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然的窸窣未久而息,悬树醉倒在青绒里,他的空碗化成晶莹的毯子,盖在他身上。
荷花林外,远山一两点明灭。霜翎同我漫讲着与澹生的过往,我看出她的眼眸一直在回避着我,我捉不到她。
“凫英,他说你是“无根人”,那你的名字?”
“是上一片风景里的谷间野老赠我的,每过一片风景,我便换一个名字。”
“为何?名字应当是一个人一生的珍藏吧。”
“是啊,但我恰留藏不住,每离开一座绵延,一川青碧,我便会莫名卷入一场大雾,并大雾中陷入莫名的抽象感,脑中的记忆开始不停的错杂交演,直到极度凌乱后化作浮尘。那位老人是我记忆中属于“曾前”的唯一明晰存在了,说也奇怪,我忘记了每一个名字,忘记了来从,归处,却唯独没有忘掉他。”
“我要去找回你的背包。”
“谢谢你,但已经不重要了,背包里装的并不是我的生途,而是一本白纸,不知为何,我没有记下自己的经过。于是迄今为止,我仅有的是一些珍馐念像,一间皇城外的无人酒家,一帘佚名小瀑,一片空谷残响,以及关于那位老人的回忆。”
“我想听。”
“那就由老人与空谷说起吧。”
深谷幽幽,蕴藏着一片七叶林,春风静好,叶间初芳束束,昂如琼塔。我寻着一段少年少女的清谈之音,受着一溪泠泠清澈的指引,逢到一间树屋。树屋隐匿在一片郁郁葱葱,点点莺啼,巧说着静谧,屋开一面阳台,阳台上摆着一只大木墩,两只小木椅。自下而望,物种纱帘隐约飘见。屋旁一方清潭,朗日下仿佛支起微虹,清潭浅浅,只到腿肚,潭水漪漪,源自潭后石崖上一涓小瀑。
老人座在潭中一簇兰花间,面对石崖轻轻说话,我惊奇于他发出那少年声音,也惊奇于石崖传出的少女曼妙。一切都如梦和谐,我不愿打扰,便悄藏在潭边草木之间,静静听着说话。
“今天,山里采菌,偶然拾到一本遗落的书,知道吗,那正巧是一本讲做菌汤的书,我晚上要试着做一些,你要尝尝吗?”
“好啊,我喜欢,对了,今天那久去的鸟儿归巢了,幸好它没事,我好开心啊。”
“真好,山林里游来了吹笛人,我记得他的笛声,悠扬幸福。”
“我要听!”
真是一曲清淡雅然的天籁,声声崖间回转,我分明看到,涓涓小瀑,约如少女白屏起舞。曲声飘散时,方觉泪眼盈润。
“我好喜欢,真希望可以永远这样。”
“不觉得多久,我竟然已是垂垂老人了。”
“好奇怪,那人居然不怕。”
“小伙子,过来坐吧。”原来,被发现了呢。
“为什么要怕?”
“你听得到她吗?听得到的吧。”
“听得到,您那少年悠扬的歌喉,她那美丽的娉婷,听得到啊,看得到啊。”
“涼,终于啊。”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我想记得你。”
“我没有名字,只有一些散碎的记忆。”
“我想帮你取一个名字,可以吗?”
“谢谢您,但不知为何,我离开一片风景,就会忘掉我的名字,模糊我的这段经过,或许我也曾有过无数名字,也曾有过无数的幸福吧。”
“孩子,它们会回来的,你终会遇到一些“不太对的事”,那时候,你失去的一切都会回来。拜托你一件事,帮我到离这不远的村上,买一支笔回来好么。”
“好啊,那您可以再哼一曲方才的旋律吗?在我回来时候。”
“哈哈哈哈,我以为你想讨得什么呢,涼,你要为我伴舞哦。”
“好啊好啊,你可要快些回来,不然我或许就不想跳了!”
“嗯,会最快的回来。”我背上背包,跳出潭子,回首再望,那一眼间,青发少年,石崖上簇开无数柔柔的淡粉色蒲英。
“就叫,凫英吧。”
寻出深林,沐身夕阳,我欢欣于美丽梦幻,却又担心大雾围来,便紧步寻向山外来时的村庄,买到一支笔。
“孩儿,头回来吧,山里晚上有脏东西,不要去。那谁谁家的孩儿,跑上去过一次,下来就疯了,成天说着树屋姑娘树屋姑娘,今年三十多了也不娶妻,成天在家画着谁也看不懂的画儿。”
“孩儿,马上夜里了,不要去那座山,山里会听见恐怖的鬼唱歌。”
店家,村头的老农,这般叮嘱着我。我难过却又欣慰的依旧踏上山路。
山道上,长风一起,七叶树花凋飞,无数琼塔纷纷飘散。我停下脚步,含泪微笑。深林里,清清吟唱弥升天外,斜阳下,万树舞姿曼妙,翾风回雪。
隐隐树屋,涓涓依旧,青青依然。
我凝眼望到,树墩上放着一张垂到地上的黄卷,树屋的门半开着,呼唤着我。
那是一方极简的屋子,一张木床上雪白的单子泛着兰香,对面是一整座书山,半是有关音乐的书,半是无名的册子。我翻看一本,上面载满了奇幻的音乐故事,辞藻华丽而自然,描绘细致入微,使我不由得陶醉其中。
傍晚时分,记忆开始模糊,忽然想起木墩上的黄卷,看到手中握着的笔,便不自觉的摇摇晃晃走到阳台。黄卷上故事平常许多,但依旧引人入胜,我恍惚的读着故事,恍惚看到一位白纱姑娘坐在木椅上静思,一位少年悄藏在椅后,轻轻向那天鹅颈吹气,她撅着嘴醒来,却忽然牵起少年的手,飞散在屋外潭中,俄尔少年从林中归来,少女在潭间出现,少年抚琴悠唱,少女莺笛燕舞。
那一卷中没有款款情话,没有拳拳告白,没有叮嘱,没有撩拨。那是一卷“知吾不言”的无声的诗,无声的托付。
卷尾写着她的名字:涼,但却少了他的名字。
遗憾中,记忆开始化作粉尘,身体也失去力气,但此时,一股温柔的韵捧起我紧握着笔的右手,在卷尾不自觉写下一个歪歪斜斜的字:渜。
那夜,一位疯癫的画师从村口溜了出去,没人留意到他。
“原来是这样。”一阵阴阴冷声。
“啊!”在青绒间醒来的我,遇上黑夜中露出的半张羚羊脸,不由一惊,一脚踢在悬树的眼眸上。
“故事挺美,你怎么这么暴躁,开个玩笑嘛!”
“对不起,对不起,悬树,你要吓死我啊!没事吧。”
“没事没事,真准啊,你肯定是上过嵩山,而且嵩山的曾前你没忘!”
“我讲完了?霜翎,我不是睡着了吗?”
“是呀,睡的好香呢,你看那儿。”霜翎的玉手指向明净潭,它竟又浮现了!潭上此时,一片大雾,潭下的白色曼珠沙华,此时变作一朵朵水晶般的蒲英。天间不知何时,白云奕奕,一轮盈月。月光降下一束,蒲英泛起晶辉,晶辉交映,潭面滢滢。
“故事在茫茫中盈谢,记忆在茫茫中交织,或许茫茫也是一种幸福呢?”月光中轻纱飘飏的霜翎,向我投来一个绝美的含泪微笑。
“亿兆青烟事,神笔千年三两只。人间曲折故,浮生最处不能诗。茫茫本来就最好,你还说我俗,你怎么才悟到。来凫英,我带你去看看长醒树。”
我本想随去,却看到霜翎默默坐下,抱起身子,左脚在地上轻划,仿佛陷入一种淡淡的忧伤沉思。
“永远的消散,成全了永恒的厮守,他完成了他们的长卷,该替他们幸福吧。”
“没完成吧,他欠她一碗人间的菌汤,再也无法......”
“我好像有那本的记忆,来为他完成吧。这里有厨房吗?”
“我们也要吃饭的好吧,他是个人,怎么可能不吃不喝。”
“不是有好吃的纸吗?”
“你会吃掉自己的梦吗?傻兮兮的,我听到你们讲话了,我去采菌。”
“霜翎,我们去起火做汤。”我拉起霜翎,向冢屋跑去。
“不是这边,明净潭后有一弯小径,向深林走一百步,会遇到一盏陶豆,它会带我们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