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达依旧在那里缝补衣服，时不时地摸了摸眼角的泪水。摩冈娜走过去抱了抱她，安慰了她几句，跟她说了自己的计划。丽达抬起头感激地望着她，抱着她痛哭起来。摩冈娜心里却在想着，如果丽达能阻止自己，劝说自己放弃这个危险的计划，她会更感动。等丽达哭够了，摩冈娜把两把剑交给她，拜托养母帮她做一套背带，能把两把剑平行横挂在腰上。另外，还拜托她给自己做一件新的皮袍。这一次她提了点要求。她让养母做一件只有一只右手袖子的袍子，但袍子的右侧面只用绳扣系在一起，可以很容易地从里面扯开。寻找妹妹的途中，她很可能要被迫跟当地人打交道，藏住多出来的那只手只有好处。
天色渐晚，摩冈娜决定赶在天黑之前先去看看那些骑士团的俘虏。或许今晚来不及审问，但先看看他们心里也有底。
所有俘虏都被关押在营地正中间的笼子里，摩冈娜在营地里走动时路过几次，都故意不去看里面。这时，她主动走到笼子前，站在离笼子仅有半只手臂远的地方。笼子里只关着五个人，笼子旁边伸手够得着的地方有个木桶，里面装点雪水。囚犯身上的盔甲都被剥走了，只穿着下面的毛料衬衣，冻得发抖，双手抱得紧紧的取暖。剥去了华丽的盔甲之后，他们也失去了当日的飞扬跋扈。颓废地坐在泥地上，个个耷拉着脑袋，头发肮脏纠结，脸上和衣服上污秽不堪，臭味从笼子里不停散发着，往摩冈娜鼻子里钻，但她却不以为意。没了盔甲和武器，他们只是一群不堪一击的普通人。
摩冈娜一言不发地站在笼子旁，那五个人一开始没注意到她，只颓废地沉浸在悲惨的命运中。后来，有个人终于看到了她，然后碰了碰旁边的人，然后五个人都抬起头望着她。熟悉的眼神，摩冈娜想起了骑士团首领从华丽的面甲眼孔中射出的最后一个眼神：恐惧，绝望，黑暗，愤怒。这些俘虏们看清楚眼前的这个畸形的怪物之后，眼睛里射出的正是这样的眼神。有人跪倒在地上，开始低声祈祷。有一个人朝笼子远端爬过去，边爬边用拿腔走调的雪民语对她喊着：“不要杀我，看在圣星的份上，不要杀我！”有个人甚至哭了起来。还有一个开始朝她大声咒骂，还朝她吐口水。摩冈娜躲开了，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的本能反应。巫师跟她说过，笃信宗教的人，把自己的精神和灵魂都寄托在虚幻的神灵身上。以为把神灵虚构得强大，自己就能一样强大。而往往是那些最虔诚的信徒，信仰遭遇失败和破灭之后，受到的精神打击会更大，只会变得更加颓废，恐惧，猥琐。眼前的这五个人再次证明了巫师所言非虚。
不，不是五个人。摩冈娜注意到有一个骑士，看面相应该是最年轻的一个，虽然眼神里也充满了颓废和恐惧，但他一直保持原来的坐姿，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直视着她的眼睛。太阳就要落山，最后一缕阳光斜射在摩冈娜的脸上。她看不到自己的脸和眼睛，不知道脸上有什么的东西吸引着这个年轻的骑士。他的眼神里除了颓废和恐惧，还有一丝……摩冈娜不知道那一丝微妙的感情是什么，但她能确定那一丝感情并非负面的，因为在他看她的这片刻之中，年轻的骑士甚至没有眨一次眼睛，某种东西将他的目光紧紧的吸引在了摩冈娜的脸上。
突然，像是从梦境中醒来，年轻的骑士长大嘴巴倒吸了一口冷气，脸色变得通红，突然伸出了双手捂住脸颊转过一边。摩冈娜戴着耳朵，能听到他在轻声啜泣。哭泣的同时，他还在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重复着几句话。摩冈娜能听清楚他说的什么，却听不懂话里的意思。她辨认不出这种语言。不是雪民语，是巫师刚刚教过她的圣星语。
其余四个人的心智已经接近崩溃的，但他还保持着理智。摩冈娜明白想要得到心中几个问题的答案，他会是突破口。摩冈娜两只右手，从左边腰间费力地取下那本沉重的大书，走近笼子，双手托着伸进笼子把书递向那个年轻的骑士。她朝他喊道：
“听得懂雪民语吗？听得懂就回头！”
年轻的骑士显然听得懂雪民语，他放下手转过头来，疑惑地望着摩冈娜，但依旧不敢起身，脸上的恐惧依然如旧。
“你们的《祈祷书》，我看不懂，你们看得懂，你拿着。”她尽量使用简单的词句跟他交流。年轻骑士脸上的疑惑更加浓重，但他注意到了摩冈娜两只右手托着的那本大书。但他依然没用动，摩冈娜感到不耐烦了。她大声吼道：
“《光明祈祷书》（这个词是用刚学来的圣星语说的），你不认识了吗？你再不接着我就收回去！”她的吼叫声让其余的四个俘虏吓得连忙朝笼子后面挤过去，咒骂声越来越大，惊动了几个匈奴人朝这里看过来。摩冈娜转过头让他们安心。其余的匈奴人不再关心这里的情况。
年轻骑士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小心翼翼地慢慢爬过来，离她还有很远的时候停下来，颤抖着伸出双手，抱住那本书的两边，又小心翼翼地收回手去。途中差一点失手掉在地上。这一个多月里，匈奴人怕也不会对他们这些俘虏以礼相待。曾经强壮的骑士现在抱着这本书都要费尽全身力气。但即使是如此虚弱，他却依然用全身的力气抱着这本书，保护着这本书，仿佛所有的希望和生命都寄托在了这本书上。
这就是宗教虔诚吧，摩冈娜心想。她对年轻骑士说道：“这本书是我的，不是你的。我借给你看。明天开始你要教我读。”年轻骑士抬起头困惑不解地望着她，却始终不敢开口跟她说话。摩冈娜头也不回地转过身走开了。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没有生火的营地里开始逐渐变得黑暗。匈奴人和雪民都回到了帐篷里。摩冈娜去父母的帐篷看了看。养母丽达已经睡了，缝了一半的皮质剑带放在旁边。这对她很好，摩冈娜心想，丽达需要多多休息。扎合台不在帐篷里，应该又是去守第一班夜了吧。听巫师说，他们连续急行了整整一个月才停下来休整了三天，明天一大早大概就要开拔了。摩冈娜不想打扰养母，走出了帐篷，走到营地外围，找到一块干燥的大石头坐下。此时此刻，世界一片黑暗寂静，只有背后的营地里传来的几声喧嚣和茫茫雪原传来的野性的呼声。即使在最寒冷的冬夜里，即使她赤身裸体地伫立在冬风之中，也不会感觉到寒冷。但此时此刻，她的内心却仿佛被冻结了。血液变得冰冷，心脏停止了跳动。忙碌的白天里，她没有时间和精力用来伤感，而且她明白，她的悲伤与痛苦，无论在别人面前怎么显露，都不会得到任何同情和安慰，只会得到更多的白眼和厌恶。此时此刻，寂静孤独的黑夜中，她远离了族人，开始默默地舔舐心中的伤口。
她开始害怕，害怕地瑟瑟发抖，空有两只右手，却无法抱紧自己。她取下了耳朵，不想再听到任何声音。她把脑袋抱在右手的袖子里，开始无声地啜泣，泪如泉涌，打湿了袍袖。紧闭着的双眼只能看到一片黑暗的虚空中，浮游着不可名状的浮尘和若隐若现的光亮。突然之间，身上本已愈合的每一处伤口开始剧痛，仿佛又被人一道一道揭开。左边身子上开始变得滚烫，肩膀上彷如又烫出了水泡。她回到了骑士团攻打村子的当日，眼前出现了骑士首领，带领着其余九个被她杀死的骑士。首领头上戴着的喙嘴巨盔被锤扁了，红色的鲜血和白色的脑浆从眼孔和其他缝隙里流淌出来。他右手从肘部往上被整齐切断，鲜血染红了身上的盔甲。胯下的战马脖子扭曲到了一个可怖的角度，额头上凹进去一块，一个眼窝是空的，鲜血不止往外流。其余的骑士们不是脖子被切开，就是缺手断脚，脑袋剩下一半，胯下的战马也没有一匹是完好无伤的。
而她赤身裸体的站在这群可怖的尸体骑士面前，手上没有了宝剑，身上没有的衣服，而最要命的是，左肩下面没有了机关手臂。没有了机关手臂，她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连站立都花费了她全身所有的力量，脑子里昏昏沉沉，呼吸沉滞，她第一次感到了刺骨的寒冷。她差点跪倒下来，却发现身体的关节已经冻僵了，连倒下都不可能。那群死掉的骑士，沉默着，驱驰着死掉的战马，挥舞着染血的宝剑，朝她猛冲过来。她被战马撞飞，踩踏，被宝剑割开身上的皮肤，鲜血溅洒在空中，喉咙被刺穿，两只右手被一一砍下。她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体内的血开始滚烫沸腾。最后燃烧了起来。她的皮肤被烧焦，肌肉被融化，骨骼碎裂开，整个身体化为了灰烬。
这清醒的梦境变得如此真实，摩冈娜短暂地失去了意识，身子一歪，倒在了石头上。脑袋被坚硬冰冷的石头撞得生疼，把她从梦境中拉了回来。她发现皮袍子被汗水浸透了。
冲向那群骑士的当日，她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恐惧，只有愤怒和狂暴。她仔细回味着当时的那种感觉。对，确实是因为看到妹妹被抓走，自己才被怒火淹没，失去控制。但是，当此时此刻再次回想起当日的情景，她却惊恐地发现，这愤怒之下，竟然有一丝快感和兴奋。仿佛饥饿一天之后，饱餐羊肉时，食欲被满足的那种兴奋，全身的肌肉变紧张，胃欢快地蠕动着，连空气也变得更加香甜。巫师告诉她得了犬凶躁症的人，也会产生暴躁的嗜血欲望。但是当时离妹妹吸食她的鲜血才仅仅过去了片刻而已，那么短的时间犬凶躁症就会发作吗？
无论是匈奴人还是雪民都会在背后叫她怪物，野兽的女儿。连她父亲给她取的名字都是“熊女”摩冈娜。她是熊的女儿，她是三只手的畸形怪物，只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她却比大多数成年男人都要强壮，或许她真的只是一头披着人皮的熊？或许她平日里只是克制住了自己内心的兽性，正如她用沉默掩饰了受到其他匈奴人和雪民的歧视时的怒气？犬凶躁症能用草药压住，而内心的兽性也能用草药压制住吗？如果有一天，她再也忍受不了她的族人对她的冷漠和歧视，还有隐形的伤害，胸中的怒火终于爆发？她回想起了当时，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一片漆黑，只知道本能地闪转腾挪，挥动手里的宝剑切砍，手上传来的切开皮肉的震动让她越来越兴奋，那是超越了食欲的另一种欲望，从没发掘过，第一次被满足的欲望。若不是最后流血过多，体力不支晕倒，她会把手里的宝剑挥向靠近她的任何人——包括她的养父母，她的族人，她最尊敬的巫师，甚至包括她最亲爱的妹妹……她无法想象如果自己伤害了他们……
所以我必须离开部落，远离部落，摩冈娜再次下定决心。明天匈奴人就要继续踏上漫无目的的逃亡之路，她不想等到身体完全康复。那还要好几天，她现在已经能骑马，可以上路了。做出了决定之后，她顿时轻松了下来，脑子里开始想别的事情。
她回想着昏迷的这一个月，完全丢失的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她没有任何感觉，没有任何想法，只有完全的黑暗，仿佛自我完全湮灭了，根本没有存在过这个世界上，或者说对于她而言，这个世界在那一个月里消失了。醒来之后记起来的第一件事，是一个月前那场战斗，仿佛就在片刻之前。这之间一个月的长睡倘若没有醒过来，到底是她消失了，还是这个世界永远消失了呢？匈奴人传说人死了之后，灵魂会出窍，像空气一样飘在空中，凡人看不到。还有其他一些神神叨叨的传说。巫师却说灵魂之说是怪力乱神的妄言。人脑子活着才能思考，才能感觉，脑子死了人就死了，哪来的什么灵魂？人看东西要通过肉做的眼珠子。灵魂若是存在，像空气一样，看不见摸不着，怎么能长出肉做的眼珠子，又怎能看见东西？
这次起死回生的经历，让她更加相信巫师的说法。人是没有灵魂的，也没有什么来世。人死了，就永远从这个世界消失了。等记得她的人都死了，她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就都没有了，她就像没有生过，没有活过，甚至没有死过。这样的一生有什么意义？巫师说人活着就要好好利用短暂的一生去感受这个世界，然后努力在世界上留下更多的痕迹，永远无法磨灭的痕迹。绝大多数人默默无闻的生下来，又默默无闻的死了。这些人的生死毫无意义。她不想做这样一个毫无意义的人。她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永远都不会被抹去的痕迹，就如同写在纸上的史书，上面记载着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前的人的事情。这些人早就死了，见过他们的人也早就死了。但他们的名字，他们所做过的事情，却留在了纸上，每个懂得写字的人都能抄写下来，交给其他识字的人看。那些死去千百年的英雄或者恶人们，又能在千百年后的这些人脑子里刻下深深的印记。仿佛是一件传家宝，流传了千百年，并且还将继续流传下去，除非有一天这世上再没有会写字的人。
不，我要活得有意义，我要在这世界上留下痕迹，我要把我的生和死都写在纸上，我要让更多的人懂得读书写字，在他们的脑子里留下我的痕迹，然后永远地流传下去。摩冈娜心里下定了决心，她的人生从此变得完全不同了，她有了奋斗的目标，有了人生的意义。她不再哭泣，心中的悲伤一扫而空，星空变得如此清澈，空气变得如此清新。北方吹来的寒风吹在身上如此舒服惬意。她索性脱下了皮袍子，铺在大石头上，赤着身子躺了下去。她伸出一只右手抚摸着左肩膀处手臂断掉的地方，感觉着皮肤下突出的那块骨头。寒风舔舐着她身上的伤口。世上再没有人会如寒风一般爱抚我了吧？摩冈娜心想，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