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舟不知道太子是如何想的,他这几日跟在他身边,见识到他狠决果断的一面,就像小时候敬仰的人,突然有一日就站在自己的面前,那种突然之间的陌生,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冷雨阵阵,雷鸣不绝,他跟在太子的身后,生平第一次上朝。
原来要经过九九八十一级阶梯,才能窥见邢国最为神圣的大殿,金砖玉砌,富丽堂皇。
原本今日是不开朝的,因为太子参奏,又临时开了特朝,定在午后时分,走过殿前庭院时,询礼太监跪在地上,将众人一个一个盘查,身上都搜了一遍,确认身上并无利器,又恭敬地给众位大人分发上朝时所用的笏板,长舟握在手上,那块板是玉做的,想起早晨离家时母亲的叮嘱,笏板是用来记录君王所言的礼器,按品阶分玉、象牙、竹木,玉上不容刻字,持玉者大多只是个身份的象征,实际上只有持木板的大臣才会虽然带一支笔,在来不及时记下几个关键之词,好领悟圣意。
他不自在地转了转,只觉得手中之物冰凉,好似捂不热般,令人不适,就如现在朝堂上,虽然还未开朝,太子被立在首端,他二人被不谋而合地孤立了般,后面依次排列了王公大臣,言笑一片,却并无人上前与他们攀谈,太子静静地立在那里,身着明黄色的朝服,今日戴了七珠冠,一切都恰到好处,虽然并无失礼之处,但看着他的背影,长舟只觉得孤绝一片。
午时,殿前侧门,一阵珠帘相碰的声音,长舟瞥见王叔来了,他身着玄色的正服,有冕旒束顶,不自觉地多看了一眼,他头上的旒用五彩的缫一十二根,每旒贯一十二块五彩玉,按朱、白、苍、黄、玄的顺次排列,每块玉相间距离各一寸,每旒长一十二寸。
这是他从书上看来的,以前只在后宫见过王叔,他慈爱宽厚,对小辈都十分宠爱,今天看见他头上的礼冠,才肃然发觉君臣之别。
“昭王二十一年正,九月廿四日午时,承天所运,太子特朝,启……”
太监尖细的嗓音,叫人的心里一颤。
“今日太子上书,为谙秀侯弹劾一事,因涉及国本,今日在朝堂辩驳。”
王叔厚重的声音,回荡在空荡的大殿上。
“臣有先奏。”三班光禄臣楚河源脱着长长的衣摆,走上前来。
长舟记得这个人,他在祖父大寿时见过,身材矮小,估计只有五尺三寸,家中无财无势,因娶了三王叔的幺女青云姨母而平步青云,但为人口舌伶俐,在官场上如鱼得水,不过几年,在侯府的势力下就做到三班。
“奏。”
得了允许,他的声音拔高三度。
“臣奏太子私制礼器,图谋不轨,亵渎君威。”
君权至上,邢国祖法严苛,就算是太子也不容僭越。
众人唏嘘,都知道这个罪名可不小,若是诬告,最轻处罚也是满门抄斩,所以提出这样的罪名出来,想必应该有十足的把握。
长舟瞪大双眼,听着身后人继续说,
“臣得知庆云街畔,有两名女子为争风吃醋当街杀人一事,凶手聂娅湳为臣的亲侄女,因家中母亲亡故的香火情,臣前往牢中探望于她,对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她悔恨之际,跟臣提起家中事由,说起夫君做的错事,遑论自己身死之后肖家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想戴罪立功,求臣庇护。”
他说及太子,故意顿了顿,往太子方向看过去,见他岿然不动,不为他的话语所动摇,又接着说。
“说夫君是为太子耳目,准备趁着在戍守边关的时机,早已谋划要私自起兵,令中领军肖觅兑负责监制一应朝制,准备一举拿下旧朝取而代之。”
“不知光禄臣可有何佐证!”长舟心中愤愤,脱口而出。
楚河源垂眼,拱手道。
“世子明鉴,臣下自然不敢僭越,若无实证,也不敢妄言。”
他拍了拍笏板,殿外武侯拖进来一个人,头发蓬乱,身上脏兮兮的,长舟定睛一看,才认出是领军大人,他似乎神智有些不清,殿前也不知行礼,痴傻般呓语,口中念念有词。
楚河源拖住他的手,将其拉到太子脚下,他一直伏在地上,抬头见明黄色的朝服,正好太子转过头来,立刻吓得往后缩,如同见到鬼魅般,跪在地上叩头,念道,
“太子恕罪,太子恕罪,臣未完成太子之命,求太子开恩……开恩……”
太子反笑,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人,问:
“身下何人?”
“臣为太子家臣……”
谁都可以看出,这个人神智痴傻,
“我并未见过这人,也不知其为何自称儿臣的家臣,儿臣惶恐。”
太子转过去,朝着王上拜了拜。
长舟不敢信,怎么身材健硕的军旅之人,不过几日就被折磨到疯魔。
那么,邃喃和觅晨呢,他们如何了。
“此人便是中领军肖觅兑,本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在牢房中自知罪孽深重,关了几日就疯了。”
楚河源只顾自说,语中流露出轻蔑之意。
“其疯魔之前,曾亲手写下一纸口供。”
从贴身的袖口中取出一个物件,交于殿前大监,呈到昭阳王面前,他将一张篱纸翻开来,纸上所述,令他面色愈来愈沉重,楚河源看着,面上的笑意藏不住了。
长舟心觉,他们有备而来。
“臣也有本奏!”他将声音提到最高,让殿内所有人都听得到。
“奏。”昭阳王杵着眉间,压着情绪。
“臣为庆云街一案的见证人。庆云街一案,本是蓄谋已久!”
长舟环顾,众亲贵都低着头,没有因他的话而生出半点涟漪,人群中静寂无声,一直到现在,竟也无人为太子说一句话。
“长舟且诉。”
昭阳王见他停顿,目中鼓励。
“诺。”
“臣下因在庆云街救下伤者素娘,被府尹高保所关押,后来解释各中误会,得以离开,不料与中郎将及同窗褚邃喃误入一处暗室,个中储满脏物,便是京都流窜的匪贼所窃之物。”
“我等随后便被官差诛杀,但好在险中脱身,不料第二日高保却翻脸不认,率金乌卫圈禁领军一家及臣的同窗,分明是有污圣听,公报私仇。”
“高保从队列的最后头急匆匆地走出来,顾不得行礼,说道。
世子莫要血口碰人!”
“只因我等撞破其密谋之事。”长舟不顾,自说。
“案发之日,府尹说在家中,可有人证?”他质问。
“自有家中仆人为证。”高保面不改色,提溜起宽大的袖口将其缠起。
“仆人何为?不过是大人家仆,便是府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长舟不屑。
“世子明查,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的家仆,也是王上的家仆,必定唯王上之命是尊,圣言之下,必定不敢造次。”
说着,往殿前的昭阳王处深深一拜。
沉默许久的昭阳王开口。
“众卿弹劾太子一事,尚有疑点,孤听及双方所述,只觉此事源头有二,一为中领军闺中之事,牵出领军为太子耳目,所述太子叛乱一事;二为东山地牢,长舟及领军之妹被误押,撞破脏物之事,牵涉之人尚不得知,长舟,泗泯,你们可有何佐证?”
“儿臣有一人证!”
太子两袖空空,挡在长舟面前,有种孤山摇摇欲坠之感,二人并肩而立。
“带上来。”他呼。
东山地牢的监工刘志被带了上来,长舟见他在殿前尚且稳得住,心里稍稍有些安慰。
听昭阳王亲自盘问,
“殿下之人可是奏本所述,东山地牢监工。”
“回王上,奴是。”他还是有些紧张的,双手握紧了衣袖,又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将前因后果一一赘述。
“如你所说,地牢为谙秀侯所筑,以下犯上,以奴告主,按律要被凌迟处死,你可知?”
昭阳顾及殿下瑟瑟发抖的人,心中虽然有不忍,但还是不得不问。
“奴自知时日无多,早在被灭口那日就应该死了,是奴那可怜的本家兄弟替了奴一命,这几日只是多活了,今日斗胆上的殿前,就是为他申冤的。”
他伏在地上抽泣。
谙秀侯没成想还逃了这么一个人,他知道自己这么多秘密,今日抖落出来,将自己的底牌也亮了出来。
现下四肢冰凉,头晕目眩,站在人群中摇摇欲坠。
楚河源忙扶住了他,将他搀扶着,颤颤巍巍走到殿前,谙秀侯老泪纵横,哭着解释,
“臣下老迈,这个监工所述之事,我一概不知,殊不知可是家中院首拿了老臣的名号去,犯下这等错事,求王上明察。”
说着重重叩了几个头,把身子屈得卑微,以前只要摆出这样可怜的样子,弟弟怎么也不会追究了。
“孤曾记得幼时,你亲自教孤,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是为明查秋毫,不可妄断私情,今日之事,涉及孤唯一的儿子,兄长为兄,子亦为子,孤顾护自己的孩子,也不愿委屈兄长,如今伤及国本,不得不依律行事,乃不会偏私,孤意已决,此事,交由赵贠再查,不论此事涉及多少贵胄,通通按律行事。”
他扔下王令,因赵贠在书院不朝,由大监捡了送去。
殿内的人,谁也没想到昭阳王今日如此果断,或又比起平时,铁面无私,一时间,言语四起,人人自危。
长舟现在太子身侧,他转头,望及王叔与太子相视,悄然一笑,原来如此,泯然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