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主街。
陈子卿漫不经心地沿着街市游走,走到某处,眼前的情景令他惊诧不已。这里一改鬼市本该神秘的气氛,竟然有几十人之众混杂成一团,形势混乱。他不由好奇地走近前去,拨开看热闹的人群,才看明白,竟然有八个统一着装的壮汉围在一起殴打着被他们圈在中心的两个人。
陈子卿透过人群中的缝隙看去,那被殴打的两个是一对年轻的男女,此时两个人皆卧倒在地上,他们所戴的面具掉落在不远处,已被踩成碎片。这对男女任由那些壮汉殴打,毫无招架之力。那被殴打的男子拼命地护着女子,用手和身躯为女子支撑起一个安全的屏障,以求让更多的拳脚落在他自己的身上。看上去,那被男子拼命护着的女子好像已经昏了过去,而那男人的脸面早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嘴角流出鲜血,极其可怜。陈子卿见此情景,心中不忍,正准备冲上去劝架救人。
人群却突然间就安静了下来,围殴男女的八名壮汉依次散开,列成左右两队,让出一条路来,皆恭顺地看向从远处走过来的一个人。
陈子卿的目光穿过重重人影,落在了从远处走来的那个人身上,那是一个身形娇小的女童,她的发顶双髻上垂着长长的鹅黄色流苏,身上披着绣满桃瓣的披风,手中挑着一只黄油纸灯笼,灯笼上面绘着玉兔的形象,而她面上戴的却是一副似乎正在诡笑的火狐面具,如此对比着看去令人不禁后背发寒。
陈子卿觉得这女孩他应该在哪里见过,可是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了。
却见这女童并未说话,只是用一只手对着那些大汉比了几个奇怪的手势,这些大汉立即点头会意,其中两个分别扶起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男女,将两人半扶半押地带向某个地方。
女童随即转身离开,转瞬后不见了踪迹。
看热闹的人群在一阵窃窃私语中散去,竟没人再关心那对男女的下场。
鬼市再次恢复了平静。
陈子卿心中愤愤不平,握紧拳头,毫无顾忌地尾随上两名拖走男女的壮汉,怕这对年轻人遭其毒手。他尾随着他们,待走到一巷子口时,见壮汉还没放人,决定对这对男女出手相救。然而出来得急,并未随身携带什么武器,他心想只能赤手空拳一搏了。
陈子卿对自己的功夫还是有点自信的,他自幼时偷偷习武,没能练得登峰造极,却也习得一身杂七杂八的百家功夫,足能让自己在身处危难时自保,当然他的武功再不济,对付这两个粗鲁的汉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两名大汉一前一后拖着那对男女向深处走着,逐渐拉开了一些距离。陈子卿贴着墙面暗中尾随,寻找下手的机会,忽然脚下踩上了一种圆滚滚硬邦邦的东西,像是一根铁棍,就也来不及再仔细去看,正愁手中没有武器,立即弯腰拾起这物件,就朝着那走在后面的大汉挥了过去。
“哐“的一棍,大汉应声倒地,那本被他扶着的女子也顺势倒在地上。大汉被打晕了,而女子也始终都是晕厥状态,所以二人虽然都倒在地上却没有发出任何呻吟呼喊之声。
陈子卿上前探看女子的伤势,女子呼吸均匀平缓,并无外伤,应该只是昏睡了过去。他抬眼去看走在前面的另一名大汉,被那大汉押解的男子还是清醒的,虽然在壮汉面前毫无回转之力,却一直挣扎着,没有放弃抵抗。
前面的大汉似乎发觉了身后的异样,停下了脚步,他身边的年轻男子则挣扎地越发厉害。大汉回头看看,身后空无一人。于是,他对着年轻男子咒骂了几句,抽出腰带将男子的手腕结结实实地绑了,然后又将他一脚踹倒在地上,指着男子的脑门骂到:“龟孙儿给爷爷老实点!一会儿爷爷我再回来收拾你这孙子!”骂完,他转身往回走,走出数步却看仍不到同伴的身影,心中甚是疑惑。
“唉?人呢?”他不解地挠挠头。
此前,陈子卿已将昏睡的女子搀扶到一隐秘安全之处,然后立即躲在暗中,跟上前面的大汉,寻机解救另一个年轻人。
正在这大汉疑惑不解时,“哐”的又是一下,陈子卿将手中铁棒狠狠地朝这汉子后背处挥了上去,壮汉吃痛,心中大叫不妙,却也来不及反应,应声倒地。
见大汉倒下,陈子卿轻蔑地笑着从阴影处走了出来,对着大汉的屁股踹了两脚,见大汉一动不动,笑道:“本王还以为要赤膊相搏,与你二厮缠斗一番,没想到尔等虽然生得强壮却这么不禁打,倒也省了本王不少气力。”他一边说,一边得意地点头,自诩道:“所以说这救死扶伤也不需要什么盖世武功,只需稍动动脑子便罢了。也没啥难度!”
说着,他走上前去,寻到那被推到在地上正努力爬起来的男子,问道:“你没事吧?”
男子望一眼陈子卿,嘴唇动了动,发音却含糊不清。
陈子卿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只是勉强听见了一个“谢”字。陈子卿伸手抓住男子的两只胳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待男子刚刚站好,才去仔细打量这男子的样貌,虽然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却也能从他的衣着气韵中判断出,此男子应该是一个清俊儒雅的读书人。
陈子卿很是好奇这对男女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他们遭到这番毒打,于是,正要寻问男子其中缘由,待向男子脸上看去时,却发现男子的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眼神中更是惊恐之色。
“怎么了?”陈子卿问到。
男子伸手拉紧陈子卿的衣袖,嘴唇又动了动。男子的声音嘶哑,吐字不清。但是从男子的口型,陈子卿已判断出他说的正是“小心”这两个字。
陈子卿立即心中一紧,对着男子使了个眼色,将男子推开几步,抬腿转身足下生风,铁棒横挡身前,他绷紧全身神经,进入警戒状态。
果然,那两个大汉并没有完全昏死过去,片刻后便清醒了过来,此时正一左一右对峙在陈子卿眼前,然而他们神色怯怯,不敢轻举妄动。
夜风凄凉,吹得陈子卿起了一身白毛汗,僵持半晌之后,陈子卿见他二人还不动手,冷笑挑逗道:“你们行不行啊!要打就赶紧打,本王还等着回去补觉呢!”说完,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继续讽刺道:“本以为是两只凶猛的大老虎,没想原来不过是两只小病猫啊,看来你们素日里也是行惯了这欺软怕硬的勾当,呵,大丈夫立足于世,尔等鼠辈这般可耻行径,算得上什么英雄好汉?”
壮汉其中一人果然被陈子卿的这番话激怒,他脸上的横肉抖了两抖,愤怒地疾步冲过来,握拳横挥,恨不得一拳就将陈子卿打死。
陈子卿腰身后仰,轻松巧妙地躲过这一拳,闪身立于一旁,大笑两声,随手将铁棒一丢,说到:“我也不欺负你们,今个碰巧有空暇,就单单教教你们做人的道理吧!”
然而说完这番话后,他就后悔了,之前是偷袭,而此时面对面真斗起来,他发现这壮汉并没有那么好对付。
赤手空拳的,两人缠斗了几招,难分高下,场面胶着。壮汉已气喘吁吁,陈子卿虽然表面淡定,心中自然知道他不敌这汉子的气力,只能借巧劲为自己赢得袭击的机会,终于陈子卿寻着机会,抬腿踢向壮汉两股间,只听壮汉“啊”的一声痛呼,夹住两股滚到地上,疼得脸上直冒冷汗。
陈子卿不怀好意地笑笑,望一眼滚扭在地上的壮汉,然后向不远处目睹了这一切的另一名汉子看过去。
那汉子始终没有要动手的意思,见此情形更是后退几步,转身就跑。
陈子卿用衣袖擦了擦脸颊上的汗,皱了皱眉,疾步跟上逃走的大汉。须臾间已来到大汉身后,伸手点向大汉脖颈处的穴位,大汉立即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陈子卿拍拍手掌,转身去寻被他救下的那男子,却不见他的踪影,于是又去寻之前被他安置在隐蔽处的女子,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心中起伏,揣度了一会儿期间有可能发生的情形,最终还是没理出头绪,于是摇头叹息着安慰自己,道:“应该是方才趁我和那大汉打斗之时,男子便已偷偷回来带了女子一同逃走了吧。”
夜色深沉,鬼市仍然按部就班的进行着一些见不得人的交易。
陈子卿索然无味,决定寻了出路回府休息。
之前,为了救年轻男女,他不知不觉就远离了鬼市的主街,走入了错综复杂的深巷。再想原路折回,却简直如同走迷宫一般,半天也没找到回主街的路。
陈子卿驻足凝眸,望向那轮此刻正悬挂在长安夜空的月亮。
这是一轮望日的月亮,它像银盘一样的圆,却在此刻有些晦暗。也许这鬼市的月本就和长安别处的不同,在这个地方,连月亮也要戴上一只面具,故意遮掩,让人看不清它的本来面目。
忽有花香飘过鼻翼,这香气淡淡的,像是一层薄纱,它随风而来,萦绕着他的衣袂,旋即又随风飘散开,消失无踪。
就算这香味转瞬即逝,却令陈子卿得到了片刻的安宁。然而,片刻的安宁之后却是一阵沉闷的疼痛,他颅中忽然嗡鸣不止,脚步摇晃,再也站不稳了。他踉跄了几步,将身体靠向巷子的墙壁,一只手抚着头,一只手扶着墙,尽力不让自己倒下。随后,他的视线也变得模糊,依稀之中,他发现远处有一笼灯火,于是想也未想,鬼使神差般挪步过去。
像是中邪了一样,陈子卿头重脚轻,神识不清,身不由己地走向一片迷蒙之地。
他走着走着,一脚踏空,整个人直接掉了下去。
再清醒时,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陈子卿只依稀记得自己是滚下来的,至于为什么会滚下来,他却记不清了。
“这又是哪儿?”陈子卿揉了揉太阳穴,缓解着自己的头痛,然而放眼望去却什么也看不到,唯一能感知到的就是身旁冰冷的墙壁。
这里的墙面摸上去黏腻湿滑,他用手指抠了一些墙上的泥土,在指尖拈了拈,上面似乎附着了稀碎的苔藓,然后又凑在鼻前闻了闻,当闻到这墙泥散发出的一种特殊的臭味时,他蹙了蹙眉。
无奈于四面无光,陈子卿只能像瞎子一样扶着墙壁摸索前行。他推测出,这里应该是一处狭长的隧道,高低宽窄的设计似乎只容许一名成人通过。
就这样在黑暗中走了很久,眼前才出现朦胧的光华,隧道也逐渐开阔起来。陈子卿欣然地靠近这光芒的方向,前路终于豁然开朗。
这狭长隧道的尽头是两扇铁门,而那光芒正是这两扇铁门上镶嵌的明珠所散发出来的。
陈子卿凑近这铁门去看,门扇上雕刻着一种奇怪的动物,蛇身鹰首,而鹰的两只眼睛皆用绿色的明珠镶嵌了,便更添了几分诡异。他用手掌轻轻推了推这门,门吱呀几声被向里面推开了。陈子卿走了进去,借着明珠所散发的微光,寻摸到不远处墙上斜插的一支火把,火把不远处的石台上还存放着点火用的火折子。陈子卿将距离自己最近的火把从墙中取下,点燃,然后举着火把在其间绕了一圈,看到一面墙角处堆放着几只棕油木箱子,他好奇地走上前去。
其中一只木箱的盖子是破损的,里面堆放了一些书册画卷,陈子卿从中拿起几本书翻了翻,只不过是些寻常的古书典籍,接着,他又展开了其中的一副画卷,这画上画着一个女子,这女子很美,她顾盼神飞,笑意嫣然,衣带飘舞,栩栩如生。再细看赏味这画的运笔,简直行云流水,入木三分。
于是,陈子卿急忙查看这画卷的落款,心说到底是出自哪位才子之手。然而此画并未署名,而是在卷侧的一角题了两行小诗“琼楼玉宇不胜寒,青山碧海斗群芳”。
接着又展开一卷,上面依旧是一位美丽女子,其上题了“一江春水半江寒,英杰长逝故人殇”这两句。
其余几幅画卷皆是美人图,陈子卿一一看去,这些美人虽是不同的女子,却个个生得倾国倾城,风度翩然,神姿仿若仙子。每一幅画上都没有署名,皆是用两句小诗代替了。
陈子卿来回翻看,不禁叹服于画卷的精美,同时他发现,这箱子内部看上去比外面狭小了许多,他用手指轻轻在箱子底部敲了敲,原来这里面有隔层!他将箱子里的书卷尽数取出,丢放在一旁的地面上,然后将火把照亮箱子里面,他发现箱子底部的边缘有一枚小孔,于是伸出一根手指在里面轻轻一勾,底部的木板立刻松动,他将木板取了下来,下面果然还有一层。
陈子卿向隔层里面细细看去,竟然是一些女儿家的用品,有几盒胭脂水粉,还有几支珠钗翠钿,几封信笺,以及一方手帕。他拿起那方手帕看了看,白色的绸缎上绣了一丛兰草和两只斑斓的彩蝶,同时这绢帕的一角还用红线单独挑了一个娟秀的“蝶”字。他心知这些皆是女儿家的私物,于是不便再细看,急忙将手帕叠好放了回去,那些信笺更是一页也没有阅览。他把箱子里的东西悉数放回后,又去查看其他的木箱子,皆上了锁,无法得知里面存放的是什么。
陈子卿手举着火把,看向四周,这里只存放着几口大箱子和几架柜子,除此再无他物,所以终是想明白,这个鬼地方阴暗潮湿,不见天光,应该位于地下,或许是个密室,可是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掉到这里来?也许只是误打误撞吧!他来不及再细想许多,忙着寻找出口。
又是一番仔细查探后,陈子卿终于发现了隐藏在其中一架书柜后的出口。
这书柜后是一人高的门洞,洞内仅几步方圆,洞中放置着一架数尺高的木头梯子,梯子上方有一块青黑色的石板,那里应该就是出口了。
陈子卿攀爬上梯子,费力地将梯子上面又厚又重石板顶开一条缝隙,抬眼看去,立时就有清晨的微光洒落在他的头顶上,这晨光虽凉,却也让陈子卿心绪雀跃,他长舒了一口气,道:“总算能出来了!”
原来,这密道的出口在一座小巧的院子里。院中花木深深,花木深处仅一间小屋。
陈子卿爬出地面,悄悄地靠近这间小屋,屋内传出来的一些轻微的对话声。他躲在小屋的一扇窗户下,将手指在舌尖上沾了点唾沫,然后将格窗上的纸捅出一个小洞,眯着眼向里面看去,发现屋内有一个身着道袍的女子正背对着窗户站着,她手中拂尘微动,而道姑身旁还有另外一个容貌秀丽的女子,那女子正对着道姑一阵责问,神情严肃。
这屋内有两个人,然而说话声音极轻,模模糊糊听不太清楚。陈子卿蹙着眉听了一会儿,一无所获,本打算抽身离开,刚起身,屋内突然传出一声冷厉的呵责声。
只见那道姑突然转过身来,将手中拂尘一甩,声可碎石,道:“你我二人何必谈‘是非’二字,你身上的债并不比我少吧。各奉其主,互不干涉。这才是你我相处之道。”
陈子卿见那道姑样貌,十分惊诧,他意识到,这屋内二人的样貌竟然毫无二致!
发现如此怪事,陈子卿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后一仰,顺势就要跌倒,他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几乎惊呼出声。然而,在惊呼声将出未出之时,一只温热的手掌突然覆盖在他的嘴唇上。
陈子卿转头去看,竟是慕容雪。
慕容雪伸出另一只手,拦腰将陈子卿扶住,然后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到:“快离开这个地方。”说着抓紧陈子卿的腰带,向上轻轻一提,便携陈子卿飞离了这个院子。
慕容雪嘱咐陈子卿,要他速速回去休息。
陈子卿想也不想,言听计从地回府,然而一路上他心绪不宁,刚才的经历总让他感觉有些奇怪。
他前脚虽踏入王府大门,后脚却停在门外,让他不自觉停下脚步的是之前那个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疑问,他自言自语道:“那道姑不正是璇花阁的“玉尘”长老吗?而另外一位与她相貌神似的女子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