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东方的森林上空倾泻而下，照在所有人脸上，却没有一点暖意。凌冬将至。冰湖南岸的雪原营地已经被拆除，只余下一堆堆灰烬。六百人队列齐整，踏上冰面。弩手列前，在冰面上组装好了带来的二十架自发机关弩，留下二十人原地操作和五十名步兵保护，其余的手持机关弩的弩手和步兵继续前进。伊米尔·盖率领熔金谷的重装骑兵行军于队伍左翼，而梅里耶骑士带领的河湾镇轻骑兵负责队伍的右翼。继续前行至离后方的自发机关弩五十步距离时，队伍停止前进。
冰湖南北狭长，雾气已经散去，大约往北两里格能看到兽群军团的阵列，从东到西填满了整个湖面。那根本不止一千人，粗略估计起码有两千多人。梅里耶骑士听到马蹄声，伊米尔·盖离开重骑兵队伍，朝他骑了过来。
“我们被骗了？这哪是一千人？兽群军团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不可能是兽群军团或者别的军团。不是军团的人。”梅里耶骑士说道，“开战前我们已经得到了详细的骑士团兵力驻防情报，整个东岸只有冰湖镇驻扎着兽群军团，最近的第四军团远在白河西岸的冬堡，而且昨天已经被索菲娅·娜歼灭。”
“那眼前那些是什么？稻草人吗？”
“是冰湖镇的村民。”
“什么？”伊米尔·盖惊讶地问。
“你自己看吧。”梅里耶骑士将望远镜递给伊米尔·盖。年轻的贵族把这根上粗下细的铜管拿在手里摆弄了白天，照着此前梅里耶骑士的样子，将管子拔长，眼睛贴在细的那头，把粗的那头对准北方敌军的方向望去。
“黑河领主还发明了什么别的新奇玩意么？看着就跟近在咫尺一样，真是神奇，看的一清二楚……你说的没错，真的是平民，走在前面的一堆人没穿盔甲，手里拿的都是棍棒和草叉，里面竟然还有女人，还有小孩子跟老头子。那帮畜生。”
“驱赶平民走在队伍前面挡箭，他们也知道我们的机关弩的威力。”
“我们怎么办？杀光他们？”年轻的贵族问道。
“您来说说？”梅里耶骑士反问。
“兽群指望我们把弩箭全浪费在他们身上。我们只带了一万多支弩箭。就算他们全都盲目冲锋，给我们当靶子射也最多能杀掉一千五百人就了不起了。我们耗光了弩箭，他们死的却都是毫无战斗力的村民。光是兽群就有一千人，一旦短兵相接，我们这六百个人根本打不过。”
“看来您对打仗也不是一窍不通。那怎么办？撤退吗？”
“该撤退的时候应该避其锋芒。”
“他们离我们就两里格，逃不掉的。”梅里耶骑士说。
“是……是的。”
“哼，好好见证一下真正的战争吧，别死在这。战争不是游戏，小子。告诉我，我还能指望你带领重骑兵冲锋吗？”
“能！”
“那就好。”
梅里耶骑士挥手招来了四名无畏军团斥候，用手语下令道：“带上耳朵，你去侦察东岸的树林，如果发现敌军隐藏，立刻前来报告；你尽量绕到北岸侦察那群平民身后；你侦察我们的后方，防范他们从背后包抄我们。”他对最后一名斥候说：“你从东岸绕到冰湖镇上，找到他们的军营和粮仓，给我烧掉，动静越大越好。”
年轻的贵族看着四名斥候将两个小圆球一样的东西塞入耳朵里，脸上露出了一阵痛苦的表情后回复了自然，然后各自骑着马朝东岸和西岸的松林奔去。
“听说过无畏军团的斥候都是顺风耳，原来是带了那么个耳朵？”
“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回到你的队伍里去，听我命令，准备随时冲锋。”
“什么，我一百多名骑兵冲击三千人？”
梅里耶骑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出了挂在马鞍上的长剑，猛地劈向伊米尔·盖的脑袋，最后停在他的脖子边，只见到年轻的贵族被他突然的杀意惊出一身冷汗：“骑士大人，您在干什么？”
“我不允许任何人在战场上质疑我的命令。再有下一次，我的剑绝不会停。”
“明……明白了，我会领军冲锋，随时待命。”
“战争……”梅里耶骑士一词一顿地说，“……不是……游戏！输家……必死！”他顿了一下，继续说：“你没有后悔的余地了。要么朝敌军冲锋，胆敢抗命就会被我当众斩首！”
“是，阁下！”伊米尔·盖点头遵命，待梅里耶骑士收回长剑后，骑回了重骑兵队伍。
梅里耶骑士朝身后待命的弩手挥了挥手，其中一名弩手操纵自发机关弩，射出一支涂成显眼红色的弩箭，飞过两军之间的冰面，插入了靠近北岸敌军的冰面。这是自发机关弩的最大杀伤射程，差不多一里格半。透过望远镜的透镜，梅里耶骑士看到了敌军的阵型的一阵波动，自发机关弩超远的射程显然让他们感到震惊。
可梅里耶骑士知道他们只有二十架自发弩，每架只配了一排八十支弩矢。一轮射击之后这些弩机就成了没用的木头和齿轮。
弩手射出了第二支红色弩箭，落在了离第一只弩箭大概一百步的地方。这两支弩箭之间的空地，就是自发弩倾泻箭雨的区域。操纵自发弩的弩手们根据两支弩箭的位置，调整好自发弩的角度和齿轮转动速度。梅里耶骑士朝弩手再次挥手，那名弩手从随身背着的皮包中掏出了一个小圆筒，上面有个圆孔，正好将一支弩箭插了进去。这是他们的秘密武器之一，也是索菲娅·娜最痛恨的武器之一，梅里耶骑士忍不住对自己新婚妻子的思念。两个四十岁的中年人的初婚。两个雪原的儿女也是两个外人，两个孤独的灵魂，两具扭曲的躯体。
他们选了个阳光明媚的冬日来打这场战斗，上千人会死在这个明亮却寒冷的上午，梅里耶骑士隐约记起另一场厮杀，也是在一个冬日，却是在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冷的一月。只是个噩梦。
今天他统领的不是无畏军团，但也是效忠河湾镇的正规军。即使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人，他仍然不担心这些士兵的士气，他们会血战到底。但自己的任务是将他们活着带回去，他绝不能满足这些人必死决心。他隐约能记得那种希望被断送，只能在绝望中煎熬，等待死亡的黑暗，或许也只是噩梦，但却是个太过真实的噩梦。他不想自己带领的这些人也经历自己的噩梦。
他摇摇头，紧了紧头盔下的牛皮带。半身板甲透过贴身皮甲把冷气传入身体，他打了个冷战。双方已经对峙了几个小时。此刻不知道对方指挥官心中是否如自己一样焦躁不安。雪原联军已经从水陆两路朝公主港进军，这是五十年来头一次总动员，也被所有雪原贵族和雪民视作最后一次北伐。而他，索菲娅·娜女领主的丈夫，必须彻底消灭骑士团在他们的堡垒之外的最后力量，让联军无后顾之忧。
此时此刻他真希望索菲娅·娜也在身边。河湾镇的军队都是沉默的战士，即使是他的侍从，也从来都是沉默着服侍他。沉默与寂静，河湾镇二十年，他依然没能习惯这种沉默和寂静，只有与索菲娅·娜在一起时，才能感到一丝慰藉。
两名斥候回来了，是派去侦查后方和前方敌军军阵的斥候。一人向梅里耶骑士报告：“我军后方方圆十里格内我没有听到任何大部队的声音。”另一人报告道：“我靠近到了离敌阵仅仅五百步的地方，前方军阵里大部分确实是平民，手里只有农具，只拿了木板当盾牌。平民后方有大概五百人穿着全身锁子甲，一匹马也没有。”
“五百人？他们分兵一半跟我们交战？他们的骑兵现在隐藏于何处？”梅里耶骑士一拉马缰绳，朝重骑兵编队骑去。
熔金谷的骑士们跟河湾镇的士兵相比果然充满了生气，一靠近他们的队伍就能听见他们压低了声音的窃窃私语。
“所有人的耳罩都带着？”
一名盔甲华丽的骑士走出队伍，掀开面甲，是一名年纪不小的骑士。他自我介绍道：“我是锻炉城的‘铁甲冰熊’艾凡赫·盖。”
“尊敬的艾凡赫·盖，很荣幸见到您。”眼前之人的头盔雕成了一只穿着铁甲的巨熊，全身板甲上也镶满了巨熊的装饰。梅里耶骑士对雪原大小贵族并不熟悉，但知道锻炉城这座年轻的城镇现在是白河上游地区仅次于熔金谷的第二繁华的城镇。锻炉城与黑山城在武器锻造业上素有竞争关系，但只论盔甲的锻造技术，黑山城就远不如锻炉城。
艾凡赫·盖恭敬地回礼后，从马鞍的鞍袋里掏出一副耳套，问道：“我没法带着耳罩的情况下戴头盔，你看看，这么厚的耳罩，戴着它怎么戴头盔？更何况带了耳罩啥都听不见，怎么打仗？怎么听指挥？还有，连马耳朵都要塞得严严实实又是为了什么？”
梅里耶骑士望了一眼站在“铁甲冰熊”身旁的伊米尔·盖，解释道：“等下你们会在战场上首次见识黑河领主大人发明的声音武器。没有提前向你们解释是为了防范对方的间谍。如果不带耳罩，你们会被震聋的。而你们的战马也会受惊吓。”
“哼，又是黑河领主大人的奇技淫巧。那艘什么明轮船我看着就花里胡哨，华而不实，这次又来什么声音武器？战争靠的是骑士与步兵，不是什么……声音武器。”
梅里耶骑士深吸一口气，在胸中酝酿着怒气，吼道：“我不在乎你的意见，我只关心当我需要重骑兵冲破对方阵线时，你们不会被我们自己的武器伤到，影响到整个战局！带上耳罩，或者脱下战甲回到营地。你自己选！”
“我效忠的是熔金谷的白河，不是黑河！谁允许你这个借女人上位的老白脸对我大吼大叫！”
“卫兵，除他武器，把他关起来。”命令刚下，陪同在他身旁的无畏近卫翻身下马，拔剑出鞘，朝老骑士走去。
“你敢！”老骑士气的满脸通红，右手握住剑柄，就要出鞘，却被一个人抓紧他的手阻止了。是伊米尔·盖。
“艾凡赫老爹，索菲娅·娜是黑河领主大人的传人，也是众人推举的雪原联军领袖。您不该这么当众侮辱他的丈夫。还是先委屈一下您，战后我会替您求情的。”
老骑士气得全身发抖，却终于忍住了，松开握紧的剑鞘，脱下熊头头盔扔在地上，朝梅里耶骑士马下吐了口唾沫，之后依然只能翻身下马任凭两名无畏近卫除去他的盔甲，将他押向后方军营。其余所有骑士见状，只能默默脱下头盔，将耳罩戴好后，再费力地戴上头盔。看得出来他们全都对这个耳罩不以为然。你们会感谢我的，梅里耶骑士心想。待所有人戴好耳罩，梅里耶骑士骑回中军，下令道：“全军前进，保持阵型。”
除了留在原地操作自发弩的弩手和保护他们的步兵，其余的步兵、弩手和骑兵排着整齐的队列，在冰面上徐徐前进。敌军盲目冲锋最好，但梅里耶心里依旧在想着兽群另一半兵力此时躲在何处。还有两名名派出去的斥候没回来，他不相信兽群有能力截杀这两名无畏军团的斥候，但无论乌尔里希·弗拉迪斯团长此刻在策划着什么阴谋诡计，在这里干等只会给他更多准备时间。迅速击溃冰面上的敌军才是上策。
队伍最前方的弩手阵眼看就要越过靠后的红色弩箭，进入自发弩的射程。梅里耶骑士一挥手，队伍停止前进。此时距敌阵还有过五百步。若是普通的长弓劲弩，射程超过三百步已经是极限中的极限。河湾镇弩手装备的是黑河领主大人发明的雷火机关弩，其威力远超老式机关弩，半里格外都能射穿几层牛皮。黑河领主大人和巫师在熔金谷的帮助下，花了二十年才发明了雷火的开采和制造方法。这才能够大规模装备雷火机关弩。
骑士团只见过传统的弓弦和传动齿轮结构的老式机关弩，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威力强大的先进武器，而且因为愚蠢的宗教原因，连老式机关弩都被远在万里格之外的教皇禁止了。现在这群蠢货静静地站在死亡的射程之内，等待着屠杀的降临。梅里耶骑士对侍从下令道：“传令，我方弩手首轮齐射完后，重骑兵看我信号冲破敌军左翼，在敌人后方截杀逃兵。你亲自指挥河湾镇轻骑兵，在重骑兵身后掩杀敌军。”侍从领命，率领轻骑兵从队伍后方绕到右翼，加入重骑兵队伍。而步兵阵列向左移动，保护防守薄弱的左翼。梅里耶骑士继续下令道：“步兵听我命令准备前进！弩手准备！”
两百名弩手在前方排成了三排横列，手中的机关弩已装上一排弩矢夹，脚边的冰面上放着另一排弩矢夹和牛皮制的隔热袋。
梅里耶骑士从马山上解下一支红色信号旗，拿在左手上，右手高举，喊道：“发射！”
一阵白色雾气随着嘶嘶声在弩手阵列中升腾，随即被一阵北风吹散。有节奏的金铁撞击声响彻冰面，跟着每一声撞击声的是一声尖利的呼啸。如果有人用心数，会数到二十次撞击声。然后是一阵整齐的咔嚓声，那是弩手们更换弩矢夹的声音。咔嚓声结束，会听到梅里耶骑士再一次下令：“准备平射！”弩手迅速变阵，组成三列交错横阵。
梅里耶骑士用望远镜关注着对面的敌军。第一轮箭雨落下，他们没有预料到这么远的距离也能被射中，所以没有一个人试图阻挡或者躲避，直至第一个人中箭，转瞬之间第二个，第三个……然后自己也中箭倒下。数百人中箭，其中大多数瞬间毙命，恐惧在敌阵里蔓延，原先还勉强齐整的队伍顿时一片混乱。这群平民拼凑的军队开始溃散，许多人转身朝后逃跑，却撞上了躲在后方的兽群军团。全副武装的兽群士兵手持利剑长斧砍杀逃兵。逃跑之势被迅速止住。平民们被迫在被射死和被砍死之间做出选择。那五百名兽群步兵却没有前进，队列整齐地守在后方。
大概是觉得箭矢终究比刀剑好躲，平民杂兵们“选择”向雪原军队——他们的同胞冲锋。梅里耶骑士举起左手的红旗，朝骑兵打了一个旗语。伊米尔·盖抽出黑色长剑，一踢马肚子，一阵战马嘶鸣，带领着熔金谷和河湾镇的骑兵冲出阵线，朝敌军冲锋而去。没有了整齐阵型的乌合之众，面对全副武装的重装骑兵，根本没有任何招架之力。组成楔形阵型的骑兵部队，像剪刀剪开破布一样，瞬间撕开了敌军右翼，穿过敌军阵线，冲到了敌军后方。稍作修正后，朝兽群步兵冲去。而轻骑兵则迅速分散，开始用手中的长矛和手弩截杀溃散的民兵。
顷刻之间，两千多人的平民已经损失近半，梅里耶骑士没料到敌军如此不堪一击，决定节省弩箭。手中旗语一打，弩手熟练而迅速地拆下机关弩中的雷火，装进隔热牛皮袋里，又收起剩余的弩矢夹，和沉重的机关弩一起背在身后，然后拔出随身配备的长刀，变阵为方阵，整齐地后退十步。重装步兵方阵则举盾支矛，等待着剩余残兵的冲击。
骑兵部队冲破民兵阵列后没有停留，加快速度冲出红色弩箭的范围后再次集结，准备冲击队形齐整的兽群重步兵阵列。梅里耶骑士变换旗语，向后方的自发弩阵地下达了命令。趁着第一轮箭雨还没落下，他整了整头盔下的耳塞。即使带着耳塞，也不是第一次承受“声音武器”的冲击，梅里耶骑士依旧对接下来将要承受的震撼紧张不已，也难怪无敌无畏的女领主也对此武器深恶痛绝。
“声音武器”，又称吼叫兽，伴随着箭雨一起，落在敌方民兵头上。原本那些民兵还仗着人数上的优势，勉强结成了松散的阵列，举了盾牌准备承受箭雨的攻击。但是盾牌无法抵抗吼叫兽。即使全都带着耳塞也受过训练，河湾镇的阵列也一度出现了混乱。有一两个人受不了那巨大而可怖的噪声，扔下武器堵住耳朵，有人直接倒地。大部分人都本能地后退了好几步，顶在前方的步兵阵列出现了缺口。但他们迅速调整了队伍，补上了缺口。梅里耶的战马身经百战，也被惊到，要不是主人拼尽力气拉住缰绳，恐怕早就颠下背上的主人，狂奔逃跑了。
而毫无防备的冰湖镇民兵则是另一番景象。他们彻底崩溃了。无论是乌合之众组成的民兵，还是后方装备齐整的步兵团，没有一人能站稳脚步，没有一人能拿稳兵器，也没有一人还能战斗。所有人都捂着耳朵，有人大张着嘴巴，简直像是要从下巴裂开，却听不到任何尖叫。梅里耶骑士见过这种现象，由于耳朵听到太过巨大的声音，精神受到极大震撼导致全身肌肉绷紧，根本发不出声音来。声音摧毁了他们的阵型和防守，他们不知道阻挡也不知道躲藏，箭雨将他们一个个钉死在冰面上。兽群征召的民兵已经损伤大半，活着的要么已经完全崩溃，瘫倒在冰面上等死，要么已经四散逃命。
河湾镇的军队很快从吼叫兽的震撼中恢复过来，迅速重整了队形。梅里耶骑士举起令旗，步兵队伍整齐地朝敌人压过去。还没逃得了的敌方民兵根本无力做出任何抵抗。如果磨盘碾过积雪，残余的民兵被长矛和长刀刺杀殆尽。这是一场屠杀，梅里耶骑士没有拔剑，只是冷冷地看着麾下的士兵趟过血河。偶尔一两个妄图做决死抗争的漏网之鱼朝他冲过来，也被围在周围的近卫杀死。这里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而在冰面对岸，骑兵们的杀戮也接近尾声。虽然兵力占优，但队形崩溃的步兵方阵根本抵抗不住重骑兵的冲击。第一轮冲刺之后，敌人的命运就已经结束。这些全副武装，曾以为能拼死一搏的兽群战士，连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重骑兵的长枪长剑，轻骑兵的手弩和长矛，还有马蹄，眨眼之间将他们的生命夺去。
梅里耶骑士打了旗语，命令骑兵们集结阵型，回到队伍中。没必要追杀残兵，让他们逃命去吧。杀人不是他们的任务。
伊米尔·盖全身浴血，却依然斗志昂扬，毫无疲惫之色。他的黑色长剑没有回鞘，鲜血在剑刃上流淌。他从马鞍上撤下一块布，擦干净血，轻蔑地说：
“兽群，哼！”
“这不是他们的主力，报告伤亡情况。”
“我们这边伤了十三人……死了一个。那个蠢货懒得给自己的马带耳塞，结果被声音武器惊了，被颠下来踩死了。我替艾凡赫·盖谢谢你。真希望他在这亲耳见识声音武器的威力。”
“他以后有机会见的。修整队伍，兽群首领恐怕趁着这群乌合之众拖住我们的时候逃跑了。不可松懈。”
“是，骑士大人。”
士兵们开始打扫战场，回收还能用的弩箭。这些被裹挟着踏上战场送死的可怜人。现在没有时间安葬他们的尸体。让北风和冰雪给与他们合适的葬礼吧。
这场屠杀没有什么荣誉可言，让梅里耶骑士感到厌恶。此刻他关心的只是兽群另一半人的去向。还有两名斥候没有回来，北方没有烟柱升起，这很不寻常。无畏军团的斥候不是普通人。他们拥有比鹰还锐利的眼睛，比狐狸还聪敏的耳朵，武艺不输军中数一数二的剑客，座下的快马也是经过几十年特殊培育的兼具耐力和速度的雪地马。他不相信兽群抓得住这些无畏斥候。但战斗结束了他们却还没回来。若是机关弩中的雷火落入敌军手里，后果不堪设想，此刻梅里耶骑士顿觉自己的命令下得草率。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西面传来，两名斥候回来了，却只有派出去侦察冰湖镇的两名斥候其中之一，负责侦查东边森林的那个，跟在他旁边的是早前派出去的，负责与雪原联军大部队联络的机关鸢捕手。女领主有新的消息。斥候递上信筒：
“命令：速报战况，占领冰湖镇。”
梅里耶骑士把回信的任务交给了侍从，然后转向另一名斥候，询问迟来的情报。那名斥候报告道：“我在森林里发现了许多奇怪的踪迹，像是几千人的大部队行军，从东边的森林深处而来。我一直往东走了快两里格，这时候听到战场上的声音，就立刻赶回来了。”
“东边的森林里？”梅里耶骑士带着近卫，加入了骑兵阵列。
“伊米尔·盖大人，我们先行前往冰湖镇。”
“是，大人。希望兽群的主力还在那等死。”
“他们留下一半人裹挟平民迎战，就是为了拖住我们好逃跑。现在多半已经逃窜了，就算逃跑，迟早是个死。现在立刻出发，去看看冰湖镇的情景。”
“熔金谷的骑士们，跟着梅里耶骑士和我，向冰湖镇前进！”
冰湖离冰湖镇不到一里格，上了北岸向北走百余步就到了一条铺了木板，用于行车的小路。沿着小路向北走了半里格，就能看见冰湖镇的栅栏城墙。梅里耶骑士先停了下脚步，派了一名轻骑兵前去侦察，只远远地看到这名骑兵径自走到镇子木头大门外，对里面喊了好几声，却没有回应，就下马推开了大门。大门没有从里面栓上，看来敌人走得走得急促。梅里耶骑士率领着骑兵骑入了冰湖镇大门。
还未进门，梅里耶骑士鼻子一嗅，眉头紧皱。所有的骑士长剑全部出鞘。这令人骨寒的血腥味。骑士们进入镇子，分散开来，寻找血腥味的来源。很快，所有人都聚集到了这个大镇子上最大的一栋长屋。长屋大门紧闭，屋顶上立了一根杆子，断了，上面曾经订着某个东西，被砍断了。
“冰湖诵经堂。”梅里耶骑士说道，“白河东岸最大的圣星诵经堂。”他来过这里，二十年前。
“整个镇子一个人影也没见到，别说人了，连畜生都没有。”手持黑剑的伊米尔·盖此刻脸色异常凝重，“我能猜到里面是什么。”
冰湖诵经堂坐落于冰湖镇的集市，周围空荡荡的木屋草棚，能看出来被废弃前是做什么买卖的场所。梅里耶骑士看到了一个锻炉，但炉火已经熄灭。另一件草棚顶有一排整齐的钩子，旁边是一个鞣皮架子。钩子上空空如也，棚子里也人去屋空。
只听哐的一声，伊米尔·盖的黑剑砍断了诵经堂大门上的铁链。梅里耶骑士指示近卫跟着他下马，其余人仍旧骑马警戒。他朝伊米尔·盖递了个眼色，年轻的贵族猛地一脚踢开了大门。
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所有人，梅里耶骑士胃里一阵翻腾，强忍住了呕吐。刚刚制造了一场屠杀的骑兵们定力更好，除了几声诅咒之外，再无其他反应。但他们的表情显露了他们此刻心中的惊骇。地狱的景象应该就是眼前这样了。
能坐满一百人的诵经堂里，祭坛、讲经台和排椅全部被拆除，再没有一点阻碍物的大厅木地板，被断肢、尸块和已近凝固的黏稠血液填满，墙壁上没有一处干净的，全是喷溅或者抹上去的血迹，以及血染的掌印。梅里耶站在入口阶廊上，甚至找不到下脚的地方。没有一个人敢发出一丝声音，生怕眼前的地狱景象变为现实。
一个粗人，熔金谷的一名骑兵踏出了第一步。他穿着肮脏破旧的长筒皮靴子，麻布裹腿一直绑到膝盖下面的锁链甲裙边，走起路来带动链甲发出刺啦啦的声音。他走下台阶，踏入黏稠的血池，血液漫过脚踝。踏出第二脚第三脚时，半凝固的血液在他的鞋底拉出了红色血丝。这个粗人骂骂咧咧地抱怨鞋帮子没缝好，有血漏进去湿了毛皮袜子，又抱怨好像踩爆了一个眼球还是什么东西。没人深究他到底踩爆了什么。有人带头以后，这些以杀人为生的贵族骑士和职业士兵们，也就放下了对血腥和尸体的厌恶，走入血池，四处查看。梅里耶骑士始终站在阶廊上，没有下去，转身对一名近卫侍从下令道：“带个俘虏过来。”侍从领命，走出诵经堂骑马而去。
待其他骑兵们把整个诵经堂前前后后查看一番后，梅里耶骑士终于能跟着他们一起走出这个可怖的人间地狱。伊米尔·盖跟手下骑士们交谈了许久，才走近梅里耶骑士，向他报告道：
“里面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没细数，也数不清，残肢断臂大概有百十来人，太惨了。有打斗的痕迹，打得挺狠，有两处墙壁都砸穿了，又从外面堵上，窗户也被钉死。很多具尸体上有被啃咬的痕迹。”
“他们被关进去，让他们自相残杀？”
“只能是这样。关他们进去的时候还活着，但关他们的人不希望他们活着出来。”
“兽群居然在这么神圣的地方做这么渎神的邪恶行径？邪教仪式？”
“难怪被称为兽群，一群畜生，就算进了骑士团，也摆脱不了异端邪恶的罪孽。”虽然熔金谷可能是整个雪原，甚至是沙漠帝国以南，圣星教信仰最为淡泊的地方，但眼见如此邪恶的行径，伊米尔·盖依然难以掩饰其愤怒。
梅里耶骑士此刻却心不在此，他问道：“这些人死了多久？”
“不久，活得最久的可能昨天才死，有几具尸体被吃的只剩下骨头，看上去也就三五天。”
“没有发现我们的斥候？”
“没有，不在里面。”
“该死！”梅里耶骑士咒骂道，“我太轻率了。”
“他们只是一群蛮子而已。”
“不能小看骑士团。让你的人再把整个镇子搜查一遍，这里驻扎过一千人，不可能留不下一点蛛丝马迹。”
骑兵们分散进入镇子里四处搜索，过了小半天陆续回到诵经堂前，他们各自交头接耳，面对梅里耶骑士时，则都摇着头。这个镇子被荒废了。
派去带俘虏过来的近卫骑手回来了。他的马鞍上横着一个受伤的士兵，身上的链甲还没去掉。手里还牵了一根绳子，拉着一个衣衫褴褛，满面惊恐的农民。
“先审问当兵的，他快死了。”近卫骑手说道。
“没个受伤轻一点的吗？”梅里耶骑士问道。
“没死光的也疯了，就剩下这个没断气还没疯透的。”说着，骑手下马，把受伤的俘虏抱下来放在地上。这是个老兵，差不多跟梅里耶骑士一个年纪，肩膀和腹部有两处可怖的伤痕。
梅里耶骑士让人把他头抬起来看到诵经堂内的可怖景象，厉声问道：“你们第三军团的主力躲哪去了？你们为什么要做下如此恶行？”
这个老兵耳朵里流出鲜血，早已聋了，怎么可能听得见梅里耶骑士的问话。他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只能眯起一条缝，望了一眼诵经堂，又望了一眼梅里耶骑士，脸上露出惊恐和羞愧的神色，口中吐出一口血泡沫，十分艰难而缓慢地说道：“狼灾……狼灾……回来了。”他重复着这句话。梅里耶骑士贴近老兵的脸，望着对方问：“什么狼灾？什么狼灾？”却只见老兵脸上的惊恐神色骤然加剧，血泡越吐越多，然后突然吐了一大口血，身子一软，死了。
“没救了。”梅里耶骑士抹掉脸上的血，转向没有受伤的另一个俘虏，问道，“你怎么一点伤也没受，耳朵也没事？”
抓他来的士兵回答道：“我不是在战场上抓住他的，他躲在周围的森林里，被我发现就抓来了。战场上活下来的民兵，全都聋了疯了，什么都问不出。”想来也是，吼叫兽是在民兵的头顶炸响的，那么近的距离，没人能承受得了。
“什么狼灾？他说的狼灾是什么意思？”
“就是‘狼灾’啊老爷，看您年纪，怎么可能没听说过二十年前的狼灾？”
“狼灾二十年前就被黑河领主大人扑灭了！”梅里耶骑士反驳道。
“现在眼瞅着没扑灭干净啊？大半年前开始的，东边一些村子突然又有人得了狼瘟疫，四处咬人吃人。第三军团的老爷们出征杀光了感染的人，才没有泛滥成另一头人狼群。但还是没人找到传染源，最后终于还是传染到咱们冰湖镇，几乎是一夜之间，上百人感染了狼瘟疫，谁也不知道从哪来的。那是五天之前的事情。都是军团老爷们的旧相识，他们下不了手，只能把感染者关进大屋子让他们自生自灭。”
梅里耶骑士望向伊米尔·盖，对方脸上充满了怀疑的表情。只听年轻的贵族说道：“我不相信。兽群再怎么说也是骑士团的军队，怎么可能亵渎如此神圣的场所。除非他们已经被邪恶异端污染。什么狼灾，狼瘟疫，我没有亲眼见过，我不信。这些都是你的瞎胡扯。”
“怎么能是瞎胡扯呢老爷，我们都是你们的俘虏了，哪还敢说假话，不要杀我。”这个农民伏倒在地，开始哭嚎起来。
“你说五天前兽群把感染者关进诵经堂自生自灭，然后就废弃了你们的镇子？”
“没错啊老爷，就怕传染源还在村子里。军团的老爷们又正好要打仗，就把镇子里所有人赶出去了。”
“他们去了哪？几千个人离开镇子，肯定有个落脚处，他们在哪？”
“他们留了一半人看着我们，其余的早就朝更东方去了。我可以带你们去我们的营地，只要您别杀我。”
“带我们去！”
几个小时后，梅里耶骑士和其他骑兵一起站在废弃的营地中间，望着四周一时无语。人去营空，预料到的结果。跟随着两名指挥官进入森林的只有近卫和熔金谷的骑士，都是白河家族的近臣。大部队已经前往白河渡口，随船北上加入索菲娅·娜的攻城大军。
“你们几千个人这几天一直躲在这个营地里？”梅里耶骑士问道。
“是的老爷，是的老爷。”被绑着双手的伊凡声音颤抖地回答。
梅里耶骑士想起来第三个斥候的报告，他发现的那些痕迹就是指向这个营地的，此时他脸上表情愈发严肃，跪在地上的农民却误解为他在怀疑，连忙辩解道：“是真的老爷！我现在哪敢骗您。你自己看，这里都是人住的痕迹。没人敢回去，不知道那些狼人是不是还活着，生怕被传染。也不敢跑，军团的老爷们会杀人的。”
梅里耶骑士转头望着四周，心情愈发沉重。这个营地方圆数百步，根本不是什么杂乱无章的草棚窝，而是一个井然有序的临时营地。营地选在了一条小河的旁边，是白河的一条支流。周围用木头搭了简易栅栏。西北两面开门，中间两条大路穿过，内部用数条小路划分成几个区，士兵住的草棚被放在了靠近大门的北侧大门的区，四周也有岗哨。正中央是个最大的帐篷，里面散落着没吃完的谷物和干肉，是粮仓。营地里火堆余烬的位置也很讲究，大都远离粮仓，但离水源很近。营地内挖了水渠，营地外还专门挖了厕所。他们来的路上还发现好几棵树上布置了暗哨岗。
“兽群的首领早就跑了，这帮狡猾的蛮子。”伊米尔·盖说道。
“仅仅几天时间就能建立一个布局合理，管理有序，能容纳几千人的营地，你能做到吗？还觉得他们是蛮子？他们用一半人和无辜的镇民换取了自己撤退的时机。”梅里耶骑士回答道，又反问，“但为什么朝东撤？还要留下步兵阻挡我们？”
“逃跑了也只有几百人，根本不足为虑。我们当务之急是回到联军参加围城。”伊米尔·盖兴致高昂。
“我们此次出征本就是为了剿灭兽群，任务未成，不能回去。我们小看兽群了，围城大军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公主港城墙上，后勤补给全靠白河河运。五百名兽群骑兵足够骚扰甚至切断我们后勤补给，无论我们联军多么势大，断了后勤便会土崩瓦解。至于这个农民所说的狼灾，如果是真的，那将是圣星熄灭一般的灾难。”梅里耶骑士语气沉重地说。
“您怎么打算，骑士大人？”伊米尔·盖语气恭敬地问道。
“他们都是骑兵，而且占据地利。带着步兵兵团不可能追上他们。”
“您是说？”
“我们开始狩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