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太妃探监,东郡王扛不住毒打,谈了没几句便昏厥在地,随即给送回了之前居住的承乾殿养伤。
说是养伤,实则软禁。
只是既然革了军职,除了去清风山庄无法成行,便是在内府还是王府都区别不大,唯独一件事情叫他不安,那就是墨染也跟着过来了。
那晚回到承乾殿,虽然太妃是传了太医院的人来处理伤口,却终因忌惮他“谋逆”的罪名,谁都没敢久留。
而这边殿上,自他入冬前搬离了之后,竟是没有剩下一个宫人。殿上必要的日常洒扫,让掖庭的内侍带着做了,虽不至于落满蛛网灰尘,却也和内苑的冷宫没大差别。
他一个人在冰凉的承乾殿里睡了半夜,昏昏沉沉便发起烧来,一时昏睡一时清醒,想起来找口水喝,又懒得动弹。
正思索着,要不要勉强一把,爬起来去启明台睡。就算夫子不叫救人,他不信吴雍有胆子不理他。
正迷糊着,便觉得有人喊王爷,又有一只手摸上额头。那手冰凉,冰了一下把他弄醒了,睁眼来看,是何怜生领着个小内侍进了来。
脑子蒙了好一会儿,又听见喊王爷,再睁眼,才发现那是墨染。
“你是蠢还是蠢?”他抓着墨染的前襟,一面忍着头疼一面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你来干什么?明知我被贬,你怎么不跑!”
墨染被他满身的血痕吓得呆楞,也不说话,只是抹着眼泪抽泣。
何怜生眼见这般光景,便轻声劝道:“你好几天没有消息,他着急,前日就赶来了都内。起先去找夫子,无奈不肯见,便又往大理寺去找了维少爷,还是维少爷领他来禁卫营找的我,若要骂,骂我好了。”
还能骂什么?东郡王叹息一声,吩咐道:“罢了罢了,你去弄点水来,我渴了半日了,一直也不见有人来。”
墨染得了吩咐,破涕为笑,一面抹着眼泪鼻涕,就跑去打水。
这一晃,便在承乾殿软禁了差不多一个月。眼看着就是新年,东郡王“谋逆”的罪名虽没有真的坐实,却也没有澄清。只是他各种俸禄薪饷停了,自从去了东郡,内府库也没有拨给承乾殿用度的由头,所有的生活所需只能由何怜生去东郡跑腿,多少就有些吃紧。
墨染那个愁啊!这位爷平日里公私不分,经常私器公用,亲王规制俸禄虽多,拜了上将军后,按理还多一份薪饷,却因为他常常自掏腰包往金工所添置器具,反而不曾积攒下什么财物。
然而东郡王对这些事情基本不理,墨染也就只能继续发愁。
在承乾殿通堂里坐着,和周白、何怜生一道喝茶说话。
聊起他身上背的罪名,东郡王便道:“若我就这样顺了他们的意,认了侵克的案子,还不如当初就答应了平凉公和他谋反。”
墨染一听他说话就要咬牙切齿,这死人!身子骨一好些就开始口没遮拦!
何怜生在旁听了只是不语,周白却叫好:“对!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若这样就能认了,和真的里通外国,侵克军需,有什么区别?”
东郡王看着周白呵呵一声,问道:“周将军特意来我这落魄亲王的宫台,有何贵干?”
周白讪笑一声,说道:“没什么事,来和王爷聊聊天。”
东郡王又是呵呵一声,问他:“这么闲,钧阳关战事了了?”
周白知道他明知故问,还是听出了一头冷汗!
钧阳关收到鲛人国下的战书时,他们和莲宗在华**的战事还在尾声,钧阳关关守,平京城使君宋熙东以为他在前线,便遣了八百里加急的快马,把战书送往东营。
实际上周白因为东郡王的事,被临时喊来了都内。
当晚东郡王被张望带走,周白看自己也帮不上忙,又担心华**战场,一咬牙一跺脚,星夜往回赶,岂知走到半途,在驿站巧遇了东营来的信使,这才又往都内折返。
何怜生前去找尧姜公主那一夜,周白便是带着鲛人国“谴责苍云杀害其国二皇子”的国书进了内府,皇帝连夜召见了军中几员大将,包括兵部从上到下的官员们,商量了一夜也没什么好对策。
鲛人,鱼尾人身。
钧阳关主战场在海上,算是断了海上的商贸之路,中州来的商船一概被拦在外海,不得入境,而苍云的商船亦被阻在海湾,不得出远洋。
宋熙东虽为守城,不接到出战的命令,也是不敢贸然出城的。
眼看只是断了商贸,钧阳关闭关守城,水族连军队的面都没见着,不甘心,又想了其他办法,从地下水道进攻城市。
那水族之中,有天生长腿的两栖,虽数量少,却擅长偷袭和用毒。
钧阳关在南海,为疏通水利,也为鸡鸣川之水可顺利汇入幽溟海,平京城下有数不清的水道。城市的水利工程做得好,原是好事,却也因为地下水道系统庞大,竟让那些两栖的鲛人钻得空子,从地下水道入了城,躲在城中,便伺机杀人。
如今闹得平京城里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这还不算,原先已近尾声的东面战场,不知得了消息还是怎的,本已撤兵回去预备过冬的莲宗,忽然又弄来了大批人马压境。
这样一来,变成东南两面受敌,于战力上就有些吃紧。
“华**有火炮压阵,尚可以少敌多。”周白说道:“鲛国士兵人数少些,这般在军力上两头分配一下也够,只是……”
他拿起杯子来喝一口,斜眼看了看周白。
周白被他看穿了心思,一缩脖子说道:“只是带兵的人没有。”
东郡王呵呵一声,说道:“我猜猜看,你是想和皇上说,如今军力乏,少带兵的人,让皇上念及兄弟的好处,还叫我官复原职去当那什么定军上将?周将军,你也一把年纪了,怎么如此天真?”
被一把说穿了心中所想,周白便呵呵憨笑,说道:“这不是……痴心妄想吗。”
他在椅子上歪得乏了,动一下,换个姿势又问:“能不能和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是想先和我商量个结果出来,再去向皇上进言,还是皇上自己有这意思?”
周白便道,原是想先和王爷商量个结果再去向皇上进言的,可巧昨晚皇上和几位将军议事,他便趁机拿话题试探一下,觉得皇上有这份心,只是还没想好。
东郡王思索片刻,忽然喊墨染。
墨染应声出来问:“怎么了王爷?添水?换茶?”
东郡王摇了摇头,笑问:“本王每个月俸禄多少,这些天下来,东郡王府短了多少银两?”
墨染站着想了想,答道:“王爷每年的俸禄,合白银一万两,金一千两,粮食一万五千石。余下的杂赐,布帛丝绸合起一千匹,牛羊肉合各五百斤,鸡鸭禽类合两千只,蔬果类合三千五百担。这一个月下来,不算郡里的其他收入,按市价,短了俸禄,若再计上将军职衔的钱,合起要有三五千两……”
不算不知道,墨染一面算一面脸黑:哎呦!短了很多钱啊!
东郡王看着他愈发阴沉的面色,便是哈哈一笑,对周白说:“听到了?本王大方些,不计较利息,把短的这些银钱三倍还我,就合了你的意,去替皇上卖命。”
周白一听这么老多钱,便有些傻愣,但仍是在心中算计,若是把他一年的俸禄加起来……够不够王爷三个月的收入,能不能攒够了钱,让他出山去带兵抗敌。
东郡王看破他的小心思,挑了眉说道:“我不要你给,我要皇上给。”
恰逢外面来人喊周将军,说皇上传御书房议事,周白眨了眨眼,摸了摸脑袋,告辞走了。
何怜生等周白走远,这才问道:“当着他的面,说平凉公邀你举旗谋反,是否不妥?”
东郡王微微一笑,垂下眼忽然就敛了神色:“嗯,这事他早就知道了,要不然也说不出钨金的典故来。”
何怜生又问:“让周白去找皇上要钱,你算是答应他了吗?”
东郡王轻哼一声,说道:“若皇上真有这意思,我自当给他个台阶,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况且……”他停下,往何怜生眼里看去,在里面看到了担忧,又微笑道:“况且我原本就是要辞了官去南方,像如今这般软禁起来,倒不如趁着去战场,找机会便走了。”
何怜生怎会听不出“走了”二字的深意,便眉头紧了紧,说道:“说得轻松,战场上刀剑无眼,哪是说走就走。若是再拜将,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又如何走得?”
东郡王伸手拨了拨茶叶,垂下眼去,说道:“那便就,假戏真做吧。”
他正忧心东郡王要在战场上诈死,需得做多少手脚,才能确保安全脱身。却不料东郡王放下杯子站起身来,竟然双手垂地覆额,以大礼向他拜道:“到时候,还需麻烦怜哥,替我送墨染去山庄。”
何怜生立时吓得跪倒在地,把他拉起来,说道:“王爷这是做什么!王爷吩咐的事,属下自当全力去办!”
岂知东郡王笑着摇了摇头,郑重说道:“这是托付!”
便说着,还是拜了下去,何怜生无奈,就只能大礼还拜。
抬头起来时,窗外,又飘起了细雨。
——
不几日,果然有变。
先是皇上着内府补足了东郡王府整个冬季的俸禄,又额外发放了先前答应的增补,也没说是什么名目,只是让内府的人来承乾殿知会了墨染,让这几天去内府领米粮。
然后周白带来了圣旨:东郡王于军职上降做正四品,拜怀武将军,随周白出征南海。
看着周白一脸尴尬,东郡王便笑他没见过世面,又说:“若是大将军体谅末将辛苦,到军中发放粮饷时,多照顾些就是了。”
周白喏喏答应了,又道:“王爷放心,这次出征,粮草军需都是属下亲自确认过,没有问题。”
但皇帝毕竟不放心,便让张望领了督战,魏谦的侄子在周白军中做了监军,一路向南,便是一路跟在左右监视。好在有周白一路看护,外加大敌当前,多少也还有些同仇敌忾的义气,一路到了平京城,总算是平安。
和周白勒马立在卫宫山顶,极目远眺,便可看见鬼忘峡那一边的大陆,不毛之地八荒洲,近处则是鬼忘峡峡湾,峡湾连着地平线,正是天水一色,渺茫不知尽头。
平京城倚着卫宫山而建,城尽头亦是山脚。眼前这座巍峨的城,城中几处高楼耸然而立,看起来竟是要和这卫宫山的几个大山头一决高下了。
东郡王不禁感概:“好一座城!卫宫山南有平京,使君筑楼曰凤栖。我原只是听说钧阳关雄壮,一直想来见识一下。少时几次溜出内府也不得走到这里,如今方得一见,果然是好雄关啊!”
周白则有些好奇地问道:“那楼原先叫凤栖?”
听他问话,东郡王奇道:“咦?不是叫凤栖吗?”
正待细说,忽然军中有军士来报,说平京城使君宋熙东差人来请,邀诸位将军、督战去内城休息。
周白不悦,说道:“为将不在营中待着,去内城干什么?你去回了宋熙东,至于督战和监军,他们要去便去,我不理。其他将领,一概不许踏出营地半步!”
这话说得冲,报信的兵士长于说辞上便有些为难,但还是领了命,要去回复。
东郡王伸手拦住,对周白笑道:“我觉得可以去。说鲛人先扰海上商路,再入内城作乱,如今宋使君也不知解决了内城的鲛人没有,正好去看看。”
周白虽觉得不无道理,却还是生气,毕竟张望和魏邦来要去内城,还不是因为嫌弃军营里辛苦。
想起这两个督战监军,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皇上在他军中安插这两个人,周白也知道是为了监视东郡王。但这两个人拿着职权,每日间在营中作威作福,要吃好喝好服侍好,就很叫人恼火。
张望还好些,至少能自己骑马跟上大军,那阉宦魏邦来却是骑了两天马就大喊辛苦,硬逼着周白给他弄了一辆马车跟在方阵中,搞得他们不像是出来打仗,而是出来游山玩水的。
周白寒着脸,从鼻子里发出了声:“哼!”
东郡王哈哈大笑:“大将军,他们只要不在营里给你惹麻烦,去叨扰一下宋使君有何不可?”说完,打马转身,对那军士长说道:“去,传周将军令,有品将军以上,皆随同入城。其余将士,照常操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