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法持正。
看到门楣上四个熟悉的大字，何怜生忽然想起，他上一次来大理寺，还是半年前。
这半年，他往来奔波，调查龙门镖局血案，不说全然没有头绪，搜集到杂证也和没有差不多，眼看深秋就要入冬，便想这先回来休整一段，等开了春再说。
上午刚到府外军营，就听说秋祭出了乱子。水族夜袭畅音阁，四王被刺客所伤，足足昏睡了三天。
没有夫子在都内把持他行止，日子果然还是糟乱些啊！
既预备久留，便先去归还卷宗：《东江城龙门镖局八十一口命案》。
一十三个楷体大字，用火漆写满了两行。这两年来，他几乎每天都要看上几遍，试图从里面寻找蛛丝马迹。
把牛皮袋搁到费主簿的案头，衙役却说费主簿回家奔丧去了，有些日子才回来。
他便问：“今天哪个主簿当值？”
衙役说：“已经去喊了，马上就来。”
片刻功夫，就有个年轻主簿喊他：“何大人！”
他抬着头应了一声，转过脸来看到是姜维，不禁笑道：“啊呀！是维少爷！长远不见了，近日可还好？”
姜维便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去接何怜生手中的卷宗袋。
然而龙门镖局这一件案子，虽来去查到的可用线索不多，零碎的口供却不少，再加上案子已经过去三年，卷宗袋里有用的没用的就塞得满鼓。
姜主簿双手一接，也没料到会这么重，无意向前一栽，很是客气地给何怜生行了个大礼。
吓得何怜生赶忙把他搀起来，先问有没有摔伤，又一把拎起牛皮袋，对他说道：“我替你送进去吧。”
姜维揉了揉手腕，眨着眼说道：“那就，多谢何大人了。”
何怜生笑道：“维少爷和我客气什么！以前和殿下混得少吗？还是叫我怜哥罢，何大人什么的，听着生分了。”
听提起他和东郡王往日的混闹，姜维十分难为情，便就低了头，一门心思在前领路。
往后院升堂审案的几个单间转过去，能看到一长字排开的简陋监室，从监室外廊走到尽头，绕道另一条小径，又转过一个弯，才到物证库。
何怜生见他拿出钥匙来开门，便说：“我不常来这后面，不想这么远呢。”掂了掂手上的袋子，又笑着问道：“幸好我跟来了吧？”
姜维便又有些抱歉地轻叹：“可不是，多谢怜哥了！”
一打开门，一眼便可望见物证库的地上，架子上，凡是能堆东西的地方，都被塞满了厚札札的卷宗袋。
看着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姜维灵巧，左跨右迈地，从狭小的缝隙中挤了进去。
何怜生手中拎着个袋子，实在是灵巧不起来，一路撞翻了好几个纸堆，才好歹站了进去。
站定后，他皱眉问道：“哪来这么些东西？这两年也没听说有大案，怎么库房塞成这样？”
姜维等他站定了，先握着袖子替他掸了身上的蛛网灰尘，才说道：“是安少卿叫把另外两个库房的东西先挪过来，故这里就挤了些。”
何怜生有些好奇，问道：“安少卿？谁？安之奂？”他想起上一次来时，安之奂还是寺丞啊，半年不到，就提拔成了少卿么？
姜维点点头，一面去架子上找空档，一面说道：“嗯，安大人提了少卿，是年中的事。”
何怜生管不着官员任免的事情，也不多言，只问：“这堆得！还能找着东西吗？”
姜维颇有无奈，说道：“理是这个理，只是暂时需腾出两间库房，给安少卿家中存放多收的秋米。”
何怜生皱眉想道，这些都官，真是越来越胆儿肥了！
好在姜维对归档之事熟悉，不一会儿清理出一小片空档，叫何怜生把袋子放进去，又说：“便就这样先按事主分类放一放，等安少卿家的秋米拿去时，还要重新整理，有好些旧案，是需清理一下了。”
何怜生刚听提到了旧案两字，便在那一方空档处看到又一个写着“龙门镖局”的牛皮袋，袋子上标明的时间是：泰常初年，立秋。
这日子他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便指着那标了“已结案”的袋子说道：“我看下这个。”
说罢，也不等姜维答应，抓下打开，抽出里头发黄发脆的判书，便自顾读起来。
这是一件夜贼入户，偷盗不成，杀了护院，又被杀的案子：
由报案人供述，那贼一刀砍断了龙门镖局值夜护院的喉咙，之后，被闻声赶来的大镖头霍光一掌击毙。
那两人的尸首本想在次日清晨运往仵作行，却逢仵作行那日接了内府里的活计，分身乏术，于是让龙门镖局的人将尸首运往城外义庄。
庄上的敛葬师傅简单验了尸，记录了致死伤，便将镖师的尸首喊他家人领回，贼人的尸首，则在乱葬岗随意挖了个坑掩埋了。
读到此处都没发现什么特别。
他又翻过一页，刚读了两行，整个人猛烈抖了一下，差点把那脆黄的文书捏碎了。
只见那上面写道：“刀伤十二处，轻微伤八处，穿刺伤四处，致命内伤不可验，于胸前显掌印，焦黑色……”
随后何怜生就想起了那件事，泰常初年的立秋，据说那一晚，司天监的星辰阁里闯入了贼人。
周白风尘仆仆地赶到金工所时，正逢出了当日最后一炉钢，铁水灌入模具，火花四溅，在金工所冶炼坊里蒸腾起一片灰雾。
那灰雾呛涩，他不曾拿着帕子遮脸，便只能先退出来。
这一退，恰好给迎面出来的人让了路，那人灰头土脸，在脸上蒙了个帕子，见到周白也没打招呼，自顾自跑出了冶炼坊，眨眼的功夫没了影儿。
待灰雾渐渐散去，里头锤打之声暂歇，周白才听见工部郎中令曾选焕说话：“给王爷这样改一下，果然大有不同。”
搭他话的是金工所的所吏：“是啊，不知王爷从哪里学来这些巧术，竟比我们长年累月在这所里干活的，都知道得多。”
曾选焕又说：“可惜矿石差了些气候，若有钨金拿来点钢就好了。”
听他们说起东郡王，周白忙便打招呼：“曾大人！”
曾选焕见是周副将来，忙回话道：“周将军怎么跑来了？东营不是有战事吗？”
周白笑道：“是有战事，这不回来送捷报吗！上个月安在华**的新玩意儿，可立了大功了！”
曾选焕听说金工所出的火炮在战场上立了大功，便也心中欢喜，和周白互相道贺，又说不敢贪功，都是拿了王爷给的图纸，按样施工的，功劳当是王爷最大。
这郎中令是王爷眼前新晋的红人，周白少不得又对他吹捧几句，说是没有金工所的几位大人和工匠鼎力支持，哪有今天的成就。
便如此互相吹捧了一阵，周白拍着脑袋问道：“哎，说了这半天，王爷呢？”
曾选焕说道：“刚才出去的？和你也就是前后脚，没见着吗？”
周白想起那个险些撞上，灰头土脸的年轻人，便道：“嗬，巧了！刚好错过。”说着便向曾选焕抱拳告辞，往外走去：“我这就追去，说不定能追上。”
他们是霜降后搬去的东郡王府。
先前说的开府典，礼部没提，东郡王便也不想折腾，只叫墨染安排常用的东西先打了包，和殿上的丫头小厮们先去，自己则选了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骑上彤云，闲云野鹤一般，一路从大都溜达着去了东郡。
墨染在王府等着他回去写匾，他却说有什么可写，能在这里安稳住几天都不晓得。
安稳？
呵，于他，可真是个奢侈的词儿啊。
秋祭那一晚的戏，本身只是一场戏，给谁看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有人看。故而并不算是平凉公特意算计了他，只是他既操着一份家国天下的心，便恰好拿他当唱戏的角儿罢了。
所以皇帝是戏子假扮的，无关紧要，琴师被周白杀了，也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有许多人亲眼目睹了这么一件事，便可拿来深挖一个不知要用多少条人命来填的坑。
“若我应承了，平凉公希望本王做什么？”
“四哥若答应，则日后都内哗变时，不可举兵勤王。”
“皇位真有如此诱人？人人想坐？”
“皇权，生杀予夺，经纬天下。”
“若哗变时大军在我手，要合皇叔伯的意也不难，只是皇帝陛下对本王并不信任，则不知平凉公的算盘怎样打？若说到时内外勾结，边境着火却也使得。那事成之后，又打算如何？”
“事成之后，四哥即刻回城，杀了那哗变领头的，届时应夫子交出遗诏，便一切顺水推舟。”
“于皇位之事，皇叔伯如何打算？”
“四哥会封我父王为摄政王，三五年后，四哥便可求仙问道，从此不理朝政。再两年，便可得道升仙，经纬天下之事，由平凉代为操劳。”
那时他便在心中一声低叹，这一番好算计，有头有尾，步步为营，且可行易行。
按着平凉公的说法，昭明皇帝临终时，留下过遗诏，钦点了四王做太子，文书就在应夫子手中。
平凉公问道：“我父王当时在旁服侍，于这事是清清楚楚的。应夫子从不曾向四哥提起过？”
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句“一不小心，就会跌到粉身碎骨”他就笑了，说道：“本王自知不是那块材料，应夫子不拿那份遗诏出来，自然有他的道理。”
平凉公阴沉着脸，表情说不上来是嫉妒还是厌恶，只是鄙夷：“四哥根本不懂帝王之道！”
他笑道：“自是不懂的，否则我就当答应平凉公了。”
“四哥什么意思！”
“我拒绝。”
“你！”
原以为这样坦诚地谈了，会是个有结果的局，却不想他峰回路转，一口回绝。
平凉公想不明白，就问：“为什么？既然哥哥明知并不得皇上信任，甚至多有嫌隙，为何不答应？四哥，不妨我就多说一句，顶了天，你也就是个吃饱穿暖的孤儿，操什么家国天下的心！”
他说得不错，他却仍欲争辩：“再不济，苍云也还是家！”
平凉公皱眉：“你把皇家当家，又岂知皇家当你是人？皇上淡漠亲情，于外戚重用。姬氏子孙被排挤得朝上还剩几人？我父王食邑万户，门客上千！于这苍云国中早已是万人之上，当不当皇帝有什么区别？无非一句看不惯！”
“呵，所以皇叔伯和平凉公意欲谋反，乃是为了天下苍生着想？”
被他诘问，平凉公忽然无语，停了片刻又道：“苍云是家，只是，我看这家也快不长久了。”末了，举起面前茶，敬道：“我以茶代酒，祝哥哥早日无家可归。”
他哑然失笑，却也拿起了杯子回礼：“谢平凉公吉言。”
骑着彤云在官道上飞驰，两市街坊在身侧一晃而过，前方三里就是东郡王府，这般疾驰也不过为了排遣胸中闷气。
真的就应了那句，安稳得几日？
下午金工所最后一炉铁水快要炼成时，冶铁坊的小厮带了信来，说王爷夏天落在君子楼的东西，如今找着了，意欲着人送去郡王府。
所用信纸，是东郡最好的客栈，云遥居老板私制的洒金笺，落款只两个字：天一。
君子楼的客人，奢华的客栈，天字一号房。
酉时他赴了平凉公的约，见面单刀直入。
先听平凉公笑道：“我猜四哥哥定能明白我的意思，果然是少见的聪明人。”
然后就是那一句：“我父王同晋王联手，意欲近日向皇上揭发哥哥谋反之事，哥哥可要小心了！”
谋反？他呵呵一笑，问道：“呵，我有什么东西值得三哥揭发？”
他自持坐端行正，除了爱玩闹，日常风流了些，谋反这么大一顶帽子，应是扣不到头上的。尤其这几个月来，他忙于校对和修正火**纸，几乎没有出过东郡，只在入冬前，战事初起时，去过两回东营，鼓舞一下士气而已。
平凉公垂下眼，低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四哥不要小看了。况应夫子手上那道遗诏，简直是皇上的死穴，既有意向，晋王也只是顺水推舟，做个人情给皇上。”
天字一号房里灯火通明，他在平凉公白净的脸上，看到了遮掩过的伤痕。
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平凉公微微一笑，说道：“四哥不必担心，我办事不力，父王惩戒也是应当。只是出来一趟不易，和哥哥如此相见，恐怕也就这最后一次了。”
说完，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不知该说什么，就只能道谢：“我知道了，多谢平凉公报信！”
平凉公抬眼看着他，神情恳切：“应夫子日前已回到都内。若有意，之前对哥哥的邀约仍然有效，只用哥哥点个头……”
彤云识得家门，到了王府，不等勒马便自己停下，却见小厮正在门前和一个客商打扮的人拉扯。
他下马来问道：“何事喧哗？”
小厮见是王爷回来，连忙禀报，说这异国的客商不停敲门，非要在王府借住一晚，力气大得很，护院来赶，赶走又来，总也赶不走。
东郡王打量了客商，又扫一眼门前停放着的货车。
那货车用四匹高头大马拉着，一车货物装得满满当当，看压得车中粱都有些弯曲了，便对那客商笑道：“这位客人，你这货，也装得忒满了些！如此贪心，想是忘了那句‘欲速则不达’啊？”
那客商一听主人家出来说话，立刻两眼放光，上前两步拉了他的手，绕到另一边，指着断裂的车轴大叹苦水：“是啊，是啊！确实是装得太满了，把车轴压断了，走不了哇！”
随手拾起车上一捆秸秆，刮掉轴上黏着的厚厚马粪，露出了断口处新鲜的白色木料，细细瞧了那断口，他又问：“客人是从东面来的？要去哪里？”
那客商眨了眨眼，愣了片刻，立刻说道：“啊！是！叫主人家猜着了，小人祖上原是乌塘国人士。头些年中州战乱，祖父便举家迁移来了东洲，因世代行脚的营生，故而来了东洲也是重操旧业，经营些买卖东西的生意，勉强糊口。”
苦着一张脸，那客商说道：“想着去一次东面不容易，有货物，能多带就多带些，也是特意加固了中粱的，哪知才进了东郡……就算是撑到前头街市也好，谁知断得巧了。”
东郡王揭开车上蒙着的油布，露出的货物都是莲宗境内出产，动物毛皮、干肉干果，还有一些个草药之类。另有两个木箱用马皮覆着，拿十几道绳子缠了，压在满车的干货下。
他向那客商笑了笑，说道：“客人要借宿也不是不行。这些简单待客之道，我东郡也还是有的，只是客人既从东面来，我这又是私宅，就该把大小事情交代清楚了，才好领进门。”
指着那几只箱子，他问道：“打开看一下？”
那客商就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东郡王看他踌躇，也不多话，只叫人牵了彤云先去饮马喂料。
门童牵着马走了，他又多等一会儿，左右不见那客人动作，便是摇了摇头，要进门去。
刚跨了一只脚进门，就听见身后传来箱笼打开的声音，东郡王转过头去一看，只见那客商拿着一柄镶满了宝石的小弯刀，割断了其中一只箱子的绳索，露出了里面的方砖。
钨金！
东郡王两眼放光。这是其休山附近才有的产物，产量低不说，还由于是交战国的特产物，整个东洲都没处寻。
刚才他就看这客商不正经。这满身的富贵，怎么可能只有一辆车跑货，要撑起他那样的门面，少说车队里头百辆车是要的。
这般单车行走，多少都有问题。
钨金既是莲宗特产，贩来苍云当然绝对禁止，这客商看来有些通天的本领，竟然弄了两大箱出来，也难怪一身的绫罗，满手的珠翠了。
东郡王便笑道：“客人果然有好货。”
从箱子里掂出一块砖来，在手上称了称，分量十足，又在心中称赞：好货！
他有意替金工所寻材料，便道：“我看客人的货也不用运到内城了，就地卖了给我吧。来人，”他喊来小厮，吩咐道：“去打扫三间客房出来，叫厨房准备下酒菜，本王要和客人聊生意。”
门口的小厮得了令，正要走，他又给叫回来，对着那客商说道：“客人先跟去前厅休息，我让他们收拾好了，再带几位用膳。”向那一主二仆拱了拱手：“我先去收拾一下，咱们席间好好把价钱谈一谈。”
他瞧出那商人不安，便安慰道：“客人放心，既是生意，本王一定按市价谈钱，绝不欺压价格。”
进到内院，墨染已经领了一群小厮在门前候着。
他一面掸着身上的灰尘，一面吩咐：“去打水，本王要沐浴了去和人谈生意。”
墨染则躲着他身上掸下来黑灰白灰，一面动手脱去他的外衣，一面抱怨道：“爷啊！咱以后少去几天金工所行不行？衣裳一身一身的，去了就是扔，洗都没法儿洗！”
王爷便乜他一眼，问道：“不是吧？东郡王府穷到没钱置衣裳了？”
墨染叹道：“银钱倒是有，置衣裳也费时耗力不是？”
见他唉声叹气，东郡王便垂眼笑道：“快了快了，就快完事儿了。”
墨染打发了人去干活，不知他这话什么意思，疑惑问道：“什么快完事儿了？东面的战事吗？”
想到晚间和平凉公的会面，东郡王轻声说道：“嗯，我上月和你说的那事，怕要提前了。”
墨染被吓得一个激灵，手上就是一紧。
他正给东郡王拆头发，这一下给拽出来一声哀嚎：“哎呦！悠着点儿！”
上个月，也就是郡王府开府的时候，他问了王爷，写不写匾。
王爷答他，说没有几日安稳住的，写不写都一样。
他不解，就问此话怎讲，不料他家王爷就说，等金工所的事儿办完，就向皇上辞了官，罢了爵，要去清风山庄长住。
他就有些急，说道：“清风山庄有什么好？什么事情都须亲力亲为，东郡虽比不上大都，也不大差的，若王爷对郡王府不满意，等过些日子我去找工部的几位郎中令，喊他们来看看能不能改。”
那时，王爷就只是笑，说他：“你什么都不懂，不过也好。”
他们就这样站在没有匾的王府大门前，很久，直到第一场冬雨从天而降，他才听到一句轻叹：
累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