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和三年,立夏,东江城。
八仙楼的掌柜王金夏正在客堂里算账,上个月又是略亏,他算着算着心情就差了起来,把秃了毛的笔往帐台上一搁,唤了跑堂子来泡茶。
跑堂子听到掌柜的喊,伸头应了一声,手上提着开水壶,往二楼几桌稀稀拉拉的客人跟前转了一圈,分别添了水,就快步跑下了二楼。
下楼梯的时候,正听见说书的先生讲道:
南北天顶,各有天极,十三仙众为天下平顺,各司其职。
南天上古六神座,曰:天府、天梁、天机、天同、天相、七杀。经年,南天极神主南帝星罗,渡天劫不利,为免牵连,自剔仙骨而远南天。
此后南天少了上神,便星辰轨迹不稳,于天下常出祸事。
北辰帝君为顾两极,欲收六星。然天府不服,教唆天梁下界为妖,神魔妖鬼联众,上天界,意欲弑神夺权。
一场神魔大战,南天极崩,天门尽毁。七星堕轮回,无迹可寻。
……
他正想着这先生有趣,也不管客人多寡,自是清淡说书。他家账房小气,给的例钱少得很,每日间也不见多少客人打赏。这先生说书,却照旧是,该来来该去去,从不见谈及银钱的事。
如今边境上战事又起,东江城也免不了遭罪,城门隔三差五的就封闭起来,外面的行脚贩运不进货物,里面的商号也没有客人,一来二去地少了营生,便越发地清冷起来。
刚想着今天怕是也要冷清到打烊了,忽然官道上冲出来一匹快马,皮毛丰亮,四蹄有劲,骨骼臀线俱是优美,骑手却是低伏了身子,几乎趴到马背上。
那马跑得近了些,跑堂子就看见了骑手身上的苍云软甲,他以为是关外送信的驿兵,心里想道:这战事起来也有些日子了,如今送信的反倒用上了好马么?
却不想那一人一骑到了门前,骑手勒马下缰,像是由马背上滚落下来的。
等他双脚着了地,跑堂子才又看清了骑手身上的斑斑点点,左肩左腿各留有半只残箭,一身湖绿色的内衫,竟有一半浆了褐紫色。
骑手撑着马鞍站在门前摇晃片刻,勉强抬头看清了招牌,不等他上前招呼,便直冲二楼。
跑堂子和账房见了害怕,便跟在身后咋呼:“这位军爷,您慢点儿!您要喝茶,楼下就有雅间!”其实楼下哪来的雅间,只不过怕这满身是血的人,冲撞了二楼为数不多的客人罢了。
但那人拧着一股子劲儿走上了二楼,也不知对账房和跑堂子的话听进了几句,上了楼,直直便向着说书先生的桌前扑过去。
扑到桌前,那浑身是血的家伙仿佛松了一口气,往人身上一靠,说道:“快……师傅,我,我……”
他我来我去地没我出来什么,就倒进毕先生怀里去了。
梁不凡听到喊师傅,便揪起这人的衣领子来看。也不知他是从哪个柴火堆里钻出来的,披了满脸的碎发,更别提汗和灰粘住的一层油污。
先拨开散在脸上的乱发,又擦干净血污,梁不凡一眼就认了出来,这特么的,不是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徒弟吗?虽说两年下来个头长高不少,看着是个成了人的样子,眉目间依稀是当年那个姜维没有错!
再看这半身的血,他不敢再耽搁,本想背着徒弟直奔山庄。抬眼往外,看见一匹高头大马喷着鼻立在门前,再一眼看到马背上挂着的羌甲,不由得大喜过望,将徒弟一把抱起,翻身上了来时的马,一骑绝尘而去。
账房刚跟上楼,正巧看见说书先生扔下东西,带着人从窗户就跑了。
二楼上几个客人便开始聊天,说能让毕先生说书到一半跑路的事情可不多,上一回半路跑走,还是龙门镖局八十一口血案的时候,这一次不知又是出了什么乱子。
另一个客商便就皱着眉叹息:“都打成这样了,还不够乱,还有更乱的啊?”
他记得自己断断续续地醒来,又接连不断地晕过去。
他也记得师傅带着他在马背上疾驶,便安下心来,仿佛只要有师傅在身边,就安全了。之后隐隐能听到杂乱的交谈,但他伤得过重,那时便没日没夜地沉睡,偶尔醒来,能听见远处的鹤唳。
肩膀上那支箭深入骨缝,纵是亓长兴手法娴熟,也在箭尖挖起的一刻,把他痛到从昏迷中惊醒,睁大眼茫然地盯着面前两个模糊的影子,立刻又晕死过去。
如此反复,等到终于清醒,已经是四天之后。
睁开眼来,只觉得身体沉重,头痛欲裂,四肢百骸打着颤,仿佛没有一处是属于自己的,便忍不住低吟出声,喘了好一会儿才觉出了自己还活着,心头一松,叹道还好,他还活着,那夫子应该也暂时没事了。
这一声哼哼,引来了亓长兴和梁不凡,两个人进了医庐,一个扣上了脉门细细地号,另一个则皱着眉头问道:“你怎么回事!哪里搞来这一身伤?”
抱着脑袋又哼一声,东郡王这才坐起来,埋怨道:“师傅!我头疼,你让我歇会儿!”
亓长兴拿着他的脉门,着急问道:“你身上的蛊是哪来的?”
左右看了亓长兴和梁不凡,他翻个白眼,说道:“让我喝口水,行不行?”
梁不凡就赏了他一巴掌,却还是端了一碗药,一碗水过来,说道:“要喝就都喝了!”
“又喝!”他黑着脸说:“我睡着的时候,亓先生不知灌了多少下去!口里现在还苦着!”
梁不凡不知自己是倒了什么邪霉,竟然答应苏星河收了这样一个徒弟!无奈之下,还是从床头柜子里摸出个蜜饯,塞到他嘴里,骂道:“不长进的东西!”
东郡王把蜜饯含在嘴里,微笑着喝干了梁不凡递过来的药,又漱了口,才把这一身伤的前因后果理了出来。
那天周白向他讨要羌甲,他不甚愉悦,就问周白哪里得来的消息。
不想他的皇帝兄长继续摒弃了左右,甚至把周白和李正都撵了出去,才说:“是朕告诉他的。”
若说之前在太庙受寒头晕是假,此刻他便真的觉得有些头疼了。
羌甲的来历连何怜生都没告诉,整个内府也就只墨染和夫子知道。虽说有时御剑也会给别人看见,又有谁知道这剑是羌甲?然而皇上既然知道了,就不能说这事没有,他便默不作声,听他兄长还有什么说的。
他皇兄伸手在桌上叩了两下,便从内室里走出来两个人。走在先的那陌生人他全然不识,跟在后的,却是他的老师应祀。
当然他没心思知道陌生人是哪来的,只是一心系在应祀身上,甚至忘记了自己正在装病,急切问道:“老师!您怎么在这里!”
但应祀的表情很古怪,带着面具,却低头垂眼,并不看他。
皇帝向他介绍那名黑衣人,名叫清虚,是位道长。
清虚?好大的来头!
太清,大道自然,无为而治;太清之本,无所容与,物无能昌;太虚,玄理,宇宙,大虚无行,是为大道。
他师傅梁不凡学道出自青一门,都不敢自称沾了半点清虚之光,但凡打坐运气,神门十三剑皆解作混沌真气。
东郡王一面腹诽这大胆的无耻妖道,竟敢妄称清虚,一面又忧心皇帝把应祀叫到这不相干的场所,到底要干什么。
皇帝的要求很简单,要东郡王拜定军上将,接替萧禹的职责,前去迎战莲宗。
打仗这种事他虽然不会,却也没有太排斥,如今军权落到他手上,便算是歪打正着地遂了平凉公的心愿,虽说要不要答应平凉公他还没想好,皇帝兄长的要求他却几乎是可以立刻答应下来。
不就是带着羌甲去边境上想办法杀了鬼面先锋吗?大不了杀不掉、吃败仗,有多难?
他兄长却又说,对他并不信任。
这“既要又要”的戏码玩得有些过火,东郡王便只能瞪着眼问,那皇帝哥哥你到底想怎样?
亓长兴猜:“所以在你身上下了蛊?”
东郡王摸摸肚子,答道:“哪有那么简单!”
皇帝确实让那个叫清虚的道人在他身上下蛊了,他却也不是轻易就范的。
他原本想着下蛊这种事情,只要脱离了皇帝的视线,届时天高地远,再找个厉害的降头师除了便罢,却不料皇帝真的也是把他的心思摸透了,将应祀和他一起下了蛊。
说到下蛊,他又低头摸了摸肚子,苦着脸问:“师傅有吃的没有,躺了四天,很饿啊!”
梁不凡忽然就很想把他从床上踹下去,却还是去厨房端了温热的粥给他,说道:“哪敢饿着你!这几天都是梓沫熬了稀粥,长兴每顿喂的。”
他也不客气,嘿嘿一笑,接过来三两口喝完,才竖起两根手指,说道:“我身上的蛊有两种,一是线蛊,二是半心蛊。”
亓长兴看着他,觉得神奇:“我研究蛊术多年,才瞧得出是中了蛊,你还知道名字?”且他晓得线蛊是什么,心蛊是什么,却不知道半心蛊是什么东西。
东郡王咧嘴一笑,答道:“我是不懂,但我会问嘛。那道人说,下的是半心蛊,是用来堤防我舍命逃跑。”说到这儿,他嘿嘿一声:“皇帝陛下居然怕我舍命逃跑,我还挺感动的!他想多了,我这人惜命,干不出那种事。”
据说那道人不知苦心研制多少年,弄出了半心蛊,承其“同生共死”之特性,妙用在于两人中蛊,其中一人身上的伤痛,会反映到另一人身上,对双方都有效。于是便可通过掌握其中一人,来控制另一人,如同风筝般,利用手中线轴,去控制天空中的鹞子。
假设应祀被刺,那么,在他身上同样的部位,会出现同样的伤口,反之同样,如果他在战场上受了伤,或者死了,那么应祀也会伤,也会死。
他说完,苦笑道:“真的是不敢伤,也不敢死啊!”
下蛊的过程就有些……也不至于羞于启齿,反正当时那黑衣的道人当着皇帝的面,将他剥了个精光,就剩了一条亵裤,然后拿了一支笔就往他身上画咒。
画咒所用的材料奇臭无比,整个过程中,东郡王数次被熏得作呕,但当着应祀和皇帝的面,却是硬生生地忍住了,只是忍不住心中暗骂:妖道!妖道!妖道!
全身绘满了咒文之后,妖道便自贴身的衣兜摸出一个琉璃瓶,倒出里面半条金色的蛊虫,往他身上放。那虫子只剩了半条却是活的,飞快地蠕动着,顺着肚脐便钻进了腹中。
半条金色的蚕蛊一经消失,身上奇臭无比的符阵也跟着消失了。
东郡王又摸了一下肚子,皱眉道:“当时一点感觉都没有,仿佛那虫子是假的一样。”之后果然依言拜将。授将军令时,还有不知情的朝臣窃窃私语:可怜这么大一个苍云,竟没有大将可用了吗?叫个毛头小子拜上将军,上阵对敌?
照旧叫他听了个清楚,也只能装傻充愣,全当没有。
接令前他问过兵部尚书李正,如今边防上还有多少兵马可用?
李正说:有步兵八万,骑兵一万,火铳营一万,共十万人。
又问粮草配给如何?
李正答:按十万的人头配给,可用三个月。
那时是三月,从都内去到十三郡边境需时三个月,去往东南边境需要十天,若笔直向东,到东面大营也差不多是在十天左右。
按李正假设的粮草配给,到达最近的战场便去掉十分之一,再有损耗也计十分之一,留下回程的物资所需又是十分之一,那么真正可供作战的时间便只有两个月而已。
这两个月运气好些便罢,运气差些,两个月都遇不上鬼面可该怎么办?
反正他于行兵打仗一窍不通,也不做多想,把行军布阵的任务全权交待给周白,两个人便在“东郡王身子大好”之后,出发去了东营,前去集合兵力去了。
等他到了东营,才知道李正口中的十万兵马,三个月粮草是有多水。
十万兵马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老弱病残,并不堪用;而所谓的三个月粮草中,竟然只有三分之一可用,剩余的三分之二,李正怕是连沿途打家劫舍,把路边的草根菜皮都算计进去了,满打满算才足“三个月”。
东郡王顿时觉得头大如斗,不知如何是好,在东营帐中枯坐到第三天,终于下了决定,先叫周白遣散了老弱病残,只留下年富力强的精兵,再将物资重整,剔掉不能用的杂草,最后去信朝廷,斥责李正失职误判,要兵部再补足粮草和壮丁过来。
好在枯坐了三日也不是全无所得。
莲宗地处北疆而苍云居南,南国兵士去往北方,常有水土不服之症。军队之中治疗水土不服,常以土法,在食物中加入本国泥土服用,不过是图个心理安慰。
反之亦然。
但北方兵士对南国气候的不适应,还不单纯是水土不服,还有南国阴雨中的瘴气。
越是往南,这样的水土特征就越明显,且两国东南接壤处,于苍云这一片遍布大片丛林,林中满生瘴气,又各种蚊蝇毒虫。如今惊蛰已过,气候渐暖,蚊虫孽生。越是往南去,就越有可能在林中交战,苍云兵士可能不在乎被蚊子包围,叮咬一晚,于莲宗的,可就难说了。
眼下手头兵力不足,更要利用战场优势,以地利胜人和。
而他的最后一点私心,便是希望可以离东江城,苍梧山更近一些。
于是下令周白,大军南移佑幽关边境,于东溟江边布阵,以逸待劳。交代完所有的事情,又点三百轻骑,分三路,先去沿线查探敌情,也顺便熟悉一下地形。
谁叫他是个对行军打仗一窍不通的的“太平王爷”呢?
总之,那时他带着一百轻骑,先随军往东,去了华**,不曾遇到先前在此地与萧禹交战的莲宗骑兵和鬼面先锋,便又带着周白帐中的两个偏将,调头往南,去往苍梧山边陲。
谷雨后他们从华**出发,三月底到达了太平湖南面的支流。一路探查了沿线的莲宗军力分布,原本意欲顺着那支流去往东溟江,再从东溟江绕道东江城,往苍梧山南的佑幽关查探一番便退回去同大军汇合。
不料刚出东溟江干流,就遭遇了一小股莲宗骑兵,为首的那个军士长在脸上带了个狼头面具。
虽周白的两个偏将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一百轻骑的侦查队伍人数还是少了,对方发现了他们后,就从三个方向包抄而来,意欲将他们赶到东溟江边,一举擒获。
东郡王还没觉出什么,两个偏将吓坏了。
军中的主将要和他们行侦查任务,原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有大军在前掩护,真的有事,也是大方阵的目标更大。岂不料他们这样隐蔽行踪,甚至撤下了所有旗号,套上普通百姓的外衣,还是叫莲宗蛮子从马蹄上看出来,是官方的队伍。
主将要是在这儿被擒,还用回去覆命吗?
毋需多言,两位偏将默契地带着队伍,往南拼死杀出个缺口,将他送上战马,突围出去。
莲宗带兵的军士长聪敏,冷眼瞧着这群人决心一死也要送一人突围,觉得这人重要,不能轻易放走,便着人围堵。
“好在彤云敏捷!”东郡王叹息一声,说道:“那时临危不乱,在林中左冲右突,好容易才甩掉那些蛮子。”
眼看马匹甩开了追兵,带着人进了林子,带白狼面具的蛮子就喊人拿弓,两箭一前一后几乎没有中顿。
彼时彤云正绕过一颗古柏,第一箭便射向了马脖子,他大惊之下,身子往前一扑,箭头就没入了肩胛,还没觉出疼,腿上又中了第二箭。
彤云矫捷不假,却也是他主动替坐骑挨了两箭,马匹才能毫发无伤地带着他越过苍梧山北的群峰,奔进东江城。那时只要彤云的步子再慢上半分,他此刻怕是已经做了鬼,又往阎罗殿上报道去了。
之后,马匹带着他在山里跋涉了两天两夜。
林中潮湿,瘴气四起。也不知那莲宗的混蛋在箭头上喂了什么毒,叫他只觉得伤口处疼痒难挡,又不敢去拔箭,只能砍下碍事的箭身,让箭头在骨缝里留着,以期少出点儿血。
便是如此,血还是流了半身,后来寒气毒气交攻之下,便逐渐意识模糊,勉强撑到进了城,才在八仙楼找到梁不凡。
“好在师傅说书说得勤快。”东郡王笑道:“否则,我也到不了这里。”
说了这会儿话,他搬运了内息,虽能觉出体能略差,但好歹是躺了四天,坐起到现在,也没觉出什么不好,便要下地。
哪知刚刚站直没到半刻,便觉腿上酸软得没有半分力气,一时间天旋地转,看着眼前一抹黑,又要一头栽倒,他师傅眼明手快,一把抓住衣领,给放回了塌上。
梁不凡问:“你要干什么去?”
他歇了歇,感到眼前清明了,答道:“起床尿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