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枕黄粱,一夜乱梦。
正梦见他答应了平凉公和他谋反,事情败露遭皇帝追杀,那妖道放了巨大蛊虫出来咬他,忽然之间地动山摇……
一睁眼,却是墨染在晃他,睁眼看了看窗外,黑黢黢的一片,便就迷迷糊糊抱怨道:“天都没亮!干什么呀!”
墨染着急说道:“王爷忘啦!拜了上将军,是要去上朝的啊!”
唉!还真是……
惺忪着睡眼穿戴起朝服,一面又叹,这么一大早就得入宫朝觐了,都官也是不好当啊!
四更半到了待漏院,不想就遇上了熟人。
见一群都官聚众闲聊,他便远远往政事殿一角的阴影中站定,哪知有个先来者,正要说这位大人早啊,怎么独自在这角落?
一转了脸过来,东郡王惊喜叫道:“姜维!”
章和初年那场变故,他被应祀带回了内府,不几日新皇登基,几乎是立刻解散了太学,姜维随之回家备考,到第二年提了二榜进士,原本确实是要进内府去当个侍书,他却愿意去大理寺当个七品主簿,生生低了一品半。
东郡王知道他有心结,是他那太仆寺卿兄长的缘故,也是他这王爷的缘故,于是故意避开这些尴尬话题,只聊府上尊长身体如何,有无娶妻之类的家长里短。
说到娶妻,姜维便有些羞涩,说不曾娶妻,但家中长辈已在张罗此事,又问王爷选妃的事情可曾定下。
他便叹息:“还选妃呢!那日家宴选妃,都快把我选去太庙当供品了!”
说了一会儿闲话,那边就喊上朝,正四品以上殿内站列,四品以下殿外听宣。
东郡王进了内殿去,大小官员已按着武品级品级,各自站好。他正思量,自己到底是该按着亲王的规制,站到文官前头去,还是该按上将军的职衔,站到武官前头去?
还没等他犹豫完,周白便从队伍里跳出来,将他一拉,往武官队伍跟前站了过去。
站对面的,刚好就是兵部尚书李正。
昨天刚回了城,尚不曾有机会找李正骂街,如今正对面,东郡王便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等魏谦喊朝,就出列奏道:“皇上,臣有事奏禀!”
换成是普通官员,大概就要被呵斥不懂规矩了,但因为是他澜亲王,这大太监就只能干瞪着眼,看他表演。
他把李正如何侵克粮草,药物,以及谎报丁役之事一一罗列,末了总结,说兵部尚书如此尸位素餐,无异于杀人越货,延误军机,等同于通敌叛国!
李正一听,慌了。忙出来辩解,说这事不是他兵部的锅,粮草壮丁欠缺,实乃兵部无钱粮可拨,至于药物,那都是从户部领取的,王爷要问罪,也应当去问户部的人。
户部尚书姜尚然便出来驳斥,说户部提供物资的所有商号都是批报了尚书省,按制选取的,不可能出现兵部说的那种情况!
李正便问:“行军的粮草,每次都是直接拿了开支单去户部领取的,没错吧?所以郡王爷军中此次出现粮草不足,以次充好以及药品的问题,都是户部责任!”
姜尚然便说:“户部没有这么多地方囤积米粮,你们兵部要粮要饲料,哪次不是拿了开支单去户部换了银钱拿走的?况且,便是户部发放的米粮,也都是知会了商号,你们直接去取货,谁知道中间捣了什么鬼!”
过去但凡在朝堂上发生这类吵嘴事,都是太宰府的刘相出来调停的,而自从前些日子太妃家宴上出的丑有些过不去,刘相国这些日子便都称病在家,闭门不出,都有好些天没上朝了。
这便有些……
“不成体统!”
皇帝终于发话,魏谦松了一口气。
消停了有那么一会儿,安静得连树叶子掉到地上都能听见响动。
李正最后说了一句:“总之,这件事兵部不清楚,还请皇上责成大理寺出面清查。”
但皇帝只是动了动手指,示意李正退回班子里站好。
内府总管这时才扯着嗓子,重新喊朝:有事者奏闻,无本卷帘退朝!
那之后他们的话题转去了秋祭,东郡王就有些失落。
从皇帝的表达来看,他对粮草短缺和侵克药品之事,多少是知道的,只是不管。虽然这些事有过那么一瞬间在他脑中停留过,他却依旧觉得,皇帝再怎么样也是自己的兄长,不至于叫这些外戚坑害了自己,但事到如今得出这样的结论,不由得不叫人寒心了。
这次是运气好,有师傅和玄狐他们帮忙,要是运气再差点,可能真的就挂了。足见皇帝对他不信任乃是真的,在这件事情上,皇帝并没有撒谎。
这一日朝上议事的最后一件,是关于东郡王府。
先前一直不让他离开大都,一是郡王府不曾建好,二是说他不够年纪,可以暂且留在内府。
今天居然提起来说了,怕不是因为当时没什么可牵制的,才不敢叫他脱离视线,如今有了蛊,也不怕他走,东郡王府开不开,建不建成,就都不是大事了。
工部尚书姜宁奏道:“东郡王府按规制兴建,如今已大体落成。但要迁进去,还短一些家具和绿植。”
姜宁是这班官僚中为数不多的实诚人,平日只是带着一群郎中工匠,研究水务屯田之类的营生。此时他向东郡王拱手说道:“还需王爷调拨一位熟知王爷喜好的内官,同工部郎中定一下款式。”
东郡王微微一笑,向他点了点头。
其实他这空架子王爷身边哪里还有“熟知喜好的内官”,无非墨染罢了,回头便支使墨染带着殿里的杂役去了东郡,预备收拾出来,等入冬前搬进去。
墨染收拾行装去了东郡,早上就换了竹茹喊他上朝。
他这些日子习惯了早朝,倒也起得来,就是每日间觉得困倦,也不知应夫子成天在外忙些什么消耗体力的事情,连累他每日间闲了就只想瞌睡。
也许真应了周白所说,上一战“大挫莲宗锐气”,一整个夏天边境上都无战事。
信达和雅正两个小贼如今不怎么跟着他了,谁知屁股后头的尾巴却换成了周白。
他每日看周白在外殿书房端坐,处理军中杂务,便暗中寻思,这周副将是想把他的承乾殿当成政务所吗?每天下了朝,就把军务文书往他书房里搬?
竟还十分自觉地带来了书桌凳子纸笔砚台!
并且,只要他一出现在卧房之外的地方,周白就会尾巴一般贴上来,奏报军务,甩都甩不脱!
还不如信达和雅正呢!
他能带着信达和雅正去君子楼那种地方,难道还能带着周白一起去?脑壳疼!
事到如今便只能整日窝在房中,百无聊赖。
好在他最近困倦,只要想睡就一定能睡着。对着外殿上周白的背影翻了个白眼,东郡王将手上一本《机巧博论》向身侧一丢,往枕上一歪,又要睡过去。
朦胧间看门外进来个影子,他顶着困意,挣扎起来一看,竟然是应祀!
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上下打量着自己的老师,他急切问道:“老师!老师去了哪里?是不是皇上拿什么东西要挟老师?怎么肯如此轻易就让皇上下蛊?”
但应祀只是垂着眼,并不答话。
见他不搭话,东郡王着急又说:“老师不用急,我认识个朋友知道绊心蛊解蛊之法,待过几日我和老师走一趟东江城。”
应祀仍然垂着眼,一言不发之际,将手摸上了胸腹之间。
见到他这个动作,东郡王登时头脑充血,眼眶发热,伸手去掰,只想看一下应祀身上,是否也有同样的咒文,和半条蠕动的蛊虫。
然而他无论如何掰不动应祀的手指,情急之下,也顾不上礼仪,伸手便扯开了应祀的衣领,岂知应祀却在他面前取下了面具,露出了鲛人琴师的面孔……
……四哥哥!四哥哥,快醒醒,四哥哥……
远处飘来的声音终于把他喊醒,勉强睁开眼来一看,哪有什么应祀!倒是平凉公叫压他在身下,夏季的薄衫被扯了个稀碎,发髻散乱披了满脸,正是衣衫不整地半倚在床侧,表情疑惑地盯着他。
额,这就尴尬了。
东郡王尬了好一会儿,开口问道:“抱歉,你什么时候来的?”
平凉公整了整衣衫,笑着说道:“嗬!力气这么大呢!还为四哥要和我行好事!吓得我!”
他说着,从床上坐起,重新绾好了发,悄声问道:“这大热的天,暑气重,四哥哥一身的汗,怕是厣了春梦吧?”
东郡王心里呵呵一声,春梦?噩梦还差不多。
一摸自己一脑门子汗,想来真是热得狠了,叫梦厣了。
看平凉公身量和自己差不多,便让竹茹拿来常服,叫他把身上破衣服换了,才问:“你几时来的?找我什么事?”
平凉公打开扇子摇起来,说道:“四哥哥出征莲宗时,太妃替皇上选了几百秀女。如今已从地方上到达都内,乐坊司奉礼部命,对她们教些简单的礼节,以备大选。今儿乐坊教行止,我带了琴师来伴奏,想请四哥哥一起去听琴呢,四哥哥去不去?”
想那鲛人奏曲确实值得一听,东郡王就有些心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哪里不是消磨时光,便道:“平凉公邀约,自然要去的。”
岂料琴师弹琴好,也扛不住那些秀女动作僵硬,时不时就出错,少不得一次次停下,一次次打断,一次次重来。
听到后来,东郡王顶着一张苦瓜脸,对平凉公道:“咱们去外间坐吧,这断的挠肠子。”
出了若叶宫,平凉公便笑:“四哥哥风雅,若不然咱们去内库要壶好酒来喝?”
东郡王想了想,摇头说道:“喝茶吧。”
平凉公又笑了:“怎么四哥哥出去打了一场,回来转了性子?戒酒了?”
东郡王干笑一声,说道:“戒什么酒,不过近日练兵,还需以身作则,不可滥饮。”
平凉公道:“既如此,少饮几杯便罢。”
东郡王苦着脸说道:“只怕是开了头收不住,还是喝茶罢。”
平凉公便笑,说四哥哥倒有自知之明,那就喊他们泡壶消暑的好茶来,我们喝。
他自忖自知之明什么的,确实也还有些,只不过不是为了练兵,而是因为不知应夫子酒量如何,怕这边喝多了酒,坏了在外的大计可就糟了。
喝了一会儿茶,平凉公问:“四哥可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说的,这琴师的事?”
他回想了一会儿,问:“哪一桩?”
平凉公低头垂眼,轻声说道:“就是,这琴师乃鲛国二太子的那一桩。”
东郡王愣了一愣,这倒的确是听说过的,只是……若是真的,事儿怕就大了,便不吭声,想听平凉公特意告诉他这个,到底要说什么。
平凉公果然接着说:“我父王掌鸿胪寺,结识的异国能士不说上千,也有成百,和他们打交道,多是礼尚往来,你敬一尺,我还一丈。对鲛国而言,若是被他们知道,自家的二太子在苍云被人化尾成腿,当作玩物,供皇帝淫乐……而死。你觉得鲛国会作何反应?”
简简单单几句话,却把东郡王听得头皮发麻,脊背生寒。
鲛国会作何反应?且不论这“二太子”是真是假,哪怕是假的,在弄清楚真假之前,若这“鲛国的二太子”就此死在了苍云,届时,只怕南海要大动干戈。
到那时,鲛国可不会管这太子到底是怎么死在苍云,也不用理会是何人劈了他的鱼尾,什么人强迫他在宫廷中卖艺。
所有的帐,最后只会算在“苍云”头上,而皇帝为顾全苍云泱泱大国的面子,也不会向鲛国低头认账,转而把平凉公父子交出去。毕竟他们不曾违反内法,所有的一切只是机缘巧合,只是“凑巧”买到了龟兹进贡的鲛人奴隶,又凑巧,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他编入乐坊名录里去了。
更何况除了劈尾成腿,平凉公也不曾虐待这鲛人半分。
便是要罚,也是等了却了外面的战事,再用家法处置罢了。
最后为这场风波承担责任的,只会是苍云的兵士,还有他这个带兵的人。
于是尴尬一笑,问道:“看着也不辨真假,况好好的,哪能这么就死了呢?”
平凉公掩嘴一笑,说道:“四哥哥浅见,人生无常,可不知意外和明日,那个先到呢。”
听这话的意思,像是谋定伺动了?
东郡王就有些窝火,问道:“那依着平凉公高见,是怕陷我于战事,内心愧疚,提前知会本王一声?”
“不。”平凉公拿扇子掩住嘴,轻声说道:“只是会在秋祭上,演一出戏,让鲛国前来救援的人,看着他们的二太子,被皇帝蹂躏至死……”
好歹毒!这要是叫鲛人看了,就是明着挑战事了!
东郡王冷然起身,不发一言,便要拂袖而去。
却被平凉公一把拽住了袖子,低眉顺眼地问道:“四哥哥,故事没听完,你往哪里去?”
东郡王冷哼一声,问道:“本王已知结果了,还用听下去吗?倒不如早些去营中,练上一两万水上精兵,届时遂了平凉公的愿,上阵杀敌去啊。”
平凉公又摇头,叹道:“四哥哥,事到如今,你还没明白我父王为何要我说这些?”
东郡王冷声问道:“为何?”
平凉公站起身来,附在他耳边轻声道:“钦定的皇帝,原是四哥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