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不凡等他说点匡时济世的豪言壮语,等来一句起床尿尿,气得七窍生烟,拂袖要走。不曾起身,就有熟悉的笑声从门外飘进来,招呼道:“哟,清醒了?星河还叫我别来打扰,你们聊起来可欢啊!”
那一身白,还能有谁。
东郡王见了熟人,心情大好,又要起来,被梁不凡按回床上,指了指地下,说道:“尿尿是吧?夜壶。”
他自己脸皮上就先挂不住,小声抱怨道:“师傅!人多……我尿不出来。”
他师傅寒着脸骂:“矫情!是你没有,我没有?还是他们没有?”
听梁不凡骂徒弟,司徒皓月倚着墙便笑,一伸手拽着亓长兴出了门,让他师徒二人自己解决问题,等里面说完事了,才就着先前的话题问:“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亓长兴便将他如何中蛊,如何受伤的事情和司徒皓月一顿好说。
等亓长兴说到不知半心蛊是什么东西时,司徒皓月便点着头说道:“嗯,半心蛊是不错,不过,不是一半两半的半,而是羁绊的绊。绊心蛊,加线蛊……确实好用啊。”
梁不凡听说这边知道得比亓长兴更多,就问:“你可知道去除的方法?”
司徒皓月有些为难:“除是能除,只是……”
亓长兴听说有去除的法子,立刻双眼放光起来,比本人还要激动,连连问道:“只是什么,只是什么?”
司徒皓月摊了摊手:“只是要两个人一起除才行,如眼下这样,真是等于白说。”
亓长兴不死心,又问他:“那等找齐了两个人,又要怎么除?”
梁不凡却疑虑,拨开挡在身前的亓长兴,问道:“你怎么知道如何除这蛊?”
司徒皓月微微一笑,答道:“我来此地前,门中曾收治过这样一个人,来时都快死了,却无论如何查不出病因。后来家人看着不行,便求我叔父以阴门法术救治,我叔父招来鬼差,问了因果,这才知道世上有一种蛊,叫做绊心蛊。这种虫子往往不是用来杀人的,就是拿来杀人,也惨烈得很,因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十有八九是必死。”
“查不出病因?”
梁不凡忽然就想起了同何怜生的那次长谈,邢露风那时,岂不是也查不出病因?但回想他徒弟所说的下蛊过程,却又存疑,若真的是绊心蛊,那邢露风,又是怎么中蛊的呢?
东郡王一听说这蛊不是常用来杀人,便如释重负般长舒了一口气,说道:“照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只要我和应夫子一天还有用,我就暂时死不了。”
司徒皓月好奇道:“这么有信心?”
亓长兴则不住点头,说道:“可不!那箭尖上下的是七花曼陀罗,以七种毒草炼制而成,见血即化,半柱香内取人性命。他能撑到两天两夜,你觉得是他内功造诣比你厉害吗?”
梁不凡那天把人带回来时,亓长兴真是给吓了一跳。
先不说他满身的血和肩头的伤,一摸四肢冰凉脉息全无,仿佛已经死了一般,却有一股凌厉的内劲,顽强地支撑着心肺,贯通手少阴心经。便又摸到鼻子下,能感觉到尚有一息游丝。
于是立刻让梁不凡顺着那股劲力,用先天正气先给他续命。
自己则抱过来来一堆瓶瓶罐罐,先把肩上腿上的残箭拔了,用拭子取了箭头血,知道喂的毒是七花曼陀罗,才拿对症的药给他用。
毒从肩头进入,两天两夜下来,顺着奇经八脉早已走遍全身,除了心口那一小片,真可说是满身的毒。只要梁不凡劲力使得略大,他徒弟就开始呕血,吐出血块稠腻黑红,一看便知是剧毒所致。
两天下来也不知吐掉了几盆子的毒血,从第三天才略见好些,能喂下药去。
药草作用下,毒渐渐消了,梁不凡的先天正气能在他体内流转无障碍,则是第四天清晨的事情了。
所以说,他能活下来,真是多亏了那一小股支撑残识的内劲。
当时想不通透,眼下既然有绊心蛊的说法,就极有可能是中蛊的另外一半,察觉到他中毒而施以援手。
有亓长兴这么一解释,司徒皓月便赞同:“嗯,如此说来,那确实有道理。”
梁不凡问徒弟如何打算,东郡王便说,能有什么打算,当然是回去和大军汇合,脱离大军出来已有十来天,再不赶紧回去,恐怕军中生事。
战还未战,主将逃跑算什么事情?
亓长兴听说要走,就连连摇头,说他这样满身是伤地去迎战,和送死有什么差别。
东郡王撇了撇嘴,答道:“我就是去战车上坐一坐,哪里真的需要上场杀敌。”
梁不凡问他:“鬼面呢?”
东郡王顿觉惭愧,聊了这么些时候,他竟全然忘记了还有鬼面这回事。
梁不凡只能叹了口气,说道:“你等着,我去找星河商量一下。”
佑幽关,是苍云莲宗边境沿线上一座重要的关城。
钧阳关在正南,佑幽关在东南,华**在正东。
昭明皇帝驾崩后不到几年,佑幽关便在一次连战役都算不上的小规模对抗中,莫名失守,连带东江城外的一大片农田便和它一道,暴露在莲宗的铁蹄之下。
但莲宗的人攻破佑幽关后,并没有屯兵在那里,只是时不时地派一队或一堆骑兵前来骚扰,东江城的守军每次想要收复佑幽关,就会被前来放火的骑兵赶跑。
可知莲宗的人并不喜欢苍梧山的气候,却又不愿意苍云的人在里面转悠。
久而久之,东江城外的这一片,连带着苍梧山南麓便成了两不管之地。对中间那一片农田的农户,东江城的监丞连丁税都收不上来,几年下来,就只好把那中间一片地当作没有。
守城的驻军起先还会上报佑幽关“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这样循环往复的消息,等日子久了,也就疲了。再一个也是吃败仗的次数多了,更拿不到粮草,得不到人马,那还折腾什么?反正莲宗的人马一般也不进城,只是在东溟江两岸来去而已。
真等到了近前,打马绕城关走了一圈,东郡王才又腹诽,这城关哪至于拿不回来,只怕是懒得拿吧?
佑幽关失守这话还要两说,城墙年久失修却是真。
双腿一夹马腹,彤云便往关外奔去。
出关不远是一片开阔地,东溟江水在此冲出来一小片沙洲。在周白看来,这一片沙洲平坡无挡,拿来行军布阵便是正好。
他转了一圈,却总觉得不是这个道理。只不过佑幽关破落已久,既然决定在此地扎营,第一要务便是着人修城墙。
遣了人马去向东江城驻军讨要修城墙的物资,他便和梁不凡、肖骁一道,往周白帐中去商议布阵之事。
周白正在帐中小憩,见主将带着两名校尉进来,赶忙起身让座。
东郡王瞅着他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打趣道:“这些天我不在,让周副将幸苦了!”
周白口称不敢,大敌当前,不敢说苦,却自忖这十多天来的变故,吓也吓得他脱了一层皮!
他原说郡王爷头一次上阵,以学习为主,不必急于求成。至于行军上,大可参照之前萧禹的方案,或者稍作改动,从边境线上过一道即可。
至于鬼面,若能杀得,当然最好,便是杀不得,留待下一次先锋交战时,总也有机会。
他的定军上将却说不行,好歹也要熟悉一下地形,万一败了,得知道往哪里跑啊!
周白觉得面子上绷不住,这样的话,主将来说合适吗?没等他反应过来,主将点了一百轻骑,跑了。不光自己跑,还指挥了一队往北,一队往东,分头跑。
好在他跑之前和周白商定了行军计划,确是沿用了萧禹的方案没有大改,只是方向变东进为南进。
往东或者往南,对周白而言都差不多,眼看着夏收在即,趁着天气暖和打上几场,再等到秋后岁末,能不能胜,两国军士都要回去过冬,若要求冬日时节安稳,也就是如同去岁一样,再拿钱粮去换罢了。
只是他的上将军却说,等到了南面,要在林中布阵,将莲宗的蛮子杀个片甲不留。
周白便有些头疼,原本只是想问问,能不能借剑一用,不想皇帝却塞了个上将军给他……回头再想,当时那头疼还是轻的,更叫他头疼的还在后头!
就在立夏前几天,眼看东郡王点了一百轻骑要跑,他连忙喊自己两个偏将跟上去看着。本想着有两个经验老道的将领跟着,总不至于出大事,不成想四天之后,他两个偏将带着不到十人狼狈地跑了回来。
一问才知道是遭了敌军,丢了主将。
那时大军已到佑幽关,正在布防,周白一听说主将丢了,真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又听说他突围出去,往苍梧山南麓进了林子,就派人回去找。几天下来无功而返,倒是去东江城安排物资运送的人马带回了消息,说在立夏那天,有个着苍云软甲的信使进了城,不知是不是他们在找的人。
如此提心吊胆地过了几天,东郡王竟生龙活虎地回来了,随行还带来两个武者打扮的义士,打量身板虽不及他满身横肉看着壮实,却也是精精神神的样儿。
周白不曾开口问,这二位什么情况?
东郡王就说,这是他路上捡来的侠士,一位姓梁,一位姓肖。听说他前来为国杀敌,也要前来助阵。又说这两位以后就是他帐里的偏将,让周白赶紧找校尉的行头出来,给他俩换上。
这话一说,那蓝灰劲装打扮的年轻人便瞪了东郡王一眼,眼神里冷得能掉出冰棱子来。
周白打了个哆嗦,抬头看了看天,嗯,正是小满未满谷含苞,四月艳阳好天气。
苏星河会这么爽快就答应让他们来帮忙,倒是梁不凡没有料到的。
想来是那句“喝西北风”奏了效。
那时梁不凡对苏星河说,虽然山庄可以不管江湖事,但没了东江城,日子也难过。若不管不顾,等真的破了城,变成死城,哪怕山庄可以独存,又如何独善其身,难道喝西北风吗?就算能喝西北风,刮东南风又该怎么办?
看她表情,梁不凡觉得,当时他距离被扔出去,可能就只差了一阵风。
苏星河没再多说什么,交代他们除掉鬼面先锋即回,若事成之后仍旧逗留在外,那山庄就不用回去了,天大地大随他们去哪里。
倒也不算不讲理,反正徒弟这次出兵的目的也就是除掉鬼面,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但要按周白说的,在关外沙洲上交战怕是不行。平地无坡无挡,布阵起来固然容易,马匹跑动起来就更方便。
步兵对骑兵,高度上先就吃了亏,速度上再吃了亏,那就亏大了。
故而改战策为请君入瓮,先在苍梧山南麓的林中设下陷阱,大军的五万步兵方阵退回东江城外三十里驻扎,一万骑兵退居东江城外八十里接应,一万火铳,则改一贯的殿后作战为打头阵,于林中设伏。
“剩下五千骑兵守关作诱饵,”东郡王捏个泥人往周白地图上一戳,咧嘴笑道:“如此一来,只要那鬼面前来应战,就让我师傅……不是,让梁校尉前去请君入瓮。”
他拍了拍周副将的肩,又道:“剩下那两千步兵,就充当工兵前去挖坑吧!去吧!去吧!”
得了令,周白一脸懵逼地带着人挖坑去了。
梁不凡看着他,固然觉得可笑,又深觉无奈,东洲陆上这么大的苍云,竟然没有大将了吗?叫一个毛头小子来领兵打仗。
因先前说粮草不足数,东郡王写了信回去要李正补足粮草和人马,从三月末一直等到了五月也不见回信。
按说一个半月下来,粮草早就耗完了,却好在先前清退了老弱病残,减少了耗用,又调拨了东江城驻军的粮草,才勉强补上缺口。
城监臭着一张脸看周白搬空了他的粮仓,又碍于军令如山,屁都没敢放一个。
东郡王看那城监一脸苦相,嫌弃道:“别嚎了!等本王打了胜仗,回去禀明皇上,给你的这些粮食记个大功,不比存着发霉强?”那城监听说有功可记,便没再为难,安分整理了大军需要的物资,这就算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终于等到莲宗骑兵大动的消息,是在佑幽关的第十天。
真是及时!他们粮草物资原本不足,真要是再不来,可就只能打道回府了。
消息是往东去的那一支侦察队伍最先带来的,苍云在南边的佑幽关聚集兵力,意欲“收复东溟江入海口”的消息传到邺火城,掌教华巛便让他国内南境的队伍前去“处置一下”。
当真自负。
侦查队伍在阿难多摩遇到他南境大军后,便一路跟随,清点了行军遗下的马粪,炊堆,帐篷钉痕,以及通过便溺区域的使用程度,断定这一支队伍有不到一万人,皆骑兵。
东郡王立在城墙上执了“千里望”看为首的打什么旗,一面嗤道:“一万人?他们还挺敢!”而几乎转瞬间,千里望中就照出来一面白狼旗,随风猎猎招展,正是那日在东溟江支流追他的骑兵。
他放下千里望,对梁不凡说道:“结下梁子的来了!”
梁不凡正好奇他看到了什么,那一队骑兵便已趟过了东溟江浅滩,越过了沙洲。为首的两人中,除一个带狼头面具的蛮子军官,剩下的一个,恐怕就是周白口中的鬼面先锋了。
只见那先锋头戴铁帽,面覆铁网,身穿铁甲,看着身型足有七八尺高,往马上一坐,压得身下坐骑的四蹄就有些陷入了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