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不知平凉公逮着他要聊些什么,却觉得好过那些皮笑肉不笑的姻臣,于是欣然点头,挨着一边坐下,推杯换盏,点茶布菜,俨然一幅和乐融融,家人相亲的样子。
酒过三巡,按例叫来乐坊舞姬歌舞助兴,抚琴的琴师,正是刚才看到的鲛人。
那鲛人生的美,长相阴柔,却不似那些女子娇媚。
既说是雄的,也不负那一身男子的骨相,要说惊为天人也不过分,只可怜这皮相长在牲畜身上,多少有些可惜。
再细打量,待看清了那双眼,他才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喉头咕噜一声,吞了一大口口水下去。
那是……夫子应祀的眼,长到一个鲛人身上去了!
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琴师,平凉公掩嘴一笑,问他:“怎么?澜亲王对那鲛人有兴趣?”
他收神回来,尴尬地笑道:“没有,只是这琴师生得有些像一位故人,因此多看两眼。”
平凉公继续掩嘴轻笑:“四哥哥客气什么,真有兴趣,我叫他们今晚送到承乾殿去?”
他终于明白平凉公在误会什么,可声名在外却是他自己作下的,心中暗叹自作孽不可活,又不便挑明,只能接着干笑一声,说这就不必了,多谢平凉公美意。
之后为了转移话题,他就着先前的话题问道:“你先前说这鲛人既不能织绡,又无有珠泪,船主气愤要杀,怎么又做起了琴师?”
平凉公眨着眼,抿嘴一笑,说道:“四哥哥有所不知,鲛人水族,不若我等发声以喉咙,故而在陆上是无声的。其族中惟雌性可歌,为的是引水手前去,船只撞礁之后,船上人落水,便可猎食之。但鲛族天生通音律,却是不论雌雄的。
原先船上的人要将其杀之,却因那时船只又顺风漂回鬼忘峡,已近苍云外海。这畜生虽无用,却也稀罕。那船主便想着上岸后将他谋个生意,卖给那些猎奇人士,多少赚些零钱。”
他故事说得好,东郡王却禁不住腹诽:猎奇人士,说的不就是你吗?
见东郡王盯着自己,平凉公接着掩嘴轻笑,说道:“四哥哥猜的不错,确实是我买了,却不是花钱买的,而是换的。”
那一年新皇登基,龟兹国的商船因误了方向,去冰火岛绕了一圈回到苍云,却也因此而赶上了登基大典。那船主去信龟兹告知此事,他国主得知后,便要这船主为使者,代表龟兹前来祝贺。
只是手头没有像样的礼物,就急煞了这货船主。
思来想去,那船主便想到了船上的鲛人,然而鲛人虽说少见,却除了是一条半人半鱼,也算不上真稀罕。
那日正发愁哪里去找当得上国礼的东西,却听见船上有人奏起了十六弦琴,曲声委婉,如泣如诉,虽然用的是他龟兹的乐器,曲乐却从未听过。
循声而去,发现抚琴的,正是那别无长处的雄鲛人。
问过船上水手,才知道是一个老琴师闲来无事,扔给鲛人一把十六弦琴玩耍,不想他无师自通,竟然比绝大多数琴师都要通乐理,弹奏时常有奇趣新意,便是即兴所奏,也比那些临谱弹琴的乐坊技师娴熟得多。
那船主顿时觉得自己可能捡到了宝。
除了十六弦琴,陆续又让那鲛人试过了古琴,埙、鼓、笙、萧、笛,竟是无一不通,除了罄不好找,几乎这世上的乐器都叫他弹尽了,没有不会的。
东郡王不禁颔首微诧,问道:“哦?”
见这故事勾了他的兴致,平凉公便也乐得接着说:“于是那船主托人找了我父王,欲将这鲛人当作礼物献给皇上,贺他登基。我父王却嫌弃那鲛人是鱼尾,送起来麻烦,便留在我府中,另外换了一件沙罗出产的宝物给了他,叫他拿去送礼。”
“鱼尾?”东郡王指着那琴师袍子下露出的膝盖形状,十分好奇道:“不是,那个是什么?”
这就引得平凉公笑出声来,摇着头拿起折扇,轻点他着肩头,意味深长地说道:“四哥哥!你啊!”
笑完了接着说:“我父王认识一名术人,懂得如何将鱼尾化成人腿。”他停顿了片刻,说道:“过程是惨烈,却有效。将养了一年多,他如今除了双腿行动不太自如外,其他部分和寻常男子几无二致。他如今在我府中,再过一段时日,待习惯了陆上生活,我预备将他编入乐坊名录里去。”
东郡王笑道:“我说平凉公怎么知道这么些细节,哪知这琴师原是你带来的。”
平凉公微微一笑,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忽然压低了嗓音问道:“四哥哥,若我告诉你,有人说,这鲛人,乃是鲛国水族的二太子,你会作何感想?”
不等东郡王露出吃惊的表情,那边歌舞已止,果然太妃便提起了为皇上选妃之事,要请诸位皇亲多为留意物色。
这些外戚姻臣明明早知道今日家宴的主题,却个个是装作恍然大悟,口中连连称是,面上神色各异,不知内里打的什么主意。
他越过那些人,望向皇帝的副席上坐下的两名侍妾,心里想道:选妃啊……
正当此时,不知是哪个多了嘴,居然说东郡王也到适婚年纪,眼看东郡王府就要落成,也该有个女主人才是。惹来一群皇亲对他频频注目,他便只能手举杯盅,抑制着体内拂袖而走的冲动,向那些人微笑示意。
注目既毕,私语又起。
这两年下来,他把梁不凡教的脉经练得滚熟,何怜生又从山庄借出不少典籍,虽大多只是一时兴起练一时,较之以前却也长进不少。
那些私语虽未故意说给他听,却也不想不该说的话,便是压低了嗓子也不该说。
只听兵部尚书李正开口:“这东郡王长得俊俏,却和皇上不太像。”
太宰府的刘相国给他解释:“李尚书有所不知,东郡王和皇上并非一胞所出。”
礼部侍郎过来好奇插嘴:“那东郡王也不很像先帝啊!”
转了转眼珠,刘相国发现东郡王正在向他们行注目礼,便有些额头冒汗,说道:“东郡王或许长得像他已故的胞亲多些吧!”
之后那三人不再言语,他也不屑再听,只是私语无稽,多多少少还是钻进了耳朵。
……明明是不知哪来的野种,整日游手好闲也没个正职,听说成天游荡在花街柳市,包养了好些窑哥儿窑姐儿,皇家的俸禄白白浪费在这样的人身上了……
见他脸色阴晴不定,平凉公以为是戳了痛处,轻声劝道:“理那些狗做什么,难道四哥哥还需听懂犬吠不成?”
岂不知东郡王的心中所想乃是:啊呀,墨染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原来养也是养不得的……
那边平凉公还在絮絮叨叨和他唠着什么,忽然从门外撞进来一个女娃子,扑进他怀里。
东郡王一看,这满头的珠玉,浑身的绫罗,粉面涂珠,璞玉未琢,问一声:“尧姜?”
怀里的女娃抬起头来,再一看满面的怒容,果真就是那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十三公主尧姜。
这妹子倒是皇上的嫡亲妹子,皇太妃的正牌女儿,但不知为何,尧姜妹子只喜欢他这个收养来的四哥。
眼下只见她一张粉脸憋着气,在手中紧握着一张字纸,怒而告状道:“四哥!你殿里那两个小贼愈发地不把你放在眼里了,竟敢说这粗话是四哥所为!”
她一边说,一边把那张“百年人生三万日,纵得知己三两人”往面前一拍。
平凉公正好奇是什么“粗话”,探头过来看,只见东郡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便猜这“粗话”怕不是有七八分,是眼前这位亲王所为,便又摇着头笑:“四哥哥,你啊!”
而尧姜公主这般从正殿闯入,皇太妃原是要教训她不成体统,此刻听见吵吵什么粗话,便也发了好奇心,叫她往前去讲因果。
原来这丫头因嫌内殿里闷,便从后门绕了出去。
外殿上,皆是王储皇亲们带来的小厮丫鬟候在那里,只等散了宴席,才跟着各宫主子,各府的老爷太太们回去。
她刚走出外殿,忽然看见信达和雅正两个小厮躲在廊下窃窃私语,展着一张白纸评头品足。这两个小厮是她四哥殿上的,因为认得,所以好奇,便进一步看他们在读什么。
看一看不打紧,语句恶俗其实也不打紧,要命的是,那上面分明是她四哥字迹,这就有些要紧了,公主拽住两个小厮不松手,问怎么回事。
信达和雅正见是公主问话,也不敢隐瞒,战战兢兢说了是王爷今儿下午在君子楼写的字,他们随手拾起,带回来的。
“君子楼?君子楼是什么地方?”
太妃发问,公主面上一阵飞红,座下有知道的,却也不敢当着大庭广众直言。
小妹有刀,偏瞎,专往自家四哥身上捅,叫人为难。
东郡王一看,算啦,认吧。
刚要站起来,却叫平凉公一把摁住,轻声笑道:“四哥哥莫动,放着我来。”
只见他摇着扇子从桌前起身,向着殿上一礼,口称皇上太妃,又道:“这君子楼乃是都内一家酒肆,因以梅兰竹菊为题,有四种酒,故而叫了君子楼。常有豪绅附庸风雅,前去楼内喝酒。酒常喝常新,而只喝酒却无趣,故店家便请风雅人士前去共饮,陪着那些豪绅吟诗作对,寻个乐子而已。”
他编了这一段,转过头去看着东郡王,笑道:“四哥哥怕是生得风流,被人喊去喝酒,作陪作诗了吧?按说这两句也不算粗话,人生百年,实不过三万多天,终得知己,也不过寥寥数人。四哥哥,我解得可对?”
高明!
东郡王向他伸出个拇指来,在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
太妃把那一对七绝拿去读了一遍,既不对仗,也不合音律。
读着隐隐觉得怪,也不太追究用的字词粗鄙,便把那纸叫人撕碎扔了,训道:“不成体统!整日间胡写这些东西!还去那什么君子楼胡闹!这内府是没有好酒给你喝还是怎么着?”
他诺诺应承,心头捏着一把冷汗,正要放开。
哪知自家小妹飞刀又至,那邪火上了头的尧姜公主喊道:“不管!我要治他们以下犯上,这两个小贼忒不把四哥放在眼中了,竟然传谣说,说……”
太妃又问:“说什么?”
这一次公主憋红了脸,终于还是把那句以下犯上的话说了出来:“说四哥有断袖之癖!”
神补刀的!
平凉公自认圆滑,这个棱子却是难过了,只得收起扇子轻点下巴,双眼望向脚尖默然不言语。
若说君子楼太妃不懂便罢了,断袖之癖,太妃还能不知道?
这可是家宴,不仅是家宴,更有外人在场,这就叫太妃面子上挂不下去,黑着脸训斥道:“定是你平日散荡惯了,狐朋狗友来者不拒,那什么君子楼,以后不准去了!”
太宰府的刘相国这时又来插嘴,说郡王们年轻好玩乐,难免有些行差踏错,若是能选个贤良淑德的王妃,说不定就能收了心。
东郡王冷眼看刘相国满嘴油荤地胡说,在心中暗骂:老贼!
只是太妃似乎真的有意替他选妃,便就问起了刘相国有没有合适人选。
相国刘兴堂怕是忘了自己姓刘,眉飞色舞说起自己妾室家有个姻亲,三个女儿都出落得婷婷玉立,落落大方,年龄也和东郡王相近,可以一试。
哈?妾室?
这下不光东郡王脸黑了,满屋的人脸都黑了。
看刘兴堂洋洋得意地摸着胡子,上坐的太妃刚要发难。
东郡王终于忍不住,冷笑道:“刘大人见笑,坊间传的不错,松澜喜好男色,实是不敢娶贵府的庶出小姐,怕耽误小姐另觅高枝。只可惜苍云娶不得男妻,入不得宗籍,否则我那承乾殿早就挤满了人,哪里还用选妃?刘大人若真有心,不如把三小姐婚配给松澜,做个名义夫妻如何?”
这就玩大了!
兵部尚书首先反应过来,一看刘大人的下巴怕是不用要了,赶紧拽了他两下,说道:“大人喝多了!这种事,当是太妃做主,大人瞎掺合什么!”
太妃先前是要训斥刘兴堂不知好歹,此刻听到东郡王口出妄言,竟是忘了要说什么,颤抖着声音骂道:“放肆!皇家的颜面都叫你丢尽了!”
公主殿下见自己捅了大篓子,也傻了。
平凉公赶紧出来打圆场:“太妃息怒,四哥只是好玩,哪里真的有龙阳之好!都是刘大人不知好歹,庶出的女儿嫁亲王这种事都说出来了!四哥生气,难免说些气话。”
太妃仍旧气得发抖,语无伦次地说道:“来人,把这逆子给我带下去,罚跪太庙!”
立刻又是一群人假意求情,东郡王抹了一把脸,朝公主殿下竖起食指,摇了摇头。
罚就罚,反正从小到大,罚得还少吗?
他这太平王爷整日里游手好闲的名声,为的是什么?太妃自己不知道吗?就算太妃不知道,太妃身旁那人还能不知道吗?
而皇帝兄长对他的忌惮,实是叫他不明白。其他兄弟领了封地之后,多少都有官职在身,就连平凉公这样的堂亲,都领一份乐坊教习的差事,在内府当职。
称得上无所事事,内府里他认第二就没人敢领第一!
好好的家宴,因为一张纸,乱作一团。
终于惹到一晚都没怎么说话的皇帝出声制止,先训了东郡王,又斥了刘兴堂,最后喊平凉公着人继续歌舞。
“今日家宴,不成体统之事不许再提。至于东郡王,当罚则罚。等明日一早,便去太庙请罪。”
他低头抱拳,拜礼道:“谢陛下恩典。”
皇帝又说:“不过,东郡王。你既为亲王,对臣下无需口称宫名。如刘相那样的,你向他称王便是了。”
刘兴堂听到皇帝暗责他尊卑不分,险些昏死过去。
不过也好,经过这么一闹,选妃的事再没人提了,话题又渐渐转到边境战事上去。
他一面听着他们说战事,一面想着明日跪太庙,可得记着叫墨染准备厚些的垫子。
只是想着想着却又觉得不对劲,虽然当时酒多,他也清楚记得那“墨宝”是让老鸨子收走了,怎么又到了那两个小贼手上,还特地带来了邵阳宫?
身旁的平凉公见他面色渐渐凝重,便低声问道:“四哥哥,有句话我原想说一说。不过,我想你现在心里该明白了?”
东郡王冷着脸问道:“君子楼里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平凉公掩着嘴笑道:“我父王的产业,我当然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