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白的马不如彤云快,好歹奔到王府门前时,还是看到东郡王和一个客商打扮的人立在门前说话。因离得远,并不能听见他们交谈,便就干脆退到墙角的阴影中。
东郡王和那商人绕着货车转了一圈,又掀起了车上盖的油布,说了什么后,便把彤云交给了门子。
但立刻,周白看他走到门前又退回来,从车上拣了什么来看,那脸上表情是惊喜的,像是见了什么好东西。
越是如此,周白的心就越往下沉,只因平凉公的那一句谋反,他恰好是听到了的。
从金工所出来,差不多一路都能看见彤云尾巴,却是一路追赶直到街市才勉强跟上。那时天色已黑,远远望见王爷从马上下来,进了云遥居。
云遥居的伙计认识他,自然也认识王爷,看周白进去,便告诉他王爷去了天字一号。
兴冲冲正要敲门,却听到了那一番谋反之说。
他原想等这客商离开,再去找王爷长谈,却不想王爷和客商聊了一会儿天,喜孜孜地迎着人进了门,周白就觉得这事情似乎不妙,明知晋王要污蔑他谋反,还这么粗枝大叶!
一直在阴影中等到门子又把大门关上,周白才轻叹一声要变天,骑上马往东营去了。
岂不知王府之内,东郡王安顿客人用了膳,也谈妥了价格,高兴得睡不着,就叫墨染把新封的龙脑酿起出来,招待这带来好货的客人。
而姜宁给他建王府,只怕真是奔着他玩物丧志的性子而去。
洛水由西向东横贯整个苍云,并入东溟江的这一段,就恰好流经东郡。
姜宁命人挖了水渠引来活水,由高到低让这水环着郡王府一周,将杯子放在木托盘上顺水而下,最后便会停在这流觞阁的莲池。
客人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赞道:“王爷这宅子风雅!喝酒都觉得带劲许多!”
东郡王笑而不语,只是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客人又说:“这酒也好,喝起来味醇而不辛辣,与那北国的酒可大不相同。”
东郡王笑着问他:“东北那国度的酒,很辛辣么?”
客人从喉咙到丹田比划了一下,答道:“是啊,辣的很呢!喝一口,从这里到这里,就把五脏六腑都找到了。”
东郡王觉得他有趣,哈哈一笑,又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从月华初绽喝到夜色渐浓,东郡王兴致起来,便问:“客人常去东面那国度吗?”
客人拍着胸脯答他,岂止常去,一家子的生计都在这条路上了。
东郡王又问:“那里风土人情如何?和这南国比,哪里不同?”
客人便说那里民风彪悍,爽快不拘泥,居民多是游牧为生,献有耕种土地的。因为游牧居无定所,所以大的城镇很少,多是小的驿站,城市之间不像苍云有这么多道路,都是一整片一整片的草原,或是一整片一整片的山林和沼泽。
“他国中虽不是人人读书,却是人人习武。”客商说得兴起,就拿起了桌上的筷子比划:“国中有一套六合刀法,下至垂髫小儿,上至耄耋老人,都耍起来有模有样,于草原上行走,防身最是合用的。”
东郡王看他比划得好,命人拿来刀具,叫他演示。
客商有些推脱,说自己虽然从他国人学了些,却是只知皮毛,不敢在主人家面前献丑。
东郡王被勾起了兴致,那肯放过他,捡起刀来舞了几下,塞到他手中,就道:“你且比划几下看看,若舞的好,便我也舞几下剑术。”
听说此话,客商再无推脱理由。站起来抱着钢刀行了揖礼,便往流觞阁空旷处,把一套六合刀法舞得虎虎生风,刀光人影混作一团,竟一时分不清那是刀影,哪是人影。
东郡王看到妙处,不禁拍案叫绝,飞身跃起,一伸手召来羌甲,便和那客商舞到一处。
他一套两仪剑法柔如行云流水,却又与刚猛的六合刀法配合得恰好好处,一动一静,一柔一刚,动静刚柔之间,只觉得灵台清明,万事万物,丝丝缕缕尽在手中。
恍惚间,仿佛剑尖挑动的既不是刀刃,也不是空气,而是世事因果,动一动,尘世震颤,摇一摇,天崩地裂。
正舞到了兴头上,却听到铮然一声,客人手中的钢刀砍到羌甲的剑刃上,应声而断。
客人惊叫一声:“好剑!”
东郡王也惊出来一身汗,收了羌甲问客人可曾受伤?
客人却道王爷这剑好!可否借来一观?
听说夸赞羌甲,他便大方地递出手中剑,笑道:“客人有眼光,倒的确是好剑。”
那客商捧起来细看,忽然便喊:“羌甲!这是传说中的圣剑?神族,天枢星君的佩剑啊!”
东郡王觉得这人有意思,问道:“客人知道的不少啊?”
那客商吞着口水,答道:“小人常在各地来去,道听途说来的。只是这上古神族的传说轶事,有多少做得准,却也没几个人知道。”
东郡王大笑:“既不知道,听过就算了吧。走走走,还接着喝酒去。”
那客人有些苦恼地望着地上的断刀,抱歉说道:“这个,弄断王爷的刀了。”
东郡王刚说一把破刀有什么打紧,金工所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客商却从怀里掏出一颗洒满金点子的黑色小石头,托在掌中,说是当作刀的赔礼。
看着石头有趣,东郡王便不曾推脱,大方收下纳进怀里。
这般你来我往,一直喝到东方起了鱼肚白。
东郡王竖起拇指,向那客人由衷赞一声:“客人好酒量!”随后站起身来,向他抱拳说道:“本王今日还有些旁的事需要处理,就不多陪了,客人何时走,同小厮们交代一声即可。”
出流觞阁,先去敲墨染的房门。
夏天一直犯困的毛病,到了入冬后莫名好了不提,竟还多出一件本领,就是不用怎么睡觉。想来,人的睡眠也是有定数的,睡多了,便需多清醒几天。
等了半刻,墨染披衣起来开门,见是王爷,忙问:“王爷!昨儿……又一宿没睡?”
他点点头,笑道:“嗯,前段日子睡多了。”扫了一眼院子,又说:“我要去一下都内,你等天亮了,把昨晚收的两箱钨金送去金工所,交给曾选焕。”
深知王爷对内府并无好感,墨染有些诧异,问道:“王爷这会儿去都内?是有什么事吗?”
东郡王停了停,说道:“夫子回城了。”
墨染点头,想说那倒是要去拜望一下,又听见王爷说:“你这几天就在王府收拾细软,等我从都内回来,咱们就走。”
虽然王爷还是那般云淡风轻地笑,他却莫名觉得,这笑容背后,有重逾千斤的担子。
交了卷宗回到内府,何怜生只觉心思纷乱,不由自主便往启明台慢慢走去。
二十七年前司天监的案子,龙门镖局的案子,还有两年前,东江城八十一口血洗满门的大案,到底有没有关联?若有,会是什么样的关联?
刚踏进启明台,迎面就遇上了内官吴雍。虽知道应祀外出公干,却还是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吴叔,夫子在不在?”
哪知吴雍就答了一句:“你腿长,可赶得巧!大人才从御书房过来的。”
他竟就有些紧张,不知第一句该怎么问。
启明台书房内,仍是一番熟悉的景象。应祀跪坐在矮几旁,提笔在那些书册间勾勾画画,誊写或者推算一些何怜生看不懂的东西。
他脱去靴子,在门外内廊跪坐下来,轻声唤道:“大人。”
应祀不曾抬头,只是低声说道:“你来了。”
正要说他在大理寺查到些奇怪的旧事,想听听大人的意见。
却此时,由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他一转头,便看到东郡王大踏步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吴雍,一路小跑着才勉强跟上,口中请安:“哎呦!王爷啊!王爷金安!王爷您慢点儿!您莫急,大人就在里面……”
在门前看到了何怜生,东郡王先有些讶异,又立刻释然,向他点了点头,招呼道:“怜哥也在。”
他正要回答说有事来向大人请教。
哪知东郡王目光沉静,向他一挥手,说道:“你且下去,孤有几句话要和应夫子单独谈。”
何怜生心头一凛,心道这半年多不见,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这一身肃杀之气,当真是因为在战场上杀多了人的缘故吗?
又望一眼室内,应祀已从桌前抬头起来,便退出,替他们掩好门,跟着吴雍领着一群小侍出了外廊去。才在外间廊下站好,便听身边叹息:“唉…..”
“老师近日可还好么?”
他在矮几前端坐许久,终是以一句“好不好”开了头。
应祀向他微微一礼,答道:“承蒙澜亲王顾念,近日尚好。”
“嗯,本王就不太好。”应祀的冷淡叫他生出薄怒:“本王先被人下了蛊,又叫人砍了,在身上插了两支毒箭,小命差点丢在了苍梧山。幸而在外有山野师傅相助,不然早已死了几次了!”
听他语带怒意,应祀却只垂下眼,轻声说道:“王爷受苦了。”
东郡王对他这一句“苦”并不领情,追问道:“本王药喝了不少,苦不苦的自己心里清楚,只是老师既然能撑着七花曼陀罗两天两夜,怎么平白就叫那道人在身上下蛊了?”
哪知应祀抬起眼来瞪着他,答道:“这些事不是王爷该问的。”语气冰凉,倒像是他说了错话一般。
东郡王觉得气郁于胸,又接着问:“好!这些不问也罢,如今有人要污蔑本王谋反,本王就想知道,所谓的‘钦定’到底有没有?”
应祀冷冷答道:“昭明皇帝临终钦定四王为帝确有其事,然而太子殿下钦定在先,勤恳监国多年并无过失。何况太子之事,当由先皇做主,隔辈钦定并无道理。
既为临终所言,臣以为,那是昭明皇帝回光返照的糊涂之举。那份遗诏有损国泰君安,臣已将之毁去,王爷不必再问。”
东郡王咬着牙,又问:“若三年前我随怜侍卫回到都内,如今境遇,可会不同?”
应祀答道:“往事已矣,王爷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
他忽然间觉得怒不可遏,便就吼道:“我想知道,这一夏一秋的昏睡是怎么回事!老师到底去了什么地方,遇到了什么事!这些事既要带上我,却又为什么瞒着我!”
应祀抬起了头,直愣着双眼,向他靠近了过来。
他听见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不是他。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他?”应祀双眸沉如寒潭,他却看出了****,还有他的影子。
他有些吃惊,刚开口问道:“谁?我不是谁?”
忽然不防备,应祀一把抓起桌上的笔,向他肩头狠狠插了进去。
他肩头一痛,才意识到是被竹笔一下捅进肩头,顿时一声闷哼,心头一颤,瞪着眼往应祀肩头看去,白袍相同的位置上,就渐渐洇出一朵血色红花。
他眨着眼,吃惊问道:“老师,你,你恨我?你,恨我?”
里面异常的响动,引了吴雍前来查看。
一眼看到应祀往东郡王肩头插了一支笔,而应夫子肩头那一片血红更是妖艳异常。现场气氛诡异,吴雍斗胆看了一眼,又立刻缩回头去,颤抖着奏道:“大人……王爷,皇,皇上来,来传。”
意外惊扰之下,应祀的表情突然就恢复了往日平静,他停了片刻,安静说道:“蛊虫近日可除,王爷不必挂心。”
东郡王尚未从惊诧中回过神,肩头的痛楚却渐渐清晰起来。
这痛楚叫他脑子里只剩了一件事,他的老师,那个多年来对他关爱有加,谆谆教诲,暗中布置无数首尾,只为保住他一条小命的老师。刚刚拿起了笔,捅了他。
他忽然就泄了气,疲倦低头,沉声说道:“今天原是来向老师辞行的。”
应祀脸上没有表情,连最微小的克制也没有。
他叹息一声,说道:“如今东面战事已了,剩下的事周白就可以收拾。本王稍后会向皇上辞去定军上将之职,舍了爵位去南方隐居。”
应祀的嘴唇终于动了:“也好。你原本,就不是个适合尘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