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河领主对鲍里斯·盖说:“猎狼犬,再没有港务官鲍里斯·盖,你的名字叫猎狼犬。”
这仿佛是鲍里斯·盖人生的最后一个傍晚,他跟黑河领主从造船厂的湖堤走进河湾镇的城门。黑河领主跟他说了最后一句话,语气仿佛在宣布鲍里斯·盖·米罗斯拉夫的死讯,和这个叫猎狼犬的男人的新生。那一刻,他们正好踏进徐徐打开的城门,这个时刻虽然不是他挑选的,却让他感觉一种注定的宿命感。踏入这道门,他四十年的前半生结束了。
雪民有句古老的谚语:人生过了四十岁,多活一天都是圣星赐福。这句谚语里原本是另一个掌管生死的旧神的名字,圣星教传入雪原以前所有雪民都会供奉这个神。但如今记得他名字的人都不多了。而且现在四五十岁,五六十岁的人也不再那么罕见,或许这就是圣星是唯一真神的证据。
他没有机会仔细看一眼这座繁荣的城镇,两名士兵走上来,在黑河领主的命令下,护送他朝城门旁的一条小路走去。这是去监狱吗?虽无法亲身感受河湾镇的繁荣,但从入城的那条铺满了方形石块的平整大路就能看出这座城镇富裕非凡,仅有一座圣星城能有如此的阔气。仅仅二十年前,这里只是一座森林覆盖的山丘。
他们走的小路也用石板铺就。整座城镇的地面都铺上了石板。每个人的脚下踩着的都是坚实而冰冷的的地面。坚硬冰冷,这座城市的一切都这么坚硬冰冷。他们顺着城墙朝东走,右边的视线被密集的房屋挡住,只能在穿过巷口的时候能瞥见一眼繁荣的市集。走了一阵以后,小路拐向南边,与一条大路汇合,变得越来越宽,越发远离城镇,直上山顶的塔楼。爬到半山腰,鲍里斯·盖停下脚步,转过身回望身后的城镇,卫兵没有催促,静静地停下来等他。
夕阳已下,夜幕降临。曾经是山腰的山脚下方圆十里格灯火星点,照亮了半个夜空。这是他见过的最灿烂的夜景,或许只有圣星城能与之相比。鲍里斯·盖无法想象过去二十年里,这座曾经不起眼的小山丘上到底是一番如何的景象。如果他当年没有上岸,没有留在黑山城,他也会是这翻天覆地变化的见证人。这些年他错过了什么?
晚安,新河湾镇,晚安,新生。他转过头继续爬上山顶。一名卫兵开口说道: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您的家。您不可以下山,但在这山顶上可以做任何您想做的事情。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让您女仆告诉我们。”说完,两名卫兵朝他行了个礼,就走下山去了。
这是自由了吗,还有女仆?鲍里斯·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朝山下的方向走了两步,虽说卫兵刚才禁止他下山,但此时也并没有任何人跳出来制止他。他幻想着或许还能再往下走一步,走两步,走一百步……一直走到山下,进入城镇。看看这座奇迹般的城镇。
他转过了身,朝塔楼的大门走去,推了大门,没锁。里面很暗,但门口一个架子上放着的火把,火石和火镰很显眼。他点燃了火把,进入了塔楼。塔楼底层的圆形大厅里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桌子上有个油灯,里面的灯油是满的。鲍里斯·盖点燃油灯,把火把插在墙上,然后提着油灯走向了旁边的小门,里面是上楼的螺旋楼梯。塔楼清扫得很干净,但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光秃秃的白泥墙。二楼是卧室,里面是一张双人床。他走过去一摸,上面铺着薄薄的毯子。他用油灯里的火点燃墙上的火把,熄灭了油灯,然后脱掉了身上的脏衣服。毯子很朴素,洗得很干净。他抹了一把汗污的胸膛,犹豫着要不要躺上去。他决定还是先探索一下塔楼。
卧室里有个小门,进去以后看到一个很大的浴盆和角落里的便桶。只是里面没有水。他拿起搭在浴盆上的毛巾擦了一遍身子,走出了卧室。他走上去三楼的楼梯,一扇锁住的木门把他挡在了下面。探索到此为止了。
一阵疲惫席卷全身。他回到卧室,再也不纠结弄脏毯子的问题,用力地躺倒在床上。毯子下面垫着干草,很软,很舒服,他的身体陷了进去,思维也陷了进去。假如明天就要死了,那今天起码睡个好觉吧。
次日清晨,鲍里斯·盖睁看眼睛,床头多了一把钥匙。他从床上跳下来,眼睛扫射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又查看了旁边的浴室,然后冲到楼下。底层圆厅里的桌子上多了一个盘子和一个碗,盘子里放着两块面包。鲍里斯·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碗里是浓汤,还冒着热气。他在桌边坐下,撕下一片面包,舀了一勺子汤,送到嘴里。是蔬菜,燕麦粒和肉煮的汤,只加了盐调味。他狼吞虎咽起来,片刻功夫,两大块面包只剩下一小片,而汤碗已经见底。
一个人推开了大门,他转过头一看,只看到一个身材丰满的矮个子女人站在门口,两只手抱着一个装着叠好衣服的木盆,低着头没有看他。这个矮胖的女人一言不发走进圆厅,放下木盆径自朝楼上走去。下来的时候手上拿着鲍里斯·盖烂的不成样的皮外套,衬衣和裤子,她拿着衣服朝门外走去。
鲍里斯·盖连忙叫住她:“等等。我……为什……我想……洗个澡!”
矮胖的女人转过身,看了她一眼,眼睛扫到他裸露的下身,脸颊顿时通红。只听她用尖细而又温柔的嗓音回答道:
“楼上有浴盆。”
“可是没有水啊!”
“哦,对不起,我忘了您是外人,猎狼犬大人。”说着,她又朝楼上走去,“您跟我上来,我教您怎么打水。”
“你刚才叫我什么?”
“猎狼犬大人。”
鲍里斯·盖定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相信了,在这座城市里,黑河领主说的任何一句话都会成为现实。“带我去看看。”女仆走上了楼梯,带着鲍里斯·盖进到浴室里。这时他才注意到浴盆一边上方悬着一根管子,插进了墙壁里,水管边还有个类似于船只方向舵的圆盘。女佣走过去,双手抓紧圆盘边缘转动起来。塔楼地下很深的地方传来一阵震动,还能听见一个尖锐的摩擦声。过了几个心跳的时间,随着摩擦声达到最大,一股水流从水管中喷出,喷进浴盆里。
“这……这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我也说不明白。”女佣走之前指了指放在浴盆下面的木柴,让鲍里斯·盖自己点着。又嘱咐道洗澡的时候必须关好门打开窗,不要让水汽排进了三楼。说完她便下去了。鲍里斯·盖点燃浴盆下的柴火,没等水热就跳进了浴盆。
如果这座塔楼是一座监牢,那么这座监牢里的囚犯受到的待遇恐怕连黑山大公都无福享受。他躺在浴盆里,手里攥着放在床头的钥匙,心中思考着一个问题:“我身上到底有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特殊之处,能让黑河领主给我这样的优待?”
浴盆里的水渐热,直到烫得忍受不了。跳出浴盆熄灭了柴火,又爬进浴盆,开始好好享受几个月以来的第一次热水澡。他憋住气把整个脑袋沉入水中,享受着水下的寂静,清空自己的脑子,然后猛地从水中跳起,热水溅洒在整间浴室里。他跳出浴盆,将钥匙攥在手上,衣服也不穿,只在旁边拿了块浴巾胡乱擦了擦,就朝螺旋楼梯走去,走到了锁住的三楼大门口。钥匙顺利插了进去,扭开了。或许里面就藏着能解开所有疑惑的答案。
推开门,走了进去,鲍里斯·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图书馆?圆形的石室内放满了书架,书架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无数书卷。他走过去随意抽出一本随手翻开,居然是秦纸。他环视一周,心里估算这装订这些书籍需要的秦纸数量。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整个黑山城所有的秦纸作坊整整五年的产量全部用来装订这些书籍,而且不浪费一张的情况下,才能放满这间屋子里的这么多书架。
他带着这本书走到螺旋楼梯的窗口处,翻开一页纸对着亮光仔细观察。这一页纸不是黑山城任何一家造纸厂的产品。这页纸厚度更均匀,纸面更加光滑,黑山城最好的那家造纸厂也造不出这种质量的纸。想到这家造纸厂,那个相貌奇异的老板的脸庞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还有文在此人后颈上的奇异文字,以及女巨人对这个符号的异常关心……
纸上的字迹也不寻常,不是常见的手抄本书籍里的华丽的手抄花体,而是一点一划都非常清晰,且完全没有连笔的字体,像是刚学写字的小孩子写的,而且圣星语字母之间的间隔明显,应该是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写上去的。这种写字风格,抄写的速度未免太慢了一点。嗯?等等?鲍里斯·盖仔细查看着书页上的字迹,对比着每一个字母,最后惊奇地发现整本书中任意两个相同字母的字体,字迹大小居然完全一样!什么样的抄写员会有这样难以理解也难以做到的抄写习惯。
鲍里斯·盖心中一动,又抽出另一本书,翻开来跟原来那本对比。果不其然,这本书上的所有字母的字体大小跟第一本书里一模一样。他检查了第三本,第四本,第五本,一样,全部都是一样的。他走到另一排离得更远的书架,移来梯子爬到顶端,从最顶上的一层随便拿下来一本。如果说那几本书字体完全一样是因为图书管理员是按照不同的抄写员摆放图书的,那么离得这么远的这本书里总会是不同的字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