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京和佑京早年因为有卫宫山阻隔着,原不是苍云所属,一直到乾武中兴,乾武王挥师南下,越过了卫宫山,才将这南面的蛮夷之地收进了苍云版图。
甚至这卫宫山最早也不叫卫宫山,而是和鸡鸣川一起,被卫宫山以北的苍云国人叫做“鸡鸣狗盗”,鸡鸣川,狗盗山。
究其缘故,也还是因为南面这一片,除了海产别无他物,生活穷困清苦,便就经常有人翻过卫宫山去,去苍云境内偷盗财物。
经年累月地骚扰之下,苍云南面郡县的几个郡守不堪其扰,上报了朝廷,平京和佑京便就等于骚着骚着,把自己扫进了苍云境内去了。
平京佑京合到一处,实际上相当于一个小小的藩国,使君的君字在他这一方天地里,还真称得上是个“君”。
使君宋熙东姓宋,却因其祖上每代都和皇族联姻,实际能算是东郡王的表亲。他祖母是昭明皇帝庶出的长公主,是东郡王的姑姑。所以这位使君,算起来应该是东郡王的表侄儿,比那些不知隔了多少辈的姬氏们要亲近得多。
只不过,侄儿年纪比叔叔大,还一口一个叔叔,就叫叔叔有些难为情。
“叔叔……”
那位风度翩翩,行止儒雅的宋使君,在不知第几次喊了他叔叔之后,东郡王终于忍无可忍,清咳一声,说道:“咳,那个,宋使君。”
宋熙东摇着扇子,微笑着接道:“叔叔唤我昭乾即可。”
看着眼前比自己年长足有五六岁的“侄儿”,他无奈在脸上挤出一个微笑,问道:“如今城里情况如何?”
“不乐观。”宋使君答道:“隔几日就有城中居民遇袭,我虽叫他们在城内加派巡防人手,却收效甚微。”他想了想,叹一声,摇着头说道:“麻烦在这城和建在水上差不多,水系发达,顾了这头顾不上那头,只能将小片水域临时拿网覆上,对大片开阔者,则只能告诫居民在夜间不要靠近,又多加巡逻班次而已。”
东郡王和周白听说如此难为,便提出和宋熙东一同去城里转转,探一下情况。
“单是鲛人的话,其实没有什么杀伤力,大不了雌鲛人可歌,以惑乱水手,让船只撞上礁石,船只毁坏沉沙,船上人落水。入水之后,便是它水族天下,要如何都可以。”喊人牵来马,宋使君才又说道:“若不是冰火岛附近礁石丛生,那些水族,怕是早就灭绝了。”
替他们接风的宴摆在了城东的平山堂,算是卫宫山山势最低洼处,是个同内陆相接的州驿,从平山堂驿站出来,往西又走了一段,才算是真正进了平京城。
先前在卫宫山上看到钧阳关,气势之磅礴,已经十分可观,真的到了近前,立在关下,才知道人力之所能及,远胜人之所能想。
同钧阳关相呼应,城中另有两处高台,一处名为东风台,高四十七丈,基台八边不等,合长一百零八围;另一处名为落霞台,高三十六丈,楼基四边相等,合长二十六丈。
指着落霞台,宋使君笑道:“于这里观日出日落是最适合不过了。”
想起周白问了一半的故事,东郡王便问使君:“这楼,原先是叫凤栖么?”
宋使君仿佛有些吃惊,问道:“叔叔怎么知道这楼原是叫作凤栖?”
说到凤栖,便又想起那年鬼道惹的麻烦,毕竟车罗敷是使君家不算光彩的过往,他也不知该不该提起,便说是从江湖朋友处听说的,知道这平京城有座天下第一的高台,名叫凤栖。
哪知宋使君并不避讳,点头说道:“叔叔那朋友所言属实,这落霞台原先的确叫作凤栖,乃是第六代使君为迎娶当时第一美人车罗敷所筑。”打着马缓步向前,他说道:“可惜了,红颜祸水,这平京城原先的宋氏便就断了根,最后是从佑京过继了我曾曾祖父来续的血脉。”
东郡王刚要打马跟上,就见那宣威将军吴晗策马上前,附在周白耳边说了什么,以至于周白面上青色红色白色交替而过,一脸怒容,也不知在和什么人生气。
待走过身边,宣威将军看着他无奈说道:“督军和监军要去春熙楼。”
走在前头的宋使君闻言笑着勒住了马,对东郡王和周白说道:“周将军和叔叔要不要也去凑个热闹?”
春熙楼?
东郡王不曾发问,吴晗便凑上来,附在耳边悄声说道:“城中有名的花场子!”
周白终于忍不住了,怒而说道:“太监逛妓院,闻所未闻!”
哪知宋使君哈哈一声,笑道:“我倒听人说,都内盛行一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太监逛青楼’,也不知有没有这回事儿,哈哈哈哈!”
东郡王也觉得可笑,却没什么兴趣深究,还是对宋使君说道:“咱们就不去凑那热闹了,先去办了正事儿再说。”他一面说着,一面交代吴晗:“你跟着去,看着些,别叫他们弄出乱子来。”
如此便就剩了东郡王和周白二人,跟着宋使君和使君侍从,继续往城里走,
偌大的平京,这座位于南海的重要海关城市,有着全苍云最大的海港。
按说海港繁忙,钧阳关每岁吞吐进出各地来的货物不下万万斤,此时却因为战事而显得死气沉沉,只能听见海鸥鸣叫,丝毫不见船只进出的鸣笛,以及纤夫的号子。
宋使君停下马,指着那些船对他说道:“峡湾如今基本叫鲛人霸了,船只进不来出不去,很是麻烦。”
顺着他的马鞭望出去,海面上风平浪静,不远处的海湾内,停着为数不多的几艘船。
东郡王丝毫看不出鲛人作乱之象,便问:“鲛人如何霸得了峡湾?”
宋使君皱眉说道:“鲛人这般来开阔海上主动挑衅,我还是头一回遇上。年前我命人赶制了一批耳塞,原是鲛人善歌应当也没什么,哪知它们不知从何处弄来一群大鱼,每条都有数十丈长短,力大无穷,被歌声驱赶,便在峡湾内冲撞船只。”
他说到此处,语气便有些沉重:“叔叔看如今海上平静,可不知上个月,这峡湾上有数千条船遭撞击沉底,惨烈得很呢。”
周白和东郡王此次是带了火炮来,想试试将火炮装上战船,看能否起到作用,此番听说有大鱼冲撞船只,就有些面面相觑。
忽闻侍从来报:“禀使君,东风台下又抓住一条鲛人。”
宋使君便微微眯了眯眼,拨转了马头,向东风台下过去,一面说道:“我带叔叔去看看这城中最凶险的去处吧。”
刚走到台下,忽然半空传来个稚嫩的嗓音:“君父!”
抬头看去,一个糯米团子一般粉嫩嫩的小娃娃,正从东风台的第二层外墙上探头望着他们。
“珞儿!”
宋使君喊了那娃娃一声,在脸上露出宠溺的笑来,对身边的侍从说道:“去,把世子带下来,见过皇叔祖父。”
祖…..祖父…..?
东郡王面上一阵尴尬,周白向他咧嘴一笑,露出个“你也有今天”的表情。
怎知那娃娃听到父亲喊,便一翻身爬上墙头,眼看着摇摇晃晃,脚底一滑就要从城头上掉落。
东郡王叫声不好,羌甲应声而出飞在半空。
却不知宋使君比他更快,一扬手递出手中骨扇。
那扇子怕不是神品,在空中回旋几下,便散成一道屏障,平展着向那娃娃托上去。
娃娃脚尖刚离开城头,娃娃他爹爹便足尖轻点,三两下在扇子上借了力,衣袖一展一带把娃娃捞进怀里,稳稳当当地抱着,从半空降了下来。
好功夫!东郡王刚在心中赞叹,便听宋使君半真半假地训道:“淘气!”
除了好功夫,还有真儒雅!
那团粉双手环抱着宋使君的脖子,有些警惕地看着东郡王,奶声奶气地问道:“你是谁?你来我家干什么?”
我是谁?我来干什么?额……
这话虽不算问的没头没脑,东郡王却也不知该怎么答。
刚想说我是来这里帮忙的,又觉着这回答也不怎么样,正纠结着,宋使君抱着娃儿,柔声说道:“这是你皇叔爷爷,是来帮我们打退鲛人,还南海太平的。”
爷……爷爷!
东郡王看着周白,觉得这厮憋笑都快要断气了,便就咳嗽一声,说道:“使君啊,咱别再叔叔侄儿的了,真论起来,你我的皇族血统实际没有差得太多,便互唤名字可好?”不等宋使君推辞,他又接着说:“我看使君该年长我几岁,我便称呼使君宋兄,使君喊我松澜如何?”
宋使君又推辞了几下,无奈东郡王坚持,便只能说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粉团娃娃见不得大人说话冷落了他,便双手环着使君脖子撒娇:“君父,珞儿要骑马。”
宋使君好言说道:“君父眼下有点事,你和青岩去吧。”
说着,便把那粉团交给身侧的青衣随侍,带着另一个着黑衣的随侍进了东风台。
东郡王看着娃娃被青岩抱走了,却总觉得还是被一种不属于小屁孩儿的凌厉眼神盯着。
回过神来时,正听见周白说:“使君,你这世子胆子很大,敢爬高也不怕生,以后若是从军,定是一员猛将!”
宋使君便笑着说道:“蒙周将军看得入眼,等以后长大了,送去将军军中做苦力。”
周将军便哈哈讪笑道,如这般将才,哪能做苦力!
东风台外看着高耸入云,岂知其中中空,地下是个巨大洞窟。
看着这洞窟,东郡王就觉得和清风山庄的十分类似,唯一区别是,东溟江水不从山庄底下直接过,而这里的鸡鸣川却叫建城的人直接压在了脚下,变为从城下穿过,先推动东风台下的巨大水车,才流入南海。
整个东风台连着那架水车,就是个巨大的机工巧物,城中有好些设施的动力便来源于自卫宫山流淌而下的鸡鸣川。
顺着一圈圈螺旋的阶梯向下,走了有一炷香的功夫,忽然有强光扑进来,照得他睁不开眼,闭眼适应了片刻,才发现是到了洞底,洞的一侧有个十余丈高的大开口。
从洞窟开口望出去,鬼忘峡峡湾上海风轻柔,波光粼粼,和都内的阴湿不同,这南海温暖的风熏得他都要醉了。
微风拂过时,还带来阵阵轻微的铃声。
听见铃响,他这才发现洞窟的开口面用铁网罩着,水面上,也盖上了软质的渔网,一样栓上了大小不等的十几个铃铛,此时,从洞窟的一角,正有细碎的铃声传来。
循着铃声,可见那向内凹陷的海水池子一角,软质的网网住了一条通体幽蓝色的鲛人,看着像是雌的。
那雌鲛人被困其中,正朝他们不停地呲牙示威,发出嗤嗤响声。
宋使君毫不理会那条鲛人,只对东郡王说:“如王爷所见,我们眼下差不多算是到了海平面上。”他指着那用铁网封上的洞窟开口说道:“那些东西先前就是从这里溯游而上,进城杀人。我命人结了这些网后,便好了很多。只是零星依然有漏网之鱼,尤其那些长腿的两栖,很叫人头疼。”
他停顿了一会儿,冷眼看着呲牙发出嘶嘶叫声的鲛人,说道:“前些日子这些畜生吃了熊心豹子胆,驱赶着那些大鱼便想冲撞进城,叫驻守在此的军士网住了一条。可惜那水兽不堪被困浅滩,挣扎之下,不多久竟死了。”
听说网住了一条,东郡王和周白提出想看看。
宋使君便略带歉意地说道:“我这便命人拖出来,只是……那东西死了有些日子了,气味有些大,恐怕冲撞二位。”
东郡王和周白都表示在战场上什么没见过,臭些算什么。
宋使君便向随侍挥了挥手。
那随侍会意,转身走开,不一会儿便带着十几个大汉,从海水池的另一端拖出一头皮色暗红的大怪物过来。
那巨兽果然大,用手腕粗的绳子套着,十几个壮汉拉着,尚且累得气喘吁吁。
到了跟前放下,长有数十丈先不说,便是横着卧倒在池滩上,也有两三人高,看着如同小山丘一般。
难怪说冲撞船只,沉沙千条。被这东西撞一下,不沉才怪呢!
那东西大概死了也有几天,表面皮肉开始腐烂,发出莫可名状的气味。周白和他被熏得眼泪汪汪,宋使君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用袖子掩住鼻子,他问道:“使君可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宋使君轻轻摇了摇头,说道:“说来惭愧,我宋氏十几代在此地,城中均以海产为生,竟无有人见过这东西。”
没人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东郡王不知怎的想起了清风山庄,便对周白道:“先将带来的火炮装上战船。”又问宋熙东:“使君城中可有画师?”
宋使君答道:“有的,郡王爷要画师何用?”
他说道:“麻烦使君请画师将这怪物摹下来,我有些江湖朋友,难保知道这是什么,若知道有些什么秉性,或者可想法处置。”
听得宋使君眼前一亮,抚掌说道:“这倒可行!”伸手招来随侍,说道:“去找几个画师,务必日落前将这东西临摹出来,交给郡王爷。”
随侍领命走开,既要等画,东郡王便和周白先去了使君府。
在使君府又看到了使君世子,只是那个小屁孩不仅不行礼喊人,还是十分警惕地盯着东郡王,弄得宋使君十分落面子,只能抱着歉意说道:“这孩子生下来,生母便血崩而亡,我城中事务繁忙,平日里疏于管教,对他是有些宠坏了,郡王爷见谅。”
东郡王摆手:“哪里!虽是太妃一手带大,我小时候比这更顽劣,使君不必放在心上。”
宋使君听他如此直言自己顽劣,便也爽朗一笑,说道:“那就甚好,我等便抛去种种琐碎事,先畅快饮一场再说!”
晚膳前,随侍果然依言带来了画。
东郡王便就命人起笔着墨,写信给东江城八仙楼的“毕先生”,问他能不能知道这图上的东西是什么?
信使连夜出发,宋使君推算了时间,据说最快也要三天才有回复。
等回音的时军营里也没闲着,周白这次带来了上百火炮,虽不知有没有用,次日一早还是命人逐一拖去港口,装上战船。如此营中人各自忙碌起来,每日间巳时一过,军帐里就只剩了几个日值的兵士,做些洒扫的工作。
东郡王拜了怀武将军,按说是和其他四品将官两人合一个军帐,但周白尊他亲王的身份,又碍于张望和魏邦来在一边看着,便只在中军账旁给他单独安排一个军帐,另拨给两名校尉负责日常琐事。
第五日上午,人都去了港口码头。
那吴晗头一天晚上轮了值夜,次日便在营中休息,过了巳时一刻起来便溺,忽然看见个人影从背后一闪而过,蹩进了东郡王的军帐中。
吴晗睡得迷糊,一泡尿撒完才想起来,东郡王和周白带着人去了港口,这半路跑进去的人是干什么的?
他有些心中存疑,心想别是什么小偷奸细之类吧?便是城中的平民,也是不许在这军事重地晃悠的。
撒完尿抖搂两下穿上裤子,吴晗便大踏步往东郡王军帐走过去。
刚在门前站定,忽然张望掀起帘子走了出来。
吴晗看是张望,先是一愣。
张望看见他,朝他笑了笑,拍了拍他肩头,示意他一起走。
看见不是贼,吴晗松了一口气,跟着转身,问道:“原来是督战,我还以为是贼人!”但他立刻就又想起了什么,却已经来不及了,先觉得喉间一凉,紧接着又在胸前看到了穿胸而出的尖刃。
操!这狗娘养的张望……
他刚想着这下怕是要死了,便就一声不吭地软倒在了地上。
张望蹲下去,等这倒霉的宣威将军断了气,微微一笑,将尸体扛到肩上,从军营背面绕道山顶,将吴晗扔进了山坳里。
说是山坳也不太准确。
张望立在山顶看着脚下的湍流,这里是两个山头的凹陷处,鸡鸣川的河床。从山顶到山谷,有数百丈的落差,再往下,尸体就会顺着水流,一直漂出鬼忘峡,到海里去喂鱼。
再见了,兄弟!
对着尸体远去的方向挥手送行,张望在心里默默地祝愿:下辈子,可别这么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