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皇尊太一,古天子以春秋礼之,位东南郊,七日,用太牢,起坛开八通之为鬼道。
又有佛释,轮回六道之一,作恶而弗为善,身怀命终,乃生饿鬼,二火焚其身,内外其苦,自业恶果……两者皆做鬼道解,却都不若眼前这一方玉石碑。
石碑上书:一念花开莲生婆娑,情执方知轮回难堕。
鬼道无疆,有贪嗔痴恨爱恶欲者,入鬼道犹入吾身地狱,生前作恶者,有进无出,有一生便一世,有生生便世世,有永生便永世为其恶所累。
诸鬼见道,入无禁忌,立据为凭。
那碑几乎和那扇漆黑的“鬼道”一般大小,上面每个字都有海碗大,见棱有骨,迹劲有力,堪称大家。只是石碑下半部分,密密麻麻地给盖上了无数血掌印,颇为吓人。有干涸发黑,看起来时日长远的,也有看着新鲜的,血迹都未曾干透的。
石碑所立之处是一座孤峰,四方极目远眺可见阴沉山谷。
话说孤峰、石碑、山谷,都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那理应和“鬼道”大门平齐,放满了飞烟的宽大走廊竟不知去向,长宽不过十数丈的孤峰之上,除了石碑,就是一扇孤零零的乌金大门,背靠着岩壁。
岩壁背面雕成一座巨型石像,乃是双面阎罗夜摩耶摩,他的下半身隐在雾中,一手高举,搭上了乌金大门,另一手垂在身侧,伸向了深谷的雾气之中。
姜维伸头出去望了一眼,只见云气缭绕,谷深不见底,不免抖豁,心说,无限风光在险峰这话不假,此处风光是好,就是颇凶险了些。
山谷四面望不到边,于头顶则聚集了大片的云,令整个山谷看起来灰蒙蒙的,阴冷潮湿,总像是要下雨。
灭了手上的火折子,肖骁怪道:“怪啊,此处怎的有光?我们可是一路往下走的。”
梁不凡白了他一眼,问道:“山庄里有古怪,你原是不知道么?”
肖骁搔了搔脑袋,说道:“倒是知道,只是没想到有这么古怪。”
梁不凡这次就没再答他,只四处打量有无阶梯绳索之类的东西。
刚扫过一遍,就听落在后面的司徒皓月问道:“咦!你们来看,这岂不是玄狐的字迹吗?”
梁不凡正研究双面阎罗的一双手,头也不回地答道:“你没见过她写字吗?那笔力怎么可能是她!”
司徒皓月驳道:“快来看,肯定是,我绝对没认错!”
姜维凑过去,顺着手指,果然看见在“入道无禁忌”和“立据为凭”中间用利器歪歪斜斜地刻了一行小字:蒙鬼出没,生人勿进,后果自负。
“这什么意思?”
“是写错了吧?”
“写了‘蒙’鬼出没。”
“‘生人勿进’倒还有些道理。”
“其实吧,”司徒皓月深深吸了口气,犹豫说道:“非要这么说,错也没什么错。就是字丑了点儿吧。”姜维觉得这地洗得勉强,为了维护庄主的面子,也用不着这样吧?
清风山庄自有古怪,梁不凡向来是知道的,只想不到在这山庄的地底下,竟有如此巨大的山谷。
而这谷里烟雾缭绕,竟还颇有些仙境的姿态。
先前司徒皓月说有老君丹炉遗落此地,想也不无可能,只恐怕不好找,就问他接下去怎么办。
司徒皓月笑了笑,从腰带里摸出个碧玉瓶子,拔开上面朱砂封的软木塞,从里头倒出个翠绿翠绿的小虫子,个头比金灵虫大不了多少,一松手,从指间飞走了。
梁不凡指着那虫子飞走的方向,吃惊喊道:“尽翠!”
司徒皓月就颇得意,再从袖子里摸出个四方笼子,托在手心上,说道:“光尽翠有什么稀奇,我还有雎攻呢。”
那四方笼子精致,篾篱是用上质的白玉边角打磨了,着黄金箔片镶起来的。顶上一块活动的小叶紫檀雕板,掀开后露出下面一块透明白水晶,竟无半点裂理和杂絮。透过水晶,能把里头红玉般的一只小虫子看得清清楚楚。
笼中的雎攻是三段身,头,胸,腹,俱是油亮油亮的,宛如红玉一般。它蹲在笼子一角,不时抬起两只前爪搔挠额前须。
司徒皓月拿手指轻轻敲两下笼子,那只虫子便振了翅,慢吞吞地爬到中间一个圆盘上,调整位置,便奋力震起翼来,在鸣叫,却听不到声音。
姜维不明白这红的绿的虫子有什么稀奇,梁不凡便告诉他:“这是抓鬼常用的‘针线虫’。刚才放出去那只尽翠是针虫,用来找鬼,留在手上的则是线虫,如这只红玉雎攻。它这般动作,是在呼唤尽翠,询问它的位置。针线虫能配成对的不多,如这般红玉翠绿配的,则更是千金难求。”
话刚说完,便看那只雎攻成精了一般,在笼子中间的天干地支盘上趴了下去,头前须明白无误地指向了“丑壬”。
有了方向,再来就只剩“如何下到谷底去”这事儿了。
梁不凡会梯云纵,肖骁练飞鸿踏雪,就是司徒皓月,用上苍龙逐日外加蹑云逐月,便就连绳索都用不到,也能顺利下去谷底。
唯独姜维无法可想,只能由他师傅抱下去。
梁不凡郁结于胸,为什么会答应苏星河收徒弟暂且不提,竟然还就真的如此纵容,带着他来这鬼地方“捉鬼”?
被他师傅托着,顺石像一路滑到了谷底,姜维很快便体会了石碑上刀斧纂刻的真谛:
蒙鬼出没,生人勿进,后果自负。
果真就猛鬼彪悍,不似寻常!
谷底有奇景,皆是人间不曾有。幽冥恐怖者有,玲珑奇趣者亦有。走一段天光昏灰,走一段伸手不见五指,再走一段天晴好个月夜,又走一段便落下暴雨如注,更有一路走过四季,便是那种过一条河便由冬到夏,生生把几个年轻人冻的浑身打战,却觉有趣,兴致一起,便玩得不知日夜。
不多时路过一处槐树林,他正走着,冷不丁被两个满身糊血的玩意儿扑倒在地,也不知是不是一早看准他们是生人,等着吃人肉,又或只是欺负新来的。但见两个鬼物怼着他的膀子张口便咬,幸而梁不凡剑捷,肖骁手快,司徒皓月眼尖。
一个拔剑拦腰斩了咬人的,一个出拳打飞了抱腿的,还一个抽出两张黄符,一收一张动作间便准确无误地贴上了两个鬼东西脑门,那两个东西便再动弹不得了。
姜维吓得不轻,正拍着胸口爬起,不曾想地上还有一个,一双鬼爪子紧紧抱住了他另一条腿。
低头一看,这一下才吓丢了魂魄。
那个鬼东西也不知怎么搞的,浑身上下黑糊糊,胸腹和背上尽是箭孔,看大小像是连弩,可见这家伙死时,大约是先被连弩射成了筛子,又被野火烧成了炭黑。
这鬼黑得丑,眼白往外翻,两个小眼珠贼溜溜直转悠,张嘴呲出森白的尖牙,露出惨白色的下颌骨。死了死了,还一副垂涎欲滴的饿鬼样儿。
人被吓到了极点,怕是多出生了几分幽默感。
姜维被它抱住了走不脱,踢着腿,一着急喊起来:“你个筛子!都成这样了怎的还不思悔改!若是心怀善念,尚且有救,便是蜜巢。若内心空洞,顽固不化,又臭又硬,却只能是蜂窝碳了!啊呀!还不放手,小爷的裤子都叫你扯下来了!”
司徒皓月原是瞅见他被困的,正要过来贴第三张符,岂不料走到近前便听到念得这首好经,不由噗嗤一声,笑得前仰后合,差点连符纸都掉到地上去了。
姜维急得要疯:“你快别笑了!过来救命啊!”
扯着他裤子的那个鬼东西也是客气,眼见裤子叫抓住了狠拽不下,便不再找裤子的茬儿,隔着衣料张嘴便咬。
一口獠牙眼瞅着要叫他腿上多出几个窟窿,却忽地凭空变出根棍子来,往鬼东西口中一塞。
棍子比獠牙要硬,咯嘣一口咬了上去,差点把那鬼物满口的牙都蹦没了,张着嘴一哆嗦,嗷呜一声嚎叫着逃走了。
姜维当时正是眼一闭心一横,想到麻烦是自己找的,要咬便咬吧。
这时听那东西嚎叫一声,也不见腿上疼,便有些好奇,刚把袖子从脸上拿开,便听梁不凡吃惊道:“铁头陀!”
一睁眼,便看眼前不知何时立了个大和尚。
那和尚人高马大,宽脸垂耳,大嘴小眼,头顶两条一字大粗眉,长着个扁圆的大鼻子,丑得很,表情却憨厚,有些出家人的样子。手中一具九环锡杖,锡杖木杆子靠下地方,印着一排新鲜的牙印。
和尚的两个眼睛眯成细缝,向着梁不凡憨憨一笑,招呼道:“梁,梁把式,长,长远不见了!”
听他和梁不凡聊起旧事,姜维这才晓得,这铁头陀原不姓铁,而是姓尚的,之前也不是出家人,甚至不是东洲人士。
他结拜了兄弟几个,在中州的陆中占了一处山头,霸了几处水道在山林里称了地头王。因有几分好音律,日常附庸风雅,寻工匠打了把生铁琵琶做武器,这便得了个外号叫做铁琵琶尚剑枫。
凭着一身武艺和蛮力,起初着实也风光了几年。
到后来陆中新国主登基,官府花了大力气整治地方上这些匪寇,这尚剑枫被端了老巢,无处可去,便向东逃窜到了唐国。
他在唐国隐姓埋名,躲进寺院当了和尚。也是他运气好,跟了个师傅是得道的高僧,加之自己有几分悟性,又本来秃头,更是省去了剃度的麻烦。一来二去的,尚剑枫当和尚起来也有模有样,也就一直在唐国住下了。
他若肯这样一直安分守己,便也日子好过。
只是天命既定,土匪从良却也没那么简单。
一日他跟师傅下山去给人做法事,经不住主人家劝,破了戒吃多了酒,一不小心便把过去当土匪,杀人越货的事情说漏了嘴。
等到第二天醒了酒,他自己也知道糟了,愁眉苦脸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他师傅递给他一个包裹,喊他离开寺庙,自寻生路去。
这铁头陀知道是师傅可怜自己,便重重磕了三个头,又往东去。
可唐国再往东就是汪洋大海,他无处可去,只得先在码头上打散工,等到攒够了船资,搭货船逃到苍云,就听人传说东江城清风山庄收人不问来处,便过来投靠。
只是没过多久,他曾在唐国出现的消息就传回了陆中。
有人传,便自然地有人去他投靠的寺庙拿人。而他师傅因为私放要犯,就被官府捉回去关押起来。
虽说陆中的捕快到唐国拿人,在寺院里拿了不相干的和尚,听着总不像那么回事儿,但碍于两国交际,唐国官府也只能压着柘般寺,要他们将逃走的头陀交出,说清了案情方可罢休,否则就要定他匿奸之罪,还要同寺僧侣连坐。
却也是巧,这头陀的师傅,少时和少林的掌门慧心大师有过那么几分渊源。这边于官府说不清,眼看寺院受连累要遭殃了,住持便写信去少林求援,不想还真的请动了少林掌事的法僧前来斡旋。
于官府那边,才不管你们江湖上什么情分,窝藏逃犯便是同罪。
慧心大师一个出家人,虽然江湖声望高,于庙堂那处却是没什么建树的。不得已请动了相熟的佛门俗家,找了些威望高的有缘人前去说和数次,总算是免了连坐之过,但官府也说,既然人是在柘般寺被放跑了的,柘般寺要那和尚回去,就需的拿铁头陀来换。
无奈之下,慧心便又着执法弟子到清风山庄要人。
然而少林的执法弟子和柘般寺的僧人在东江城逗留了几个月,连九天玄狐的毛都没捞着半根,拿人的事情就更不用提了。
最后还是惊动了慧心大师亲自出面,在苍云各处下了拜帖,才好歹见上玄狐一面。而那时,铁头陀的师傅由于在狱中饱受折磨,早已过世好几个月了。
玄狐见了慧心大师,只说我这山庄的规矩全天下皆知,若要他随你们去,需得他自己愿意去,他若不去,我是不勉强的。
慧心大师碰了一鼻子灰,又加上被捉去的和尚也圆寂了,这事情便成了不了了之。
再后面的事情,梁不凡是知道的。少林寺来寻人的时候,他也正四处躲避追捕,两者境遇相同,就因此对铁头陀颇有几分同情。
这头陀自从当了和尚便有洗心革面之意,他师傅又是难得对他真心的好师傅,知道师傅因为自己犯下的罪过而死,便一直闷闷不乐,没几年思虑成疾。便是亓长兴在,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就此一病不起,早早了了残生。
今日又见,梁不凡惊讶于在此地重逢,就问那头陀怎么不去投胎?莫非是困在此地了?
铁头陀摸着自己的秃瓢,有些腼腆地告诉梁不凡,他本意是要去投胎的,不过等去了阎罗殿上之后,那一殿阎罗秦广王翻开了生死簿来一看。
哟呵!他前半世作恶太多,应该下火山地狱,可他又偏偏当了好几年和尚,念了好几年经;再知他师傅原是罗汉转世,来人间还一场世俗债,原本还要再熬上几十年,经他这么一搅和,罗汉师傅得以早归西天,一场冤孽给折腾成大福报……
这就叫那秦广左右为难,不知该将他往哪边发放。
又加上头陀本来阳世未尽,秦广王便很不负责任地,着鬼差将他往阴司门外一扔,说是让他好生等着,待这笔帐算清楚了再来拘魂。
总在阴司门口蹲着也不是办法,于是头陀的魂魄,飘飘荡荡,晃晃悠悠地,就又回到了山庄。他在后山遇到玄狐,没想到她竟能看见自己。玄狐问明了事情原委,便说山庄之内倒是有一个这样的场所,可供魂魄暂居,若是他愿意,待多久都行。
这便有了他在这里住下,要等那秦广王算清楚了功过帐,才去阴司报道。
人死成鬼,其中大部分是没有像头陀一样念过几年经的,成了鬼,神识就不太稳固,说白了就是有些弱智,先前那张口咬人的筛子鬼,就是例子。
所以他来了这里之后,便经常四处走动,看管着这里的大小野鬼,防备那些东西不小心蹿去了“鬼道”那边。一个两个的叫那走道上的飞烟吃了也就罢了,若不小心把飞烟放了进来可是麻烦得要紧。
这头陀一副呆愣模样,讲起故事来竟是绘声绘色。
姜维和肖骁听得入神,梁不凡也跟着唏嘘:“这里头因果的微妙,不是身在其中,真是难以体会啊。”
司徒皓月本是个多话的人,这一段却安静得不寻常,梁不凡转过头去看,就只看见他微皱了皱眉,轻轻勾起了嘴角。
说完了自己的故事,铁头陀问梁不凡:“梁,梁把式,你你,你怎,怎的也来了?”他疑惑地上下打量他们几个,问道:“你们?”
梁不凡明白他的疑惑,和尚是死了无处可去,他们这几个怎么也来了?便指指身边的姜维,说道:“徒弟想要式鬼,带他来寻个合适的。”
铁头陀连连点头说是,又说梁把式你徒弟挺有灵气的,将来一定大有所为。
姜维一听,这般厉害的大和尚竟然这样不分好歹……不是,是如此慧眼识珠,当面直白地夸赞自己,便有些飘飘然起来,不禁咧嘴一笑,问道:“铁师傅,你在这里久,知不知有哪些合适的?还请指点一二?”
梁不凡见这拉闸徒弟不管跟谁都自来熟,就有些尴尬,无奈干咳一声,提醒他,对方毕竟是个鬼魂,说话做事,还是疏远些好。
头陀将他打量了一番,瞧见手上的大椿,便更赞许地点头:“小,小哥准,准备,备得还,艾艾,挺齐全。如,如此便是门外那,阿阿阿,条,条走,走道便也去得了。”
和尚结巴了半日说全了一句话,梁不凡却总感觉奇怪,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站着思忖了片刻,觉得可能是因为看着对方总觉得是个死人。和死人讲话,再怎么合理总还是有些不对,便就暗笑自己心中过虑,有些太小心了。
这时候,许久不曾讲话的司徒皓月突然开口了,问道:“铁师傅,你听没听说老君丹炉的事儿?”
铁头陀摇了摇头,答曰没听说过。
但过后他又摸着下巴,有些犹豫地告诉司徒皓月,丹炉是没听说过的,不过谷中有个去处叫“沉鼎池”,据说有个厉害的法器在下面。
他说:“你,你们若要,要嗷嗷去,去去,我,我,认,认认得,得得路。”
梁不凡看见司徒皓月的两边嘴唇都弯了起来,一定是有哪里不对了!
果然,一听头陀说有个地方叫沉鼎池,司徒皓月立刻接口:“那就有劳铁师傅带路了!”而几乎同时,梁不凡感觉到这家伙用袖子覆在自己背上,拿指尖轻轻画了两个字:
有诈。
有诈?有诈你聊得这么热闹?
梁不凡时时觉得自己搞不清司徒皓月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此时听他和铁头陀你来我去,聊得热火朝天,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
一个说,合格的驱役式需得自身执念强,怨念深,经得起清六气浊六气的流动,才能留在阳世间。以鬼魂,想要炼成精魂,从而驱役使用,就需要那些执念至深,不肯堕轮回,非要生生世世做鬼不可的。
一个在前头带路,连连称是。掰着手指头就给你们数,说这谷里鬼是不少的,只是脑袋灵光的不多,按这位小哥所说的,那等上品的鬼魂,修为怕是要够点地仙的路数了。
梁不凡一面心不在焉地听着铁头陀数数,一面又看见司徒皓月脸上露出海狸一样的微笑。因着那“有诈”二字垫底,他便心中鼓槌乱响,总忍不住要问:如何有诈?
只有姜维听得入迷,不为别的,新鲜嘛!
那什么,好战喜卖弄,出门遛个马就丢了江山的乌察干王千佐;亲手害死全家,又不想下地狱的五毒夫人车罗敷;祸国殃民坑了一整个王朝,以致生灵涂炭的周戴宁;怕火怕得要死,就算不能重生也不愿跳火山的秃毛凤凰;争尺寸之长的一僧一道,致死都未能辨明到底是佛渡众生还是道法天地……
还有那些个跳不过龙门成不了龙的螭鲤,不愿朝生暮死的无名影魅,百年化妖的棋子灵咲以及望月族妖灵死后化僵尸等等。
一路就这么讲着故事往前走,也就显得路途不那么辛苦。
跟着铁和尚走了不知多久,果真就看到群山环抱了一面湖水,水面上无风泛着涟漪,遮了厚厚的一层浓雾。
在湖边停下脚步,铁头陀告诉他们,此地人魂居多,妖灵也不少。
听说这湖也不是起始便有的,而是约三百年前,来了一羽秃毛凤,因惧怕涅槃真火避走此地,筑巢度日,占据了谷北群山一座雪顶主峰。
然而毕竟是凤凰火鸟,便是秃毛的,也融了整座山头的积雪,在低洼处蓄了湖,到如今这山头上依旧不断作雪,不断融水,山峰上融下雪水成了瀑布,就不断地汇流到湖里。
姜维看着那雾厚得好玩,便伸手去捞,谁知只有水面上一层是温的,再往下去,没入水面不消片刻,就觉得冰寒刺骨,冻得他整条胳膊麻木生疼。
于是赶忙抽手出来,边揉搓着被湖水冻僵的半条胳膊,他看着那面湖,咋舌道:“好冰啊!这水!明明只探了半个手掌进去。“
见他揉胳膊,肖骁便按着他臂上的尺泽穴,缓缓往里送入一线真气。
真气一入体,就感觉到一线暖意,顺着整套经脉,通了络,冻到麻木的胳膊也瞬间活了过来,先觉出了疼痛,随后才感觉到筋肉的跳动。
梁不凡也伸手去探,半晌拿出来甩干水珠,点头说道:“的确冷。”
见他谈笑自若,姜维这小子便不吝词汇地吹捧起来:“厉害啊!我都快冻成冰坨子了,师傅一点事都没有!”
肖骁便笑:“随你师傅认真学,只要肯下功夫,不多时日也能练成的。”
梁不凡捋下袖子站起远眺,从湖边往湖心看,能看见浓厚的雾气中伸出来六条粗大的铁链,分别挂在六根粗大的铜柱上,铜柱立在水中,每根都有八仙楼的圆桌粗细,于临近水面的地方结了厚厚的霜冻。
铁链在铜柱中间的轱辘上绕了几圈,向空中笔直地升上去,看不出是吊上去,还是垂下来,只知深入云层不见了踪影。
湖对面有大大小小云雾缭绕的山峰十几座,正中一座山头发黑,不似边上的几座都是白头山,再细看,那座发黑的山头上不仅没有雪顶白帽,雪线以下连植被也没有,一直到了山腰开始,才零零星星有了些绿色。
想起铁头陀的故事来,就有些疑问:“不是说火鸟在山顶做了窝么?怎么水还这么冷?”
司徒皓月顺着他的目光望着秃顶的山峰,半晌说道:“想来是这湖里有极寒之物。”
铁头陀答曰这就不知道了,但也听说过,这谷下面可能有极寒的东西,当然他来这里时日尚短,见是没有见过的,况且这湖也不是这谷的最低洼处,想起来大约同这沉底的古鼎有些渊源。
既如此,司徒皓月便是嘿嘿一笑,转脸望向了肖骁。
清风山庄里,水性属他最好,又有罡气护身,是个不畏严寒的体质。
这件事情梁不凡也是知道的,真的要下水,恐怕也只有他,故而也就是看着,不做声,任由司徒皓月盯着肖骁,神情中所图溢于言表。
肖骁被他两个瞧得芒刺在背,只能把心一横,说道:“行行好!别再看我了!横竖便是我潜下去看看吧!”
说完,几下除去身上衣物,脱得剩了个长裤,露出了精壮的上半身。也不多话,一个鱼跃龙门,就扎进湖水里去了。
姜维在一旁看着替他冷,缩起了脖子抱着胳膊搓了搓不算,还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片刻后水面上波纹渐渐止息,知是潜得深了,梁不凡便招呼司徒皓月,在湖边生火,预备着等他上来时,可烤干身上的湿衣。
铁和尚领着姜维去拾个柴的功夫,肖骁游了回来,说是水下的确有个赤铜大鼎,六面耳环拴着手腕粗的大铁链子,面上生满了浮锈看不出下面的铭文,只知是年岁久远,却不知什么来历。
姜维兴奋问道:“哟!果真有鼎!”想了想,又纳闷:“也不对啊,若说是老君炼丹的丹炉,三昧真火,应是极其炎热之物啊,怎么反倒成了极寒?”
司徒皓月摇头说道:“你有所不知。世人皆道天火难挡,殊不知天火分作几等。第一等的天生真火,有朱雀之南明离火、金乌之太阳焱火、凤凰之涅槃真火;第二等天火,人称万灵古燚,焚天紫焰;第三等是四方火,有空中火、石中火、木中火、人间火;再次一等才是丹火,有三昧真火和六丁神火。
以上诸火皆以炎火为人所知,却不知真火之中,尚有寒火之说,极寒而可焚神魂。分别是幽冥鬼火、九幽玄火、红莲业火。这三者均为阴世火,不为世人所知,若在此处有,也不奇怪,只不过……”
他停了片刻,看着姜维笑道:“只不过阳世之人应该并不能感觉到阴火的寒冷。”
姜维被他瞧得发怵,不满地争辩道:“看我干什么,我是活的!”
岂不料司徒皓月朝他翻个白眼,慢悠悠地说道:“所以,若不是底下的鼎有古怪,便是这寒气别有来源。”说完,拖着还在拧干湿衣的肖骁,说道:“先别烤了,下去弄上来再说。”
肖骁停了手,有些为难地说道:“我怕一个人弄不上来啊。”
司徒皓月奇了,问道:“我不信了,这世上有你抬不动的东西吗?”
肖骁急了,说道:“怎么没有!我一个人还能移山了不成!”
梁不凡也好奇,问道:“那鼎有多大?便是你也抬不动么?”
肖骁便给他比划一番,说道:“鼎是不大,但拴着鼎盖的铁链子颇有些粗壮,若是普通铁链子,也是不在话下。可那铁链子在水下这些年岁,面上干干净净,半点锈星全无,想必是千年的寒铁所铸。有趁手的工具,弄断一根,怕是都要费上十天半个月的功夫,这一来就是六根,没有工具先不说,又是在水下,更加无从着力。
真要就这样把鼎弄出水,恐怕只有解开鼎耳上的锁扣才可行。“
他一路这样说着,便把目光转向了梁不凡。
肖骁为人老实,目光尤其诚恳。
梁不凡只觉得自己一生的清誉怕是迟早毁在这些人手上,但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些,只能抹了一把脸,干咳一声,问道:“什么样式的锁?”
肖骁说道:“不是常见的挂锁,我看外形像机关锁,恐怕一般的锁钩还解不开。”
铁头陀这时说道:“梁,梁把,阿阿式啊,你,你自,己下,下去成,成不成哦?”
梁不凡看着他问道:“怎么,你觉得不成?”
铁头陀涨红了脸,慌忙摆手,说不是看他不成,只是这铁链是从三个方位,用六个耳朵拴住吊起来的,若不是同时松开,恐怕起来时鼎身倾斜,到时候内里的东西掉了出来,这湖里怕不好找。
姜维听说这话,心道这铁头陀看起来粗头笨脑的,心思倒颇细,可司徒皓月在一旁却只是眯了眯眼,没有说话。
肖骁听到说梁不凡一个人不行,就有些纠结,一件上衣穿了一半,脱也不是穿也不是地荡在半空。
纠结了好一会儿,正待问,便看到司徒皓月向前一步,一面除下身上的外套中单,一面对梁不凡说道:“我和你们下去,三个人三边,稳妥些。”
梁不凡刚要调侃,问他今儿怎么舍得洗衣服了?却感觉经过身边时,神不知鬼不觉被他往腰带里塞了个东西,手速之快,丝毫不逊于己,顿时就有些好奇,想起之前说到“有诈”料他这番应是有所打算的,便只点头。
听说他们三人下水,留自己一人在岸上,姜维心中不满,便问梁不凡说道:“师傅啊,我嘞?我嘞?”
梁不凡这才有功夫想起自己的徒弟弱鸡,说手无缚鸡之力真是丝毫没有在贬低他。
自己这边三个人下了水,独留他一个人在岸上,总觉得不是个事儿,便十分犹豫地,指着姜维问司徒皓月:“要不,咱们改天再来?不带他了?”
姜维一听说要回去再来,好事没有自己的份,连忙说道:“没事了!没事了!来都来了,师傅尽管去!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胆大!”不知几时记起了刚才那只蜂窝鬼,愣了愣,哆嗦了一回,却还是硬撑:“呃,还算大。”
铁头陀也在一旁帮他说话:“梁,梁把式,你,你你,你放心,我,我替一一,你,你照,照看看,徒弟,稳嗯嗯,嗯得很。”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梁不凡再没什么束手束脚的。但他也开始觉得,这头陀说话做事的习性,和过去多有不同。
仔细思量,却又想不出哪里不同。
又看身边,司徒皓月对着他信心满满地微微点了头,便咬牙答应道:“既如此,我这徒弟便麻烦照看了。待下水去看个究竟,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