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的一幕,明眼人心里都自有打算,所以退了朝还未走到东玄门,追着来的人就排了个长队,太子哥哥先走了,长舟应付这些老臣们十分头疼。
“太子天资聪颖,老臣早就看出来了。”
“那派弹劾太子的,都是谙秀侯的党羽,臣等人微言轻,也不敢出言顶撞,如今太子渐起,臣等必定唯太子马首是瞻。”
公禄大夫曹典带着一干文臣,在东玄门外纠缠。
长舟扶额,默默想着,早干嘛去了?
这些人本就知道谙秀侯是何脾性,朝堂上的辩论真真假假,事儿多半也被这些在官场上打磨半生的人看在眼里,谁是人,谁是鬼,他们一眼就看出来了。
“太子明白各位大臣的用意,今日顾护太子的,我等都看在眼里,今后还有要扶持太子的,还请各位大臣们担待些。”
“自然自然……”
人群哄哄然答道。
天将清明,小雨已经止住了,只有空中浮着生油的味道,长舟有些反胃,呃逆了一阵,扣了嗓子眼也没吐出什么来,待那些大臣恋恋不舍得离去,他才瞥见琅愿站在远处的回廊上。
侍女给她打了把油伞,上面绘了梅菊录秋图,她还静静站在那里,目光落在长舟这边,他带了书童跑着过去,喊了声,
“琅愿……”
见她面上满是笑意,问,
“何事如此开心?”
“今晨父君许我站在屏风后,太子哥哥与兄长舌战群儒,我都听见了,特来恭喜长舟哥哥。”
她拱手,做出恭贺的样子,长舟好笑,
“不过才做了第一步,尚且接不得你的好意呢。”
“接下来的事,我们三人联手,琅愿的部分若有做的不好的,哥哥可要担待些。”
“自然,自然。”
一阵恶气上涌,长舟又要作呕,书童跑上来掺住他,替他拍了拍背上,这才舒缓些,琅愿开口,一脸关切,
“哥哥怎么了,方才就见你身子不适,不如随我进宫,叫母后给你召个太医瞧瞧。”
“不妨事,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这几日肠胃有些不适,进宫来心情拘谨着,现在放松了,一张一弛,才有些恶心罢了。”
“嗯……若是兄长不适,还请早些告诉琅愿。”
“自然。”
别了琅愿,戌时二刻,长舟才回到厢侯府上,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他前几日搬了过来,经过堂前,院首叫住了他,说祖父在前厅等他,他忙掉头前去。
大厅上的烛火点得多,长舟看见祖父坐在堂前,拿了一盏茶送到嘴边,抿了一口,面上享受,说了句,
“来了……”
便将茶盏放下,细细端详起门口的长舟来,被盯得不自拍,长舟打着哈哈,
“祖父可是想孩儿了?”
厢侯排行第二,今年年过七十,在朝中也是高寿,身量精壮,养生得益,一张俊白的面颊,也还未生老年纹,看起来怎么也不过五十岁的样子,只有长舟看着他今年多生了一些白发。
“自然是想了,孩儿许久不回祖父这儿来,想起你还是个垂髫小儿之时,挂念祖父也时常这样宣之于口。”
他坐在堂上,笑呵呵的看着长舟。
“孩提之时多是祖父照料孩儿,孩儿又怎么会不来看望祖父。”
“孩儿长大了,也是该建功立业的时候了,祖父自然不愿你牵挂家中,男儿立志,最忌瞻前顾后。”
“长舟明白。”
“孩儿今日上殿前,可有何处不解。”又问道。
“今晨上殿前,耳边满是祖父的叮咛,在殿上据理力争才不失了厢侯府的脸面,细想来孩儿倒是有些地方想不明白,想请教祖父一番。”
“但说无妨。”
厢侯爷重新拿起茶盏,轻启盏盖,发现茶水凉了,边上的侍女立马上来换了,他轻呼茶水,听长舟说话。
“孩儿从不涉朝,今日才发现堂上人分明立起一派,与王上抗衡,又有一派持中立,各不相帮,想来王叔及太子哥哥也是处境艰难。”
“嗯。”他呷下一口,深感欣慰,侯府的小猴子如今也会盘点朝局了。
长舟接着道。
“孩儿不明白的是,太子哥哥实力并不弱,为何朝中并无人支持?”
“此事,说来话长。”
他眼中有精光,抹着胡子,
“太祖初立邢国时,曾立下祖制,太子选贤,即位前不朝,不与实权,所以每朝的太子初时都为虚设,只不过先王们都子嗣众多,这位王子下了,定有他人替上,我朝只有一位王子,你祖叔父又宽厚,兄弟之情多有体恤,前几年平定蛰洲之乱,将兵权暂交给了你六祖叔,未料他回京后一而再二三拖延交付兵权一事,现在边关十五城的屯兵还尽在他手上。”
“所以,祖叔父才要遣太子殿下去边关,就是为了收回兵权。”
“这是权宜之计,你祖叔父与我商议过,想破例叫太子携王令收复边关,并在年后让位于泗泯,不过宫中有内贼,此事在年前就已泄露。”
“那又如何倒戈相向?”
“这些年年富力强,有些人私下屯了多少东西,又有多少见不得光的,要是你泗泯哥哥即位了,依他的性子,必是一查到底的。”
“蛇鼠一窝,倒是将我邢国腐蚀成这样。”长舟叹道。
“祖父今日叫你来,还有一事,是想你也大了,莫不是祖父也也年轻过,你母亲早些时候来与我商议,若是你喜欢那中郎将,我家也不嫌弃她武将出生,许你做个妾室罢了。”
眼下心事被戳破,长舟心中却只有不安。
“孩儿的姻缘,想叫自己做主,还请祖父准许。”
厢侯不解,猜到他难不成还想要那穿行营中的将女做夫人不成,又想起小儿子与商女龙秀的姻缘,怎么厢侯府的亲事都是这般上不了台面的。
“祖父也想与你多说几句,你舅父的姻缘也是我心上的一块大石头,如今终于落了,你和他都是有主意的,不过祖父年下不宜双喜,长舟的婚事暂且放一放,我先去同你母亲说。”
他叹了口气,无奈道。
“孙儿遵命。”
看着长舟恭顺地退下去,厢侯爷坐在堂上愣了好半天。
院首前来回命,说道,
“早前六侯爷送来的西域疆马,已送往内宅,不知侯爷想如何回复。”
“就将府上的东海内存珠送过去,也不枉他挂念一趟了。”侯爷目光呆滞,似乎想起什么,又问道,
“贠儿回来了没有?”
“公子今日宿在府衙了。”
他料到自己儿子的脾性,点了点头,提道,
“大婚之事是他自己来求我的,你说,他会不会怪我这做父亲的?”
侯爷脸上阴沉了一分,回首问侍候在旁的院首。
“公子此举,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民间有句话,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奴觉得侯爷还是少思虑为好。”
“希望是这个道理罢。”
他直起身子,发觉自己的身子越来越不济事了,腰背疼得紧,或许过不久就能去泉下见大哥了,想到时候他只能说一句,自己已经尽力了,邢国他顾护了,贠儿也已婚配,不枉费他临终所托。
夜里,长舟躺在榻上,怎么也睡不着,白日里的一幕幕总是浮现在眼前,他有报国之心,又无门道,想起祖父说的话,有些疑虑不解,他决定再去书房找祖父谈谈。
出了门,厅里的小童带着,说祖父戌时四刻用了膳就没出来过,他敲了敲书房的门,静悄悄的,又跟同行的小童确认,府上的人都没再见过祖父,他心觉不妥,叫小童去叫院首来,自己想把房门撞开。
里面上的横木,怎么也撞不开,院首带了几个府兵,抬着一段湿木,撞了几下,门从中间断成两截,长舟冲在最前头,扒开碎木和窗纸,他才进去书房内。
一进去,就见祖父伏在案上,如同睡着了般一动不动,跟着的院首及下人都惊得不轻,长舟脚下沉重,走了过去,探了探祖父的鼻息,确认了之后,整个人都怔住了,喃喃道,
“祖父去了……”
下人们顿时哭声一片,长舟被院首架着坐到案旁的独凳上,看着众人忙上忙下,直到祖父被放进棺椁中,他的眼泪才掉下来,看着哭红眼的母亲,安慰道,
“祖父走时安详。”
阿娘只是在他怀里抽泣,说不出话来,长舟扶着她的肩头,才突然间觉得,自己该长大了。
丧葬事宜都安排妥了,他站在舅父身旁,看着来来往往前来吊唁的人,心中苦闷,提着酒斛直灌,赵贠按住他提斛的手,说道,
“你祖父走时,不会希望你这般醉醺醺的,他平日里最喜欢你那无时无刻的浪荡样了。”
长舟苦笑两声,
“我总说长大了要叫他看我大展宏图的样子,小时候惹了事总让他老人家给我善后,如今还没来得及让他享福,他怎么就去了。”
“人必有一死,父亲去了,以后便不用操心这朝中诸事,他年前还曾与我商议,想要好好修养一段时间,如今他可安歇了。”
长舟转眼看着舅父,他脸上没有悲痛,更多的是淡然,心下有些不知名的情绪,说道,
“我去看看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