦纸。每一刀秦纸卖到圣星城的纸张店价格为一百五十个金星币。请问最后能赚多少钱？”老领主顿了顿，说道：“不用告诉我答案怎么来的，只需要告诉我你的答案就行。”
鲍里斯·盖虽然不明白突然问这个数学题是什么意思，但脑子依然转得飞快，思考了一阵后回答道：“能赚两万一千两百个金雅尔。不过实际上黑山城的几家造纸作坊加起来一年也做不出那么多一等白色秦纸来塞满整个底舱，最多能造出两百刀不到。”
“很好。”黑河领主称赞道，下一句话像是自言自语：“港务官比猎狼犬有用得多。”他又问道：“对船熟悉吗？”
鲍里斯·盖回答：“对所有的内河航船了如指掌，但远洋大船就不甚了解。”黑河领主于是询问了他几个关于内河航船的问题。他们俩仿佛师徒间的一问一答。换了别人像询问孩童学徒一般这么问他这个干了半辈子港务官的人，他一定会生气。但眼前之人是黑河领主。就算是老黑山大公来了，也是不敢在这个人面前有任何不敬。
“过来看看这艘船。”说着，黑河领主带着鲍里斯·盖继续往前走。那个最大的人工湖船坞里的景象映入眼帘。里面只横停了一艘船，一艘奇特的船。
这艘船船体跟其他平底商船没什么两样，就是更宽更长一些，而且没有挂帆的桅杆。她奇特的地方在于船体靠后部分左右两弦安装了两个直径跟船身高度一样长的圆轮，圆轮外侧是一圈桨叶，如同安装了两架水车轮。鲍里斯·盖记起来梅里耶骑士刚才说到一个词。
“明轮船？”他问道。
“嗯，明轮船。”黑河领主说着，抬起了一只手朝下面挥动了几下。只听到那艘船上发出一声悠长的轰鸣，两只巨大的圆轮开始转动起来。左舷那个朝后转，右舷那个朝前转。随着两个明轮的转动，整个船身开始左转，一直转到船尾快正对河堤。两轮又同时向相反的方向转动，止住船身转动的惯性。待船身完全停稳之后，两轮同时朝前方转动，带动整个船身朝前驶去。只需要降低或者加快两个明轮中的一个就能快速转向。同时改变明轮的转速就能加速减速。这艘船比“黑河处女号”还要大很多，差不多跟最大的内河航船一样大。但她在人工湖中快速行驶，随时转向，随时加速减速，却又灵活的如同两人划的小艇。
“真是天才的设计！”鲍里斯·盖由衷地赞叹道，“但不知转动这样巨大的两个明轮，需要多少水手或牲口一起推动绞盘？”他的好奇心让他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开口询问道。
“一个都不需要。整艘船只需要一名水手就能操纵。”黑河领主倒也不以为忤，详细地向他解释，“船上装有能自转不息的轮机，由明轮通过连杆，齿轮和轮盘带动两个明轮，只需一名水手就能简单地控制。”
“什么？世上真有自转不息的轮机？牲口尚需吃喝拉撒，机器没人推动怎么会自转？”
“你想学的话，以后我会教你。就你现在一眼所见来看，这船有什么缺陷？”
“这……？如此精巧的设计，还有仿佛魔法一般的轮机，怎么会有缺点？”
“世间何物是完美无缺的？”黑河领主说道，“不需要紧张，只是听听你的意见。”
“呃……多谢领主大人厚爱。缺点……我现在对这艘船几乎毫无了解，实在难以说出过一二来。”
“说得有理，我不该强问。这艘船只是个粗糙的坯子，还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以后你会派上用场的。好了，我们回去吧。”
“你很困惑，我看得出来。”黑河领主说道，“我也很矛盾，我没想到这么多年在外漂泊，你没能如你父亲所期望的，变成一个强大的战士，却变成一个学者，一名经验丰富的官员。你的父亲看不到我在你身上看到的宝贵品质。他会失望，但最终他会看到，他会为你感到骄傲。”这几句话说得如此饱含深情，仿佛年迈的祖父鼓励自己的孙子。但鲍里斯·盖只感觉更加困惑，甚至更加恐惧。他的父亲？他离开父亲的日子已经超过了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他绝不怀念自己的父亲，而自己记忆中的父亲也绝不会为他感到骄傲。
但这里是河湾镇，眼前之人是黑河领主大人。这个地方，哪还有一点真实可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