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摩冈娜起得特别早,但她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人在收起帐篷,收拾行李。摩冈娜穿好衣服,去丹乞儿老爹那要了点东西吃,顺便跟他道别。不出所料,老爹仅仅是礼貌性地回应了一声。
她先去了养母丽达那。昨天夜里,丽达在帐篷里点了火把,就着火光帮她缝好了剑带和皮袍子。她像是早就知道摩冈娜准备提前离去一样。跟摩冈娜的要求一样,皮袍子只有一只右手袖子,另一只右手能藏在衣服下面。但右侧身子只用粗麻线串着,线头一拉就拉掉了,随时能解放另一只右手。丽达流着眼泪帮摩冈娜换上新皮袍子。一只右手只能窝在衣服下面,很不舒服,但只能慢慢适应。左手的袖子也经过修改,袖子跟身体也是用粗麻线串着,随手就能扯下来,方便需要时方便使用机关手臂。摩冈娜感谢了丽达的劳动。
剑带用上好的熟狼皮缝制,两把剑平行固定在一起,舒服地绑在腰部背后。除了皮袍子和剑带,丽达还给了她一双新靴子和一条羊皮披风。摩冈娜向她推辞说自己根本不怕冷,不需要这条披风。但丽达坚持让她戴上。除了衣服,丽达还给了她一条编的很细密的毛毯,和以前扎合台用过的精制马鞍。丽达收下了她的好意。
出了丽达的帐篷,摩冈娜强迫自己在营地里四处走动,向所有人道别。大多数人只用冰冷的沉默和大松一口气的表情回应了她,但还是有几个人真心地祝福了她,这已经超过了她的期待。有个年纪比较大的匈奴人送了她一只装满了松麦酒的熊胃酒囊,摩冈娜感谢之后收下了。别台要送她一条雪貂皮围脖,这个摩冈娜没有收。她对他说昨天给她的板甲手套已经足够了。
巫师送给她的礼物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是一支木管笔,用羊皮囊装起来的一袋墨汁和厚厚一本装订在一起的白纸。木管笔是巫师自己设计的,插进羊皮囊里能自动吸收墨汁,笔尖是一根极细的骨头,应该是从刚出生的貂鼠身上拆下来的。平常墨汁不会从笔管里漏出来,但笔尖按在纸上的时候就能均匀地流出墨汁。摩冈娜知道这些纸张和墨水对巫师来说有多么重要。她十分感激巫师能送给她这么重要的礼物,却不明白巫师的用意。巫师对她说:
“要记住,小姑娘,笔墨有时候比刀剑更锋利。打败匈奴人的,实际上是笔墨而非刀剑。不要忘记写字,但也别乱写浪费纸墨,明白吗?”收好纸笔墨之后,巫师拿出了已经修好的手臂,对她说道:
“昨天就猜到你怕是要提早动身,所以早给你修好了,给你装上。”
烧坏的木块换上了新的,融掉了的铁块和齿轮也换了。用来绑在肩膀上的皮带换成了更柔软的小羊皮。而且,摩冈娜发现机关手臂短了一截。
“你把手臂去掉了一段?”摩冈娜问道。
“你自己试试就知道了。”边说着,巫师边把连索绑在左肩膀上,绕过后颈,把机关匣子送到了摩冈娜嘴边。摩冈娜含住机关匣子,一咬,手臂先是冒出一阵白气,然后突然伸长了一截。原来巫师改造了手臂的结构,把摩冈娜增加的那一截手臂缩进了上臂里。平常的时候跟普通的手臂一样长,一旦启动,上下臂之间的那段手臂就会伸出来,完全伸出来之后,这段手臂跟上下臂连接的地方变成了可以自由转动的关节。机关手上还带了一只皮手套,这样藏在袖子里的时候,就没人能发现异样。松开机关匣子的时候,这节手臂又会自动伸直后缩进去。摩冈娜感激地拥抱了巫师。
除了手臂,巫师还给了她另外两个礼物。第一件礼物是一根磁石制作的指南针,这是秦人的发明,扔在水里会浮在水上,方向永远指着南方。有了这根针,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容易地判断方向。第二件礼物拿出来的时候,摩冈娜胃部顿时一阵搅动的恶心感。那是一个“吼叫兽”。这是摩冈娜最为害怕的东西之一。她的耳朵就是被这个小方块发出的巨大吼声震聋的,那个恐惧的吼叫声从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永远地印刻在了她的脑海中。匈奴人打猎的时候会用这个东西,但每次用的时候摩冈娜都得脱掉耳朵才不会被吓得瘫倒在地。巫师看了她的表情,对她说:“这个不是吼叫兽。这个叫‘存音盒’,能够保存声音,然后重新放出来。吼叫兽实际上是保存了野兽吼叫声的存音盒。”
他开始演示这个盒子的用法。他把存音盒拿到嘴边,边转动盒子上的一根铁发条,边对着盒子背诵《匈奴史记》上的章节,摩冈娜最喜欢的章节《赵信本纪》。背完后,转动的发条也停了下来,巫师用一根手指卡住发条,然后从盒子上抠下一个小铁片,说:“声音就被存在了这个铁片里。”他把铁片插回存音盒里,然后放开了发条,巫师抑扬顿挫的朗读声从存音盒里穿出来。从头读到尾,跟巫师刚才背诵《赵信本纪》的声音毫无二致,只多了一点金属摩擦的噪音。读完这一遍后,巫师把铁片拿出,又转动了一阵发条,除此之外,还转动了盒子其中一面上的一个小圆盘。完成这些操作之后,他把铁片插回存音盒,同时松开了发条。盒子里的巫师又开始背诵《赵信本纪》,只不过这一次声音比刚才大了许多倍。
巫师把存音盒交给摩冈娜,她拿着把玩了很久,自己也存了好几次声音。听着跟自己完全一样的声音从这个小小的盒子里发出,她感觉非常有趣,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现在可以存声音,要是以后巫师的学问越来越大,相貌,气味,动作都能存下来的话,是不是把她整个人也存下来了?那个时候她本人还有继续活着的必要吗?这时,她想起了昨晚给自己定下来的人生目标。顿时从另一个角度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她不仅要把自己的生平用文字记下来,还要把自己的声音也完全存下来,她要千年万年后的人也能听到她的声音,仿佛她向千万年后的后人诉说自己的人生!
摩冈娜再次真心感谢了巫师,接着脱掉袍子让巫师帮她把手臂装上,之后再给她换了一遍药,又给了她几只装满了草药的麻布袋子,最后给了她一张写满了字的白纸,是一个药方,密密麻麻的秦朝文字下面,画了好几株植物,植物旁边记满了标记。巫师严肃地跟她解释说,这张是压制犬凶躁症的草药药方。麻布袋子里有足够好几次的用量,其余的只能靠她自己找了。摩冈娜再次感谢了他。
出了帐篷,摩冈娜又去丹乞儿老爹那,跟他要了两个人十天分量的干粮外加两匹马。一匹从骑士团手上缴获的高头大马和一匹矮脚马。丹乞儿老爹一脸不情不愿的表情,却无可奈何地把她要的东西给了她。
只剩下最后一件事要做,她要得到那个会说雪民语的俘虏。这件事需要得到养父的同意。找到扎合台的时候,他在指挥族人拔营出发。跟他说明来意之后,扎合台立刻就答应了,将笼子的钥匙给了她,又叫上了旁边一个年轻的匈奴人跟他一起过去。扎合台说:
“带着这几个人也是累赘,本来准备走之前杀掉他们的。你想带着他就带着吧,不过要小心。该下手时别手软。”
摩冈娜谢过他,跟着这个比他小一两岁的匈奴少年——名字叫“白鸟喙”,是个在雪原上出生的匈奴人——来到笼子前。“白鸟喙”举起手中的弩指着笼子里的囚犯大声吼着。这些囚犯即使听不懂匈奴语,也知道退到笼子最里面。摩冈娜打开笼门上的锁,打开了笼子门。她指着那个年轻骑士——厚重的《光明祈祷书》紧紧地抱在他的胸前——用雪民语大声说道:“你出来!”年轻骑士愣在那里没动,摩冈娜又吼了一句,他才迷惑不解又恐惧万分地走出笼子。走到摩冈娜面前的时候,他紧张地望着摩冈娜的脸,用生硬的雪民语问道:“我……你……你要杀我吗?”
“不。”摩冈娜说,“我要救你。你跟我走,你的同伴马上会被处死。”
听了这话,骑士脸色煞白,转过身去,像是要跟里面的囚犯交流什么。摩冈娜制止了他:“你想活下来的话就别多嘴,跟我走。还有,把书还给我。”说着摩冈娜伸出那唯一一只露在外面的右手,朝骑士胸前的书伸过去。骑士连忙后退两步,紧紧保护着胸口的书,不想给他。摩冈娜向前一步,又伸过手去,结果骑士又后退了一步。他也不说话,怕是什么话也不敢说,但依然紧紧地抱着书不肯还给他。摩冈娜没有耐心了,她从袍子里掏出机关匣子塞在嘴里,一阵热气从肩膀处喷入袍子里,身上感到一阵潮湿和温暖。袖口也喷出一阵热气,接着机关手突然伸长,猛地探出,准确地抓在了《祈祷书》的锁链上,然后朝摩冈娜的方向用力拉扯着。
饥寒交迫的骑士力气根本没法跟摩冈娜的机关手相比,而且也顾忌着书的安全,不敢用力拉,只好跟着机关手被拉近到摩冈娜的面前。摩冈娜右手握在挂在腰后的其中一把长剑剑柄上,刷的一声抽出长剑,手腕一翻,长剑瞬间顶在了骑士的脖子上。骑士吓了个半死,双手一软,厚重的木壳厚书从他手里掉落,被锁链拉住,挂在机关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