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狼犬搬了把凳子,坐在“棺材”前,目不转睛地望着棺材里的“熊女”。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一丝不挂的熊女,当然不会有任何非分之想,任何正常的男人看到这具伤痕累累的畸形躯体,除了厌恶,不会有别的想法。但猎狼犬并不厌恶她。他从未厌恶她的畸形,特别现在他也沦落得如此状况。想起曾经为了在同伴中立威而故意辱骂中伤过她,自己也觉得内疚。看看那些曾经骂她是怪物的人们,现在不也同她并排睡在一样的棺材里么?
“熊女”曾是——现在依然是匈奴第一勇士,无论自己如何吹嘘曾一个人单独猎杀五头雪狼,还救下受伤的同伴,面对这个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强壮女人,他只能甘拜下风。这个女人曾经当众向他挑战,那是人生中唯一一次,猎狼犬感到害怕,让他宁可当众出丑,放弃战利品,也不敢应战。
但现在,猎狼犬望着眼前这具毫无生气的躯体,他感觉不到一丝杀气,也看不到一丝生气。“我崇拜过你。”他自言自语道,“我害怕过你。我曾坚信你能成就一番大事,可现在……”可现在,她躺在棺材里,曾经引以为傲的满头金发被剃光,同样布满伤痕的头皮上插满了连着软肠管的钢针。
“你离开部落的那天,我以为你会走远,我相信总会有一天我们会听到诗人歌唱你的事迹,三只手臂的女巨人!我以为你会成为传奇。”然而她仅仅离开了几个月就被俘虏,失去自由,失去灵魂,离她出发的地方仅仅几百里格。这是个残酷的世界,童话故事和英雄传奇在这个世界里没有立足空间。当你面对巫师和那个黑河领主的时候,英雄有什么用?
很奇怪,猎狼犬此前从没想过巫师根本不是人类,只是一个掌握了强大力量和深奥知识的人。直到他看到了巫师的另一个同类。他们永生不死,他们没有感情,世间万物包括人类本身都只是他们手中的棋子。作为在雪原出生的新一代匈奴人,他对远在寒海对岸的那个家园故土没有任何感情,也不太清楚白鸟帐的历史。但此时此刻他毫不怀疑,匈奴人悲壮的流亡,或许也是这位帮助了他们整整八百年的巫师一手策划。
不知道被“洗脑”——这是巫师的用词——的前任族长扎合台,以及根本无力阻止黑河领主将一个个匈奴人和松林村雪民变成行尸走肉的的现任族长,猎狼犬的父亲那颜,是否后悔信任了巫师。
巫师和他的同类虽然邪恶,对他们却异常坦率。与其说坦率,莫如说是根本不屑于费心掩藏。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自负和蔑视。猎狼犬问他们是怎么让人变成没有感情,不知痛苦,却能整齐划一的行尸走肉时,或许是被他语气中的好奇所打动,黑河领主像教授学生一样向他深入浅出地解释了这种手术的原理:
那些在罐子里的大脑中啃食蠕动的黑色蛆虫叫噬脑虫,是一种以脑仁为食的寄生虫。为了不过快杀死其寄生的宿主,噬脑虫在啃食大脑的时候,会代替大脑的作用,帮助宿主控制身体,甚至能保存宿主的记忆。黑河领主通过插入活人大脑的钢针和肠管,将活人大脑发出的命令和大脑本身的特质传到饲养在罐子里的噬脑虫,接收了这些命令和特质的噬脑虫会将其寄生的大脑啃食改造成活人大脑的复制品。让另一个活人感染噬脑虫,然后用相反的过程将他的脑子改造成复制的大脑,就等于把一个人的心智完全移植到另一个人的脑子里。
其他白鸟帐和松林村青年的脑子已经全部被复制保存到了他们脑子相连的罐子里,而现在他们脑壳里装着的,却是同一个相同的灵魂:黑河领主奴隶的灵魂。他们成为了黑河领主的无畏军团。这就是黑河领主许诺的永生不死:那些装在罐子里的脑子浸泡在每天添加更换的药水中,永远保持着活性。就算这颗大脑即将被啃食殆尽,只要找到另一颗“备用”大脑就能再次复活,就算他们的身体衰老残废死亡,只要有另一具强壮健康的身体,就能在那具身体上复活。可是这些“备用”的大脑和身体,又是从哪来的呢?这些贡献出大脑和身体的人,他们自己的灵魂现在何处?
那些罐子里的脑子,他们在沉睡,还是在做梦?他们在思考着任何事情吗?或者只是一片黑暗?就如无梦之眠,没有一切,只有一片虚空?或许这一切都是谎言,这些脑子根本已经全部都死了?
身为匈奴人族长之子让他免于陷入这种命运——“暂时”免于陷入这种命运。但他知道,自己也会有一天站在同样的棺材里,头发剃光,脑壳上插满钢针。不,根本不是什么族长之子的身份带给他的特权。猎狼犬明白,巫师和黑河领主留着自己,只是为了更高的利用价值。等待着自己的只会说更残酷的命运。
在这座城镇里及其方圆几百里格,黑河领主是主宰一切的神。匈奴人族长算什么?他一句号令,周边几百个大小村镇的村民和贵族都自愿放弃故土,迁来河湾镇参加新城建设和河道的水利工程。现在他还有了巫师这个超凡同类的协助,河道两旁的上百万亩田地现在能养活十几万人,还能留有余粮,这在以前是根本不敢想象的。还有巫师带来的各种秦朝人的先进科技,那些曾经被猎狼犬父亲嗤之以鼻为奇技淫巧的各种机关技术和各种知识,在新河湾镇的建设中得到了应用。
猎狼犬转身走过熊女的身体,朝另一具棺材走去,那里站了一头真正的狼怪。当然一眼就能看出,这头狼怪也是人造的。他浑身上下厚厚的毛发可能是自己长得,但脸上的狼嘴,手脚上的尖爪是钢制,钉上去的,能看到钢制销子和卡子,张开的狼嘴里也能看到尖牙末端的铁钉。黑河领主的另一个造物,出逃过好几次,上个月又被熊女抓捕回来。熊女本人差点死在这头狼怪爪下。巫师之外,这是猎狼犬所知是唯一一个几乎能与熊女匹敌的“人”——巫师不是人类,而这头狼怪,还能算人类吗?
说起来自己绰号猎狼犬,但他自知根本打不过这头能重伤熊女的狼怪。熊女才有资格称为猎狼犬,不,她是熊,根本不是犬能与之相提并论的。
望着这头狼怪脑袋上插着的钢针,和钢针连着的另一个大脑,猎狼犬下定了决心——如果他也躲不过失去灵魂和身体的命运,他一定要得到这句身体。
猎狼犬记得这个眼神,但那时候这个男人自由地站在棺材外,用同样的眼神看着站在棺材里的他——猎犬觊觎猎物的眼神。只可惜在这里,自由只是幻象,野心和欲望也只是黑河领主投射进棋子脑子里的虚假情绪,一如爱恨情仇。猎狼犬已经放弃,他不再悔恨,也不再愤怒。不知真假的悔恨和愤怒有何意义?他甚至已经忘记了是从何时起放弃了这一切。可悲的是,他记得一些东西,一些他不应该记得的事情。他记得狼怪嘴里的血腥,记得森林中追猎兔子时的兴奋,记得饥饿带来的焦虑和急躁,以及与其他猛兽和猎狼队搏斗时的愤怒。
可悲的是,这一切,他都记得,在失去了所有自由的现在。
眼前这个男人死死地盯着他,但猎狼犬知道其实对方什么都看不到,站在棺材中的人,只是黑河领主意志的容器和命令的傀儡而已。他曾经与狼怪战斗,希望夺回身体的控制权,让理性和理智回归。可是理智和理性,也只是黑河领主的玩物而已。只要你依旧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舌头和鼻子尝闻,用脑子思考,只要你依然忍受着肉体的桎梏,你就是黑河领主的玩物。
可悲的是,他看透了这一点。他放弃了。
眼前之人却看不透也放不下。何苦呢?沉迷于虚幻梦境中的人。你的仇恨和愤怒,欲望与野心,都是假的。放弃吧,跟我一样放弃吧……
“放弃吧!”猎狼队首领叫到。
鲍里斯听得懂这个词,但他能感觉到理智正在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抑制的愤怒,对杀戮的渴望和饥饿。狼怪欲破笼而出,已经无法阻止了。
必须叫醒躲在身后的弟弟,他再次尝试叫出那个名字:“保尔!”但发出的依然是怪异恐怖难听的嚎叫,仿佛一把锉刀刮擦岩石。睡在潮湿的岩洞地板上的少年猛地惊醒,手撑着地面坐起来,朝后退去,一直退到背靠洞壁,退无可退为止。
鲍里斯一把扯下少年胸前的坠子,紧紧握在手上,又找出自己胸前的坠子,一把扯下来,将两只坠子一起举到少年眼前,张开巨嘴朝对方狂吼。他很愤怒,不是狼怪的愤怒,而是鲍里斯的愤怒,哥哥的愤怒。保尔明明看到了他胸前的坠子,为什么还不认他这个哥哥?就因为自己的外表?被黑河领主毁掉的外表?当初若不是自己代替他送给黑河领主,现在变成狼怪的就是保尔!他凭什么不认自己!
就凭你是个怪物!狼怪低吼着对鲍里斯说,放弃吧,放弃所谓的人性。人性,理性,理智,感情。全都是谎言!放弃吧,拥抱虚无,拥抱本能,成为野兽,成为真实的野蛮!成为我!
鲍里斯将脑袋撞向墙壁,钢铁的头骨撞击坚硬的岩石发出铿锵铁音。过不了多久,撞墙也阻挡不了野性的爆发。他还记得黑色蠕虫在大脑表层的沟壑和脑浆中蠕动穿梭的情景,他的脑子即将被这些黑色蠕虫彻底淹没。他不会成为真实的野蛮,不,狼怪怎么可能知道真相?它只是头畜生。他会成为一个彻底的奴隶,一个傀儡,一具行尸走肉。就跟其他与他一起送往黑河镇的孩童一样。黑河领主的傀儡军团,而鲍里斯将成为他怪兽军团的第一个成员。
“我宁愿你什么都别教我,让我在愚昧和无知里接受自己的命运。领主大人!”鲍里斯盖悔恨地自言自语。此时此刻他理解了第一次见到黑河领主时,对方向年少的他所说的一番话的意思:“庸人的世界建立在无知和愚昧之上,希望将来你不会对这份好奇心感到悔恨。”
狼怪跪倒在地,放声大哭,边哭边喊:“我后悔了,我后悔了!”然而他的哭喊,在旁人耳中听来仍然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保尔吓得惊叫一声,撑着墙壁爬起来,尖叫着朝洞口跑了。狼怪立刻起身要去抓他,却被鲍里斯强行压住身子,躺回了地面。会有一场战斗,会有厮杀,让他走吧。他的哥哥死了,我的弟弟也死了。
他从河湾镇的地牢逃出来时,想到的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冰湖镇附近的这个小村子,他的家乡。他知道自己这副模样会被人害怕,被人追杀,但他知道他的父亲和弟弟会认出自己来。他带着那个刻着“力量”这个词的坠子。他们会认出来的。他们确实认出来了,却立刻去冰湖镇报告了黑河领主的税务官。
他们明明认出了自己,还选择报官!那一刻,他们已经死了。狼怪看透了这一点,鲍里斯却无法接受。何苦呢,把分别了十几年的弟弟掠来洞穴里担惊受怕一晚上,他就能认了自己这头怪物为哥哥?
放弃吧!放弃思考,放弃理性,接受这具身体,接受野性!
鲍里斯用尽最后一丝人类的理智,笨拙地用狼爪将手里的两个坠子串进其中一根麻绳,更加笨拙得打了个结,然后套在脖子上。他拖着钢筋铁骨的身子慢慢走出洞穴,望着洞外严阵以待的猎狼队,满月当空,星光闪耀。为首那人他认识,是个花钱买了个贵族头衔的冰岛海盗,叫博瓦克·盖·萨博瓦卡。鲍里斯不在乎对方是否听得懂他的嚎叫,自顾自低声说道:
“我放弃!”狼怪破笼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