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仆寺卿,掌车辂、厩牧,总乘黄、典厩、典牧、车府四署及诸监牧。
少卿次之,丞参领之。
凡国主行封禅,祭天,巡游等,都由太仆寺整理仪仗,挑选和安排马队。各府的亲王,包括皇宫后妃,出嫁开府的公主,视其品级,于出行和府中的各种行旅用度,也都按照规制,由太仆寺安排。
甚至马匹饲养,登记造册,草场管理,马场兽医,相关的一切用度损耗,也都是由太仆寺负责管理。
可以说,太仆寺卿,是一个帮国主养马的官,御用的弼马温,也可以说,苍云诸州,所有和车马道路相关的大小事务,都归属于太仆寺管理。甚至包括出售马匹和车辆给龙门镖局,以及雇佣龙门镖局的车队,帮着各州府押运粮草货物,等等等等。
所有以上这些,统统归太仆寺管。
再换句话说,太仆寺,是龙门镖局的:大金主。
霍娘子忽然间觉得哭笑不得,虽然这少年人的话她不全信,但也不敢当作没听到。毕竟,能知道太仆寺和龙门镖局之间这层微妙的关系,也可以算是圈内人了。于是默默支使人押着他走开,却又关照一边的伙夫,小心看顾。
送回树下,身边依然有人安静守着。
少年瞥一眼那些人鼓起来的肌肉线条,再看看自己的小细胳膊小细腿,扁了扁嘴,乖乖地回到随从身边蹲好。
先前那老伙头过来说了开饭的事,就又跛着脚走开了。
看伙头走远了,随从便俯向他耳边,悄声问道:“殿下,你这样冒用维少爷的名号,真的好吗?”
少年反问道:“切,不用生姜片的名号,难道报你家少爷我自己的名号?”
小随从歪着脑袋想了想:“嗯,好像是不能嗷。”不过他仍好奇:“为什么偏是维少爷?胡诹一个不行吗?”
少年伸手弹一下他脑门,说道:“你笨啊!”他伸手指了上风口坐着的霍娘子,问道:“你觉得那个娘子比你怎么样?”
小随从没明白他什么意思,便只能扑棱着长长的睫毛摇着头。
少年便道:“胡乱编造,无前因后果,便容易拆穿。但半真半假却就不一样了,何况七分真三分假呢?你也知道胡编一个,难道她不知道么?”
但小随从只是哦了一声,并没有真的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只问:“那,四……公子,下面怎么办?真的等她送我们回大都?回了大都岂不是要穿帮了?”
少年翻了翻白眼,说道:“当然不能就这么回大都!被母妃知道了,我和你一样给扒皮,两层!”又再四下张望,见确实没有人在旁,轻声说道:“找机会开溜吧。”
那一边,龙门镖局的镖师们已经吃过了晚饭,正在那里喝酒赌博,好些个壮汉赤膊着上身,也不怕蚊虫叮咬,就在河滩上练起武功招式来。
霍娘子身边的壮汉阿六问道:“师姐,那小子真是姜映周弟弟?”
说这话,就不得不再提太仆寺卿。
姜映舟的父亲姜衍,三十多岁才中了进士,二榜及第,先在内府领了拾遗的缺,便回乡完婚,娶了族中远房亲戚的女儿为妻。
这之后,他回到大都,先在都内府做了几年侍书,在内府库管理书册典籍,也略微负责一些书籍的编撰。干了几年也没出什么成绩,眼看内库侍书做不出什么前途,又恰好青州地方上出了个郡守空缺,姜衍便向内府库丞提出,希望能推荐到地方上去历练历练。
是以姜衍在将近不惑之年远赴青州,其时育有一子一女,长子姜映舟那时五岁,次女姜映聘尚在襁褓中。
按苍云的规矩,从三品以下的地方官上任,不许带家眷。但家中老的老小的小,缺人照顾。上任之前,姜衍便把妻子儿女送回老家,同老母亲及亲族在一处生活,都内的宅院,仅留管家夫妇和一些粗使小吏看守。
而姜衍老家青州区属下辖的一个县,距离青州郡府不到百里,脚程快的马半天能到,普通马车也只要一天半便可到达。如此一来,每逢年节,姜衍亦可时时回家探访,妻子也可以时时过来探亲。
本是一场好打算,外加青州郡虽不富裕,却胜在山清水秀,物产丰富,郡守待遇也算不薄。头几年中,姜衍着实感受到了小日子的安逸,在远离京畿地方上,远离了朝堂上的纷纷扰扰,同时也远离了各种关系网。
就姜衍自己而言,最初也没有指望能在官场上有太多建树,远离权力中心,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惜世事总逃不过一句奈何。
泰常四年,姜衍的老师不知怎的卷入一场党争,姜衍人在青州,按理说是与党争毫无关系,但昭明皇帝对结党营私之事深恶痛绝,不论有无,师生门人一并发落。
唯一值得安慰的,可能是由于姜衍身在青州,没有参与党争非常清楚。
所以他在吃了一年牢饭后,又被发配到亳州,在采石场砸了两年石头,便得平反,官复原职,依然在青州当郡守。
但只这几年,人祸天灾接连不断,山清水秀又如何?照样也挡不住蝗灾和瘟疫。
姜衍的老母年事已高,蝗灾第二年,在贫病交加之中去世。妻子带着孩子一起逃难,女儿在路上夭折,好容易辗转回到大都,却又发现家产被人霸占,走投无路之下,姜夫人只觉天地之大,再无容身之处,一时间想不开,竟扯了麻绳,吊死在一颗歪脖柳上。
陪房丫鬟发现时,姜夫人的身子都硬了。
荒年无着,草席裹尸。虽陪房的丫鬟有心随主子上路,却还留下一个姜映舟,怎么也是牵挂。只能是流着眼泪求人挖了坑,草草掩埋了姜夫人的尸身,然后便带着姜映舟,一路北上,继续逃荒。
万幸的是,他们走到半途,遇上了姜家另一旁支。便一路护送他二人到了姜衍伯父手上,才算是活了过来。再等到姜衍从采石场回到青州,那真正是家破人亡,物是人非。
所幸姜映舟由族中的长辈带在身边,除去逃难的头几年,基本没有中断学业。
跟随姜衍回到青州郡后,又请了当地私塾最好的先生教习。又两年,姜映舟出乡试中举人,离开青州到族中开设的学堂备考。
原配夫人伉俪情深,夫人自尽之后几年,姜衍也没再动过续弦的年头。然而妻房无继,有些事毕竟难为,于是拗不过亲族长辈,最终把夫人的陪房丫鬟收作填房,一来遂了亲族长辈们的心愿,二来也为报答那一份忠心。
到姜衍官复原职的第三年上,填房夫人终于为姜衍又添一个儿子,但其时姜衍已经年过半百,也无心仕途,在青州郡守任上又呆了几年,至天启二年,姜映舟进士得榜,便托人买回大都的宅院,举家迁了过去。
其时,姜映舟于大考中一举摘得榜眼,之后,凭着族中长辈在内府的关系,以及自身的能力,未几年,便在都内府谋到太仆寺丞参。这时的他不过二十出头,少年时代经历的种种苦难,让这个年轻人在未到而立之年,就变得稳重老成,行事进退有度,能力远超自己的父亲。
之后上皇驾崩,今皇秉制大赦天下,又把当年陈心武朋党一案翻出来。
朱笔批到姜衍的名字时,特地问了身边的人,知道他一家经历种种是非,皆是唏嘘。
颇难为姜映舟能够摒弃私忿,兢兢业业在太仆寺恪守敬业本分,便破格收录姜衍在太常寺,给了他个从事的虚衔,也领一份俸禄。但姜衍却对此深感不安,几番谏言,又另外领了一份主簿的工作,才有了太常寺从事,兼主簿这件事。
对姜衍新抱的小儿子,今上也是特别优待,恩准其可进太学读书。算是提前和将相皇家的未来继承人混个脸熟,也相当于是给了一张未来官场“畅行无阻”的优先券。
然而高门大户家的孩子尚且未必能进太学,何况姜衍这个七品芝麻小官的孩子?
所以这事一度在都内传得沸沸扬扬,什么版本的解释都有,对此,姜衍的反应显得十分平淡,于是谣言传了一段便渐渐止息。
唯一的问题是,据说姜衍的这个小儿子生性顽劣。因为是老来得子,母亲又是填房丫鬟,整日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却因此对自己对孩子无法管教。年岁渐长之后,姜衍更加无谓去管教他,何况姜家长子已经十分出色,即便小儿子欠缺点,似乎也无妨。
所以,姜家的这个次子经常惹祸确有其事,只是甚少有人知道他大名叫做姜维。一般人通常只知道叫他“姜家的闯祸胚”,又加上他上太学,平日在街上甚少走动,并不出来见人。
龙门镖局虽官场上人面熟,对于这样内府的子弟长成个什么模样,也并不清楚。
所以霍娘子沉吟了半晌,只得说道:“这倒未必,但恐怕家里也不是好惹的。”
阿六又问:“我们怎么办?”
霍娘子说道:“走一步算一步。”旋即又问:“孤帆呢?还没有下落么?”
这时,身边另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走上前来,附在霍娘子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阿六听不清他的话,但看着霍娘子渐渐皱起眉头,也猜不是什么好消息。等那年轻人走远了,才问道:“怎么了?师姐,出事儿了么?”
霍娘子摇摇头,说道:“不是,是江对面有莲宗的骑兵队。”
摸着吃得鼓胀的肚子,少年满意地长出一口气,叹道:“虽然做法粗鄙了些,没想到异常美味啊!”随从和他一样,一顿烤蜍鱼吃得心满意足,眼下嗓子眼正中满满地塞着一块,也说不出话来,便附和地哼了一声,一样靠在树干上坐了。
那伙头见他对自己的手艺颇高评价,也十分高兴,便把剩下的几块好肉抹上矿盐,用树枝穿了挂到火上,再把火堆用半湿的树叶细枝盖上,说道:“你们先歇歇,晚些他们宵夜的时候,我再请你吃好的。”
少年谢过伙头,看他一瘸一拐地走开,心里又想起姜维来。
也真是难为他了,就因为身材长相有几分相似,每次都连累姜维替他背锅。即便有几次他挺身而出,自认是罪魁祸首,却是换来姜维被夫子训得更狠。再到后来,夫子便不理他二人到底什么情况,每次他闯了祸,都是连累姜维替他背锅。
所以,那顶“闯祸胚”的帽子,其实该是他的。姜衍那样的个性,怎么可能教出如此顽劣的孩子来?
姜维只比他小三岁,在家当然也受宠,只是他有个光耀夺目的哥哥压在上头,怎么也轮不到他出人头地。再过几年,等大考后,他们就要一个个离开太学,自己去谋人生。以姜衍的个性,也谋不到什么像样的职位给他。
如果他自己出息,能考到前三,也许还好,如果只是普通及第,估计也就是在都内府,再沿着他父亲的老路,去做个侍书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兄长身上,他虽然性子温和,面子上并不介意这些,但在家总做“另一个孩子”的感受,恐怕也不是好的。
反过来想想,他自己不也一样?既非长子,更不是嫡出,甚至几年前开始,就连在父皇面前撒娇这种事情也轮不到他了,大小事情只是徒增他人厌恶。也只有姜维,至少在太学被别的孩子欺负时,他这鸡肋的“四殿下”身份还能起点作用。
说起来,出来这么些天了,夫子应该早就知道是姜维帮着他瞒天过海,偷溜出城,也不知他被夫子罚得还好吗……
胡乱想了一通,远远又看见伙头转了回来。于此同时,身边的看守也似乎变得有些心不在焉。估计也是觉得他身无缚鸡之力,没那么容易逃跑罢。
他便不由得想:也是,哪有那么容易跑?跑得了,老早就跑了!
那伙头提着个铜壶转回来,依旧在主仆二人身边坐了,摆开粗瓷茶壶和海碗,在壶里点上开水,晾了晾,倒出两碗红黄红黄的茶来。
他对少年说:“出门在外讲究不了什么,只有酽茶,喝了消消食。”
少年接过来喝了一口,不禁皱起了眉头。
江水虽经煮沸,依然有淡淡的咸腥气,合着茶砖,还有苦味涩味,难怪霍娘子的神情那么勉强呢,江水煮茶,果然味道独特。但他吃了刚吃了不少蜍鱼,镖局的人又口味重,吃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只觉得嗓子里齁得冒烟,也不去管那茶水到底味道如何,一口气灌了两大碗,才稍微好些。
饭也吃了,茶也喝了,折腾了半天,月亮已经升到半空。
伙头靠着树抽了一会儿烟袋,问向少年道:“这位少爷,你怎么跑到边境上来了?”
少年尴尬地笑了笑,说道:“一路烟花迷眼,走着走着,就走岔了。”
伙头也笑了,问道:“小哥一路上看了多少烟花?”
少年说道:“不算多,一路行来,唯美景与美食不可辜负。”他忽然想起,就问:“老先生,晚上做菜用的是什么食材?如此鲜美?”
伙头听他问到吃食,也起了兴趣,说道:“是东溟江蜍鱼,眼下正是最好的时候,再晚几天,肉质就没有这么鲜嫩了。”
“啊!果然是蜍鱼!”少年叹道:“难怪!我还是第一次见。”
伙头把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问道:“你也知道蜍鱼?之前从来没吃过么?”
少年摇摇头,说道:“从来没有,都内传说蜍鱼是幽溟海里怨灵化成,没人敢吃。”
伙头听他说这话,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吓唬你的,你以为他们真的不吃?除非从没吃过,吃过一次就再忘不了的美味,怎么不吃?”
小随从凑上前来,问道:“真是怨灵化的?吓人!”
伙头听着他这话又笑了,问道:“你从哪听来的?”
少年老实答道:“书上看来的。”
伙头来了兴致:“书上看来的?什么书还讲这些?你们读书人不是讲究‘不语怪力乱神’?”
少年乐了,说道:“先生,你看我像个认真读书的人吗?”想了一会儿,大概觉得同这伙夫说些闲话不打紧,便又说道:“我不爱读经典,就爱看些神神怪怪的东西。蜍鱼传说,是《八荒异闻录》上看来的。”
伙头也乐了,反问道:“你不好好用功,去读这些坊间小册子,家里人不念经么?”
少年撇撇嘴,说道:“读书搏功名,无非是为了经济治世。那样的人堆里头,有的是比我厉害的人,我凑什么热闹!圣贤书干而无味,如同嚼蜡,哪里比得上坊间的流传有意思!况且……”
伙头又点起一锅烟,接着他的话往下说:“况且,那些人即使搏到功名,也不见得是真真正正经济治世。可见你家中殷实,不愁吃穿,才会说出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
少年愣了,心想这看起来土得掉渣的老头,还能说出这么高级的话来,一时无法反驳,便老实点头:“我正是这样想的。或许确实不知深浅,让这位先生见笑了。请问先生贵姓,一直劳烦您照顾,都没来得及问。”
伙头却摆摆手,说道:“不碍事,明天说不定就分道扬镳了,这些小事不用放在心上。”少年心里说道,怎么就分道扬镳了?难道明天还能放我走不成?
又听那伙头说:“我姓李,叫我老李头。”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叶包,递给少年。
见少年不明就里,老李头说道:“烟熏蜍鱼。按规矩,我们走镖都是自备干粮。我看你喜欢,当早点吧。”
寥寥几句,听得他热泪盈眶,想着等回去了,定要托人报答这一饭之恩。刚想再仔细询问老李头身世,但老李头却先他一步开口,问道:“这位小哥,你读书多,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少年刚想说,我一个读书的书袋子,能答得上来才怪呢!
老李头却凑上来,咧开嘴,对着他露出一口和年纪不甚相称的白牙,嘿嘿一笑,说道:“四殿下,你也玩够了,该回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