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都是我连累了你。”关了几日,牢中又苛待,觅晨瘦了几分,如今面上也是挂不住肉。
不知为什么,这牢中暗无天日,连时辰也不知道,人都昏昏沉沉,力气也没有。
“说什么连累,阿爹阿娘临死前嘱咐我照料你,如今要你遇险,说来还是哥哥的不是,现在我只后悔没有早日为你觅得如意郎君,若是你已嫁作人妇,也不会同男子一样在外头拼搏,日日涉险,居无定所。”
“阿兄怎么说这样的话。”她心中感伤,也不知能不能从这里出去。
“都说天无绝人之路,我等又不作奸犯科,一定能从这里出去的。”
邃喃接过话头,他坐在墙角,这里照得到一点点光,仰着头看着外头,天清云淡,是个好天气。
关得久了,不是恐惧,人往往会被黑暗打败。
不知长舟如何了。
“后生是哪里人氏?”领军问话。
“学生是南甸人。”
“哦……那倒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去处,我年轻时游历曾到过那里。”
他微闭双目,忆起往事。
“我记得国都霜城有几座佛塔,当时正值三月献佛节,好生热闹。”
“可是哥哥冠礼那年?”
他转过头,轻抚靠在他肩头好奇的觅晨。
“是……”
“当时你还小,爹娘也还在世。”
只有在兄长面前,觅晨才会有如此小女儿的姿态,她坐在一旁,默默听他们的对话。
“不成想领军大人您是沙场征战之人,也对佛节感兴趣。”
“我对南甸的箬衣佛知之甚少,但万民朝佛盛况,到了那里也是不得不看的景象。”
“大人还知箬衣佛?”
说着来了兴趣,
“我还记得书院开学那日见过你,虽记不清你的名字,倒是还想起当时赵贠大人曾问你启蒙老师是谁,你说是刀汼,也是有缘,我便与你多说几句。”
邃喃笑笑,三人坐在一堆。
“当年我游历时还年轻气盛,说来也是好笑,因为一言不合在霜城与人起了冲突,后来刀汼经过,替我解了围,就结交了这个人。”
“老师确实古道热肠。”
“他那时还只是寺府,专职佛塔之事,如今已成了大家了。”
“老师学问广博,他早年间写的丰城赋流传甚广,学生至今还时时拜读。”
领军点点头,半晌,嚅喏道。
“还有一事,不知后生可是庆云街伤人案的知情人?”
“正是,那夜我们正在伤者旁边。”
“不知,素娘可还好?”
“伤势不轻……”
邃喃迟疑,见觅晨也不解地看着兄长,看来她也不知领军为何出此言论。
“哦……”他倒是未多说什么,只闷声应了一句。
说来也怪,在领军府上的那一天,席间并未听及领军及中郎将提皮关于夫人和那素娘的事,叫邃喃与长舟只觉得个中也是隐秘,也不曾主动去问。
“哥哥怎么,还总是提及那个女人。”
觅晨冷冷道。
“说来,她也只是太过……总归,是我对不起她和娅湳。”
“嫂嫂又做错了什么,怎么哥哥也是那般庸俗的男子。”
自己许久不愿出嫁,在兄长府上住着全靠嫂嫂担待,愿意听她诉说心事,事无巨细都替她安排妥当,如同母亲一般。
“觅晨……”领军脸上犯难,不知道那句话惹怒了小妹,只好陪着笑意,哄她。
“男女之事太过复杂,并非是是非非就能断定的。”
“外间传言,阿兄就是要娶了那素娘,嫂嫂才离家的,我总是不信,以为是那女子胡搅蛮缠,今日才知,阿兄对她颇为关心,难怪嫂嫂那日要伤心离去。”
明明兄长二人,感情颇深。
“男子娶妻,三妻四妾本是常理,我与娅湳生逢对时,与素娘也是郎情妾意,何况娅湳三年无所出,叫我如何面对肖家的列祖列宗。”邻军扯了过一床席子,试图盖在觅晨身上。
“原来兄长是因为这个!”觅晨不可置信,被他的话激得目中含泪。
“果然天下间男子皆是薄情,弘阳如此,阿兄亦如此,”
“阿兄只道三妻四妾本是世间纲常,就可顾盼流连,却要叫嫂嫂在深闺苦守,日日与枯灯相伴,叫她的一颗心栓在你身上,为了你,披甲执弓,当街杀人,还以为并非夫君异心,只是她人魅惑。”
“今日才知,世间本无真性情之男子,我就是一辈子不嫁,也不愿将心托付与人。”
她越说越急,赌气走到一边,不愿意与领军相对。
“阿晨,书中一生一世一佳人,都是虚妄,我只同你说,阿妹文韬武略,你总会遇到那样的人,只是我同素娘间的情意,也并非可以妄断妄弃的。”
她闻及,转过身来昂着头,质问,
“那阿兄,准备如何面对嫂嫂和素娘?”
“入狱之前,我已打通了个中关节,等素娘伤好,就能放出娅湳。”
“果然如此。”觅晨撂下一句,转过去再不发一言。
邃喃在旁,也不知说些什么,看着领军手足无措,他也有些不自在,正好狱卒送饭来了,走去牢门边,将长舟给的玉珏亮出来,问,
“我们是青案郡主家的,因为官差不识,被误抓进这里,不知差人可否通融通融,你看这牢食寡淡,我们之间还有女子,请与她呈些好菜来。”
狱卒接过,细细查看,虽然见识浅薄,但能看出是块好玉,心中明白,这些达官贵人,无论犯了什么事,最后总会出去的,也不敢多加得罪,将玉还回去,答了句,
“诺。”
邃喃捧着换来的好菜,在领军的注视下,给觅晨送过去。
“都说食以养人,中郎将好歹也进些东西,不然我们如何有力气离开这里呢。”
“邃喃,我心中不快,尚且吃不下。”
看她也不愿转过来,邃喃将饭食放在一边,自顾说道。
“这地牢困人心志,不如我说个故事,给二位解解闷。”
“但说无妨。”领军大人走过觅晨一侧,回答。
“初来时听长舟说起一奇事,庆云街有座佛塔,因烟火鼎盛,一砖一瓦渐渐成了精怪,有了人识,一日绕梁而出,见山野间有一书生晕倒路边,四下无人,青砖化作一名老妪,将其送回到家中,书生大梦几日,午后方醒,醒来后将喊要娶救命之人,百般寻找,后来闻及是位老妪,就又不了了之,精怪呼及:欺我耶,便真身下落,化作青雀山。”
“哪来这么多胡话,看你不是邢国人,给你讲了这些许奇闻怪谈的。”
中郎将侧过头,说了这几句。
总算是肯说话了。
邃喃与领军对视一眼,接着道,
“来时长舟曾暗自对我说,一定会救我们出去,二位只管安心。”
“可是世子?我等身份卑微,小妹倒还欠他救命之恩,如今又辛劳他替我们奔走,可怎么还这恩情。”领军叹道。
如今确实没什么办法了,他平时活络的人脉,从入狱那一刻,就把肖家撇得干干净净,更遑论会有人愿意救他们了。
“长舟是君子,不会在意这些。”
邃喃观察中郎将,见她面容已然缓和,便与领军在一旁饮酒,狱卒倒是个通透的人,不仅拿个好菜,还带来一壶好酒。
酒过三巡,二人都有些微醺,邃喃靠在牢房潮湿的石壁上,发霉的味道只往鼻上冲,旁边的领军在说胡话,
“素娘,素娘……”
双目空虚,好像素娘出现在眼前一样,他的双手往前头够,无力地想抓住什么,确实,大家都还没机会确认素娘是死是活。
“肖郎。”
一声柔弱的呼喊,邃喃听见了,牢中三人都听见了。
领军先是一愣,抬头望见口中喃喃的人就出现在眼前。
才七日不见,比起出嫁那日她披红挂彩的艳丽,今日她只穿了一件素白的罩衫,套了宽大的袍子,面容憔悴,目中满是无助与凄苦。
他的心软下来,轻轻执了她的手,放在心口上捂热。
“你怎么来了。”
曾经习以为常的动作,惹得素娘只掉眼泪,直拿着娟子抹了去,抬头回:
“奴家心中放不下你。”
“是我对不起你。”
“莫要再说这些,只要肖郎心中有我,我便什么都不管。”
“素娘……”
觅晨冷冷看着这一幕,坐在牢房中光线最暗的地方,眼中阴郁。
“听说肖郎是因为我被抓进大牢,我此行就是要去京兆府中为肖郎申冤。”
“那府衙是什么去处,你一个弱女子怎么受得了鸣冤鼓的三十二棍。”
“我不管,只要能救肖郎。”
在牢中几日,外衫污垢,胡髯乱糟糟的,她还一点也不嫌弃,用手替他细细打理。
“还有,我一点也不怨娅湳姐姐,若是出去后,她愿意同我一同服侍夫君,过往不究,我做小也是甘愿的。”
她抬头,眼中殷切,看了眼最里面的觅晨,咬着唇道。
“肖郎和小姐,还有这位公子,可有什么短缺,我出去后托人给你们送来。”
“不要你的假意!”
素娘一惊,一直不说话的觅晨喝道。
“奴家只是好意,若是小姐觉得娼妓的钱不干净,我出去只管捡干净的东西送来。”
她目中嘁嘁,泪水大颗大颗往下掉,转过身去,不让领军看见,只说,
“肖郎,我先去了,我求了狱卒,他只准我待一刻,你们且等着我,素娘一定救你们。”
素娘去后,三人的牢房安静了许久,邃喃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坐在光亮处,仰着头思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