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自打卫思吾开始准备科考之后,这卫老爷和柳先生之间的情谊竟日益增厚。柳先生名叫柳时学,五十岁进士登第,坐了十来年官,有两年甚至在京城做事,后来致仕归乡,便开了一家学堂,他素来生活简净,靠着朝廷发的俸禄和些许的学费,日子过的倒也快活。他为官时忠直勤勉,就是有些犟脾气,当年也曾得罪过不少人,不过,这性格行事也很让一些人钦佩。古稀之年,得一个卫思吾这样的学生,他最是引以为傲的,只是他看不上卫老爷成日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加之卫老爷对孩子的功名之路也绝少注意,不由明里暗里恨他恨得牙痒痒。
这下两位言和归好,关系更甚从前。柳先生甚至还会受邀前去卫家大宅,听上一出新戏,或听上几套小曲。虽然常常话不投机,柳先生总要争上个面红耳赤,但卫老爷却知道及时收住话头,只顾点头拱手,微笑应道:“先生高明。”
这日卫思吾一早躲在书阁上读《水经注》,边读边画,正自津津有味,也不知时间流逝,直到院里的丫鬟晴秋上来叫他下去吃晌饭,他才惊觉半日过去,柳先生昨日布置了几篇文章,此时还没动笔,下午却要去交了。
他忙吩咐晴秋端一碗饭来,预备在书房里简单吃过便开始作文,不出一刻,晴秋果然端来尖尖一大碗饭,另有一碗燕窝,一碟赤油烧鸡,一碟状元三丝,一碗焖笋。卫思吾匆忙几口吃完,晴秋打了帕子给他擦脸,他连喝三口清茶,打起精神便开始认认真真地写文章。
不过一钟头,楼下忽然传来喧哗,卫思吾原本做文章已感到有些不耐烦,这时听见热闹,不免走神,索性推窗去瞧,正望见下面一群家仆丫头来来往往匆匆忙忙,口中叫着:“快些快些,哎哟!瞧着脚下!”
卫思吾看着动静不小,便好奇观望了一会,只见家里仆役丫头来来回回抱着床褥箱箧,像是要招待远客,他大声叫住底下一个路过的仆役,那仆役正提着一桶水,听叫头顶叫声,立时放下水桶,恭恭敬敬站好。
“是,少爷。”
“这是做什么?”
“少爷,老爷在京城里的一位姑亲家里来了一位少爷,这来的突然,我们什么也没准备,夫人正吩咐我们赶紧收拾一间客房来。”
“京城里的亲戚?与我是什么辈的关系?”
“算起来,你须得叫我一声表哥。”旁边石榴丛中突然传来一句清亮的应答,卫思吾循声望去,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的少年摇着一把折纸扇子从浓荫里缓缓走出,只见那人眉骨俊逸,眼光如波,一身清朗如风月,正立于阁楼窗下,抬头微笑,于是风月化飞花,他神气自在,拱手介绍:“陆秋筠。”
楼上人愣了一下,便也遥遥应道:“卫思吾。”
他们相互望了一会儿,俱觉有趣,卫思吾问道:“表哥可愿上书阁小坐?”
陆秋筠笑道:“打扰打扰。”
说罢陆秋筠便摇着扇子举步上了阁楼。及至阁楼二人见面,各自心下纳罕。卫思吾注意地打量这位京城来的表哥,见他形容上下却自有江湖潇洒之气,陆秋筠更是暗自吃惊,卫思吾的名字他久前就已耳闻,更知道他诵读作文举世不凡,今日终于见到,只觉光华彩丽迎面而来,卫思吾今日穿了身湖蓝绸袍,绸面上都是苏州的功夫,衬得面目更有几分拔俗,见那脸庞恰似山月清皎,目光抬起正如杏雨微沾,通身竟有出尘之派,陆秋筠头回见到如此美貌英俊的少年,心下惊呼:“好一个神仙公子!”
二人各自行礼打了招呼,陆秋筠望见了卫思吾身后的书桌上正搁着写了大半的文章,
“这是表弟写的文章?”陆秋筠有了兴趣。
“先生吩咐写的。”卫思吾微微一笑,“《连横策》,写得不好。”
陆秋筠已经拿来读起了,读完一遍,又来回看了好几眼,脸上颇是钦佩之色:“写得太好了!我看有胡令常胡大人的风范。”
“胡大人的策论天下第一,学生自然是不敢当的。”卫思吾说这话时,只是微微笑着,神情不变,似乎在谈一件无关要紧的事情。
陆秋筠问道:“表弟何时考试?”
“家父原与家师商量着明年参加县里的考试,家师的意思却是,让我今年就去试试。”
“表弟有此绝妙文章,倒也不必等到明年。”
“只是这考试突然就来,心里却有些慌张了。”
“表弟莫怕,天下才子万千,我虽结交良多,有表弟这样才华的,还实在数不出几个,你只管放心。”
卫思吾笑了出来,说:“我从来不怕考试。”
陆秋筠好奇道:“那你是怕?”
卫思吾并不应答,只见他侧身立在窗口,眼中意味却有几分错杂,他正对着书架上成排成摞的天文地理,忽然轻轻一笑:
“表哥,你看这些书怎么样?”
陆秋筠愣了一下,随即便走上前去仔仔细细地瞧了瞧卫思吾的宝贝藏书,赞叹地点点头:“虽不是正统,却都是好书。
“是吗?我常怕自己是读错了书。”
“寒窗苦读,科考登第,我们读书人都要走这一道,表弟是在疑惑什么?”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卫思吾停顿了一下,自嘲般笑道:“读书人为自己,倒没留什么余地。”
“看起来,表弟并不喜欢做官。”
“我是做惯了井底之蛙了。”
陆秋筠拍了拍卫思吾的肩膀,对卫思吾方才的话不置可否,他料想卫思吾毕竟受父亲影响颇深,天分灵气又不拘于世,想他前头自然会有一段迷雾重重的路途将要行进,但他终究会走进一个他深情所向的世界。
“我想,表弟今后一定会大有作为。”陆秋筠语气平和,神色却是笃定。
门外传来一个丫鬟的通报声:“表少爷,房间已经给您收拾好了,现在要去休息吗?”
陆秋筠双手一拍巴掌,叫了声“啊呀”,对外吩咐道:“不了,知会舅老爷一句,今日晚饭也不在家里吃,我要同表弟出去逛逛,须得晚些回来。”
门外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陆秋筠回头迎上卫思吾问询的目光,狡黠一笑:“我千里迢迢赶来禀州,一是为亲眼见见传闻中的神仙公子,这二么,则是为了今夜。”
他一把拉过卫思吾边下楼边说:“快些去换件衣裳,我今日要带你去干一桩偷鸡摸狗的大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