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被这本书封面上的书名吸引了，《都南城市历史及各项事务记录》，又长又拗口的书名，像是一本城市事务官的笔记。可是都南是哪？鲍里斯·盖自诩对大陆上各国的著名城市不说了如指掌，也能如数家珍。但都南这个名字他确实第一次见到。他思索了一阵，翻开了书页。
难以置信又不出所料，这本书里的字母与他在另一个书架上随手翻出来的五本书一模一样。他不相信有任何一个抄写员能抄写六本这么厚的书，却能保证写下的每一个字母都一模一样。但不同的抄写员想做到这一点就更不可能。不可能与更不可能之间他不知道该相信哪一个。索性不想了吧，问题太多而且没有一个是能得到答案的。他把注意力放到手上这本书的内容上。
诚如书名所言，这本书里记载的是一座名叫都南的城市的历史和其他各项诸如田地开垦，新生儿数量，城市建设，土地买卖等。这本书的书名旁边还写着两行小字，其中一行是一个年份数字：圣光历二三七五至二三八五年，也就是距现在一百一十九年前。这本书所记载的是圣光历二三七五年到二三八五年十年间的事务。这行字旁边还有另外一行字：首位皇帝诞生后一千一百八十年至一千一百九十年。
皇帝这个称号是南方沙漠帝国独有的，但沙漠帝国已经在第五次圣星南征后覆灭。这个都南应该是原南方沙漠帝国的一座不知名的城市吧。鲍里斯·盖继续翻看书页，大致把这本两百余页的枯燥无味的笔记浏览了一遍，反倒越发疑惑起来。这本书枯燥的文字读起来像是某种官方记录，但里面记录的数字实在太过离谱。这座名不见经传的都南小城在一百年前的人口居然达到了三十万人？何其可笑，简直是剧场里滑稽艺人说的荒诞夸张的故事。要知道圣星城现在的人口也才一百万，已经是大陆上最为繁华的城市。如果真有这么一座一百多年前就有三十万人口的都南城，恐怕早就名扬天下了。
他把这本荒谬的书放回书架，准备趴下梯子，但心里产生了一股好奇，让他忍不住去幻想那座根本不存在的都南城。于是他停在梯子上，手伸向了那本书。此时，他突然发现这一整排书架上的书都是一种装帧风格，厚度也差不多。他心里一动，抽出了隔壁的一本。这本书的书名跟刚才那本完全一样，只是书名边的年份数字不同：圣光历二三八五至二三九五年，首位皇帝诞生后一千一百九十年到一千两百年。看来这位用枯燥的笔记体编造了整座城市历史的无聊作者，写了还不止一本。他粗略数了这排书架上的书。如果每本记载十年的历史，这一整排书架上的书记载了超过三百年的历史。这样的壮举已经不是无聊能解释的通的。
他爬上爬下五次，把所有的《都南城市历史及其他事务》全部搬了下来，放在正对着透光窗户的书桌上，开始认真阅读起来。待他从书本中再次抬起头回到现实世界中来时，已经是傍晚。太阳已经落山，图书馆里昏暗得看不清书上的字迹了。他起身太快，脑子顿时一阵眩晕，他撑着桌面才没有坐倒。腹中饥饿，眼睛酸痛，耳鸣目眩。他扭扭脖子，转过身。
图书馆入口处和螺旋楼梯墙上早已点上了火把？是那个女仆吗？她的手脚真够轻的，也可能是自己看书太专注了吧？他走下楼梯，路过二楼卧室时看到床上放着洗干净折叠好的衣服。他走过去拿起来穿上。麻布衬衣，麻布长裤。还有皮衣和皮裤子。眼看已经到夜晚，天气炎热，马上就要睡觉，索性不穿了。他走下了楼梯。不出所料，圆形大厅的桌子上放着热汤和面包。撕碎的干肉和胡萝卜还有豆子一起炖的浓汤，面包里有松果。算不上丰盛，但很可口的一顿饭。在饥饿难耐的此刻，没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塔楼大门突然打开，女仆走了进来，朝他看了看。鲍里斯·盖向她问好，又向她道谢，她回应了，然后径自朝楼上走去。
他把剩下的汤和面包狼吞虎咽下去，擦了擦嘴巴，朝楼上走去。女仆不在二楼，他走上了三楼。
女仆爬上了梯子，将几本书放回书架。
“我还没看完！”鲍里斯·盖朝她喊道。
“这几本您看完了的。猎狼犬大人。”
“你怎么知道？”
“这几本的年份最早，您桌上翻开的那本在这几本的后面。”
鲍里斯·盖走过去，随手翻了翻书桌上码放整齐的其余书册，全部按照年份的先后排列好了。他问道：“你识字？看得懂圣星语？”
“是的，猎狼犬大人，黑河领主教我的。”女仆用非常标准的圣星城口音圣星语回答道，说得比鲍里斯·盖流利多了，他感到十分惊讶。
“他教你一个女仆圣星语做什么？你会看书吗？”鲍里斯·盖问道。
女仆回答她的语气里带着不悦：“我当然看书。这个图书馆的书我都看过。”
“什么？”鲍里斯·盖大吃一惊，“这么说来你比我还有学问。黑河领主允许你看书？怎么可能？”他顿了顿，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仆把怀里抱着的书全部塞回书架，从梯子上爬下来，拍了拍裙子，然后回答道：“我叫阿丽莎。阿丽莎·夏菲尔。”
“你不是雪民？”
“我是雪民，只不过有个外国名字而已。这个名字是黑河领主给我取的。”
“他教你圣星语，让你看书，还给你取名字。你到底是谁？你不是女仆。”
“我当然是女仆，不然我也不会给您洗衣服铺床，还帮您收拾书桌。”
“那他为什么要给你取个外国名字？”
“他收养了我，我是个孤儿。所以他给我取了名字。至于为什么取了个外国名字，我也不知道。”
“你是黑河领主大人的养女？”
“说不上。黑河领主这么多年来收养了很多人。每年水灾的时候会死人，他会派人去沿河村子收养小孩。新河湾镇建起来之后有许多穷苦的无地雪民来到这里，黑河领主大人收养了他们当中的许多孤儿。我只是其中之一。”
“他还真是个好人。”鲍里斯·盖的弟弟也是这么被收养的。
女仆说道：“您说得没错。现在您还有什么需要吗？还是不打扰您休息了？”
“等等，我有很多事情想问你，坐吧。”鲍里斯·盖把椅子搬到女仆面前，自己坐在了书桌上，“他为什么教你圣星语，还让你看书？”
“呃……”阿丽莎皱了皱眉眉头，望了望椅子，又望了望他。鲍里斯·盖给了她一个友善的微笑，朝椅子指了指。女仆似乎放下了戒备，走过来坐在了椅子上。她开口回答道，“其实不是他主动教我的。那还是我小时候，他是他的侍女。有一天他去印刷厂，我跟着服侍他……”
“印刷厂是什么？”鲍里斯·盖打断她。
“印刷厂就是印书的地方。”女仆舔了舔嘴唇，说道：“黑河领主大人发明了一种很简单的印书的方法，叫排字印刷法。他找锡匠铸造了许多雕刻着反写字母的锡制方块，每一个方块上面刻一个字母。许多个这样的字母排列起来就能排列成单词，单词排列成句子和文章。排好字之后刷上墨，盖上纸一压，就把整页书印在了纸上。”她吞了吞口水，继续道，“这样，只要继续涂墨，就能想印多少页，就印多少页。他专门建了个作坊印书。那个地方就叫印刷厂。”
那些间隔很开，又写得完全一样的字母现在有了解释。简单几句话，女仆就把这种抄书方法解释得清清楚楚。这个原理很简单，不是明轮船那般仿佛魔法一样难以置信，但为什么以前没有人想到过呢？他让女仆继续说下去：
“那是我第一次去印刷厂，我当时就被整页整页的写满字的纸张吸引了。所以情不自禁地拿起了一页切割好的书看了起来，让黑河领主看见了。他问我想不想学识字。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大胆，回答说想。从那以后他就每天都会抽时间教我读书写字。再后来他带我到这座塔楼，那时候这里只是他的天文台，三楼还不是图书馆。他让我把这些印好的书整理好摆放在这些书架上。我就慢慢把这里每一本书都看了一遍。有几本书我看了好几遍。”
她的语气有些紧张，有些胆小，但非常平和，仿佛在描述她没怎么见过的母亲教她缝衣服一般，但鲍里斯·盖却被她的话惊住了，失声说道：“你要是没撒谎，恐怕是整个大陆上最博学的女仆！”
女仆被他高昂的语气吓了一跳，回答道：“河湾镇的很多女人都会读书写字的。黑河领主宫廷里的所有侍女也都会写字看书，只要想学，领主大人都会教我们。”
“黑河领主大人为什么要教你们识字？你们只是女仆而已。”
“恕我无礼，难道我们会认字读书就干不好家务活不成？”虽说阿丽莎奉了黑河领主之命来服侍他，但她接受的命令中显然不包括对这个囚犯毕恭毕敬。鲍里斯·盖当了好几年的挂名贵族，但在黑山城里也只是个没人当回事的无地小贵族。所以阿丽莎这句语气不悦的话他听了也不以为忤，反倒变得对这个女仆谦恭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