邃喃决定出去走走,看了下身旁的长舟,他睡得很熟,毕竟也折腾了一天。
因是后半夜,书院中守夜的人也熄了值夜灯,今夜月不甚明,邃喃只好点了盏灯笼照路。
耳边传来一阵压着步子走的脚步声,以及很轻微的衣物摩擦声。
他顿时警觉,对方大约有三十来人,且个个是好手。
他不动声色,决定往回走。
刚一转身,一个身着夜行服的人出现在他眼前。
巨大的斗篷罩在身上,掩住身形,似与夜色融为一体。夜下也看不清脸,邃喃提起灯笼,照在那人的脸上。
道,
“何人夜闯书院?”
“你是何人?”是个女子的声音,她退了两步,避开光亮。
“在下褚邃喃。”
这才忙把灯笼放下,又自报家门。
“哦……不认识。”
“在下是书院中的学子,不知姑娘夜闯男子私寝,意欲何为?”
此为男寝,姑娘心下一惊,确实没怎么细看,现下有些不好意思了。
胡说道,
“我乃山中鬼魅,今夜来取人性命。”只笑着。
邃喃一怔,旋即,
“原来鬼魅也是结队而行的。”
“恕我直言,姑娘身边可是有特训的死士?”
“哦……”
看自己的小计被识破,琅愿笑笑,威胁道。
“书生快些去躲起来,本姑娘今夜可有大事要做。”
“不知姑娘可是书院的学子?若不是,据小生所知,夜闯私宅可是大罪。”
“我就是闯了又怎么样?”她傲首。
“那小生就不可坐视不管,姑娘带着死士闯进来,若伤了书院的同窗,小生……”邃喃一字一句地说。
“呵呵……”
这书生话真多,琅愿想。
三日前王兄奉旨出宫,捉拿在京都周边流窜的盗贼,她在宫里闲着无事,求了王兄带她出来。
那盗贼武艺高强,又擅用迷香,短短几日,京城各王府都被他溜了一个遍,三叔家丢了一株东海进贡的珊瑚,五叔家丢了鸭蛋大的夜明珠,连廷翰阿兄的新房也被偷了大婚用的红烛……
实在是猖狂。
这几日阿兄追踪到勒賴书院这一带,到朱雀山下时,那个人为遮掩行踪,放火烧了山下的驿站,烧死了好些外来送学子的家眷。
因死伤者涉及异国人,王兄只得暂时在山下安营扎寨,先追查火灾中丧生者的身份。
她可闲不住。
朱雀山都是密林,易躲难寻。
琅愿猜测那盗贼混乱中只能逃到山上,又在一个说书的那里听闻勒賴书院前几日死了人,更感兴趣了,世风日下,小小书院竟还接二连三死人了。
于是今夜便偷偷带人潜入,果然在书院里发现了那人的行踪。
追到寝室这方,眼前的这位书生就误打误撞闯进了她布好的网中。
本想过来把人吓走,不料这书生执拗得很。
褚邃喃,名字也拗口。
身后影卫贴过来,悄声告知,盗贼抓住了。
随后人就押解到她面前,那人佝偻着身子,始终低着头。
“抬起头来。”她喝。
影卫捏住盗贼的下颌,用蛮力迫使他抬头。
琅愿夺过邃喃手中的灯笼,朝着盗贼的脸上照去,他面目扭曲,因挣扎而青筋暴露,满面通红。
邃喃这才看清,分明就是丞叔。
忙说,
“个中可有误会?这人是我家中叔父,不知所犯何错?”
“这人乃京都大盗,我已追踪多日,今日才在此抓到他。”
丞叔被影卫按得动弹不得,只有口中哼得几声,却一眼也不看邃喃。
“这么说,你二人是旧识,尚有连坐之责,你也随我去府衙一趟。”
令下,三个掩身在暗处的大汉上前,将邃喃按倒在地上。
“不知姑娘是何人?怎可滥用私刑!”
“我的身份,你到府衙就知道了。”
“来啊,押回去!”
邃喃挣扎不动,知道多说无益。
这当口院长赵贠大人到了。
信步走到琅愿面前,叩拜行礼,
“臣叩见长公主。”
黑衣人居然是公主,夜黑风高,怎么出现在这里。
不是说天家女子不与真面目示人的,邢国民风如此奔放,连公主都出宫现身抓人。
“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琅愿见来人,打着哈哈道。
“公主忘了,王上派臣来这做勒賴书院的院长。”
“哦……兄长提起过,我忘了,哈哈……”
“先生别来无恙啊?”琅愿笑吟吟地。
赵贠曾做过太子太傅,长公主少时顽劣,王后将她送来和太子一块儿上过学,赵贠学识广博,又很严厉,所以平日里琅愿很怕他。
“不知公主驾临书院所为何事?”
“父君派阿兄和我来抓盗贼,谁知追捕路上恰巧跑到先生的书院了,这才……”
“现下无事了,人我已经抓到了,我便先回去了,先生告辞。”
旋即转身要走,赵贠又道,
“盗贼确实不是我书院中人,但这书生倒是我门下,不知何处冒犯了公主?”
琅愿停下,掐着腰道,
“他自己说与盗贼相识,知情不报,按律例所言,乃是连坐之罪。”
赵贠不慌不乱,
“公主有所不知,书院自入学之日起,臣便封住了四方通路,院中的人出不去,也无法与外界联系。说到连坐,臣敢断定该生并无时机与盗贼相通。更何况,若是他与人同谋,又怎么会主动说出自己与此有所关联。”
“这……”琅愿慌了,她总是说不过赵先生。
“那就先放了他,盗贼我要带走。”
“悉听尊便。”赵贠答,
月夜下院长紧握了一下他的手,眼神示意他不要开口。
邃喃诧异,忍到公主一行人走后,问,
“不瞒先生,公主口中的盗贼确是我家中叔父,一路护送我来邢国,学生敢担保,他万万不是偷盗之人。”
“此言为时尚早,还有,先前学子被杀一案也已了结,明日方会水落石出。”
邃喃不解。
“跟你同住的澹长舟不是很感兴趣吗?”
“先回去睡吧。”赵贠催促道。
第二日,晨起的鸡打鸣也特别早。拖着迷迷糊糊的长舟赶到颂殿,邃喃发现先生已然就位,人已经到的差不多了。
刚坐下,上头院长发话。
“先前萧岗、洪测二子之死,现已查明。”
“带人上来。”
两名护院押着一人上到殿前,用粗绳五花大绑了。
丞叔。
那昨晚公主带走的人又是谁?
“这人受人蛊惑,尾随二子上山,实为图财害命。”
“先生可有证据!”邃喃倏地站起来质问,旁边的长舟不明所以。
“有修书一封,可见他与外匪串通。”
小书童取出信,送到邃喃面前。
他打开一看,再熟悉不过,确是丞叔的笔记,内容是已经杀完了人,现下索要赏金。
他不解,丞叔明明没有武功,怎么连杀两子。
“仅凭一封信就断定杀人之事,学生不敢信服。”
“萧岗死时,有人证。”
护院打开殿门,一名碧衣女子走进来,长舟的心头一惊。
她今日束起了额发,身着胡服短褂,用臂袢束起衣袖,十分利落。
“这是觅晨大人,为军中中郎将,前镇远将军幺女,是我请来给诸生讲授兵略的先生。”
座下哗然,长舟惊呆了,她年纪比自己还小,居然要成为自己的先生,现下越看越觉得她眉眼间有一股英气。
“那么觅晨大人就是人证?”
“是。”
中郎将走上前,朗声道,
“那日我在殿外见过这人,鬼鬼祟祟,形迹可疑,当下起了疑心,后来见他钻进林子,便尾随其后,可惜这人功法诡谲,又擅隐匿行踪。再寻到他时其正在行凶,可惜尚未出手制止,萧岗便死在他的剑下。”
“后来我追过去,这人轻功了得,霎时就没了踪迹,回来后一并将此事报给了院长。”
觅晨一口气说完。
“再来洪测之死时,我与众人当夜在看仵作验尸笔录,歹人正好从窗前逃过,手提长剑,剑刃淋血,武测则倒在门前,我与院中武殿先生合力这才将其擒获。”
“人证物证俱在,可断言这人就是行凶之人。”
邃喃向着丞叔的方向看去,他依旧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情绪。
众人都退去,邃喃执意留下来,没察觉长舟脸上的异色。
得了院长的准许,他独自来到关押丞叔的房中。
“丞叔!”他试探地叫了一句。
“人真是你杀的吗?”
他不答,又问,
“为何杀人?”
“我知道你就是丞叔。”
丞叔嘴角稍稍动了一下,发出嘶的声音,他嘴角有血。
邃喃拉了衣袖,像平常一样为他擦拭,擦着擦着,一滴热泪滴在他手背上。
“公子,老丞只是奴,从前就不让你叫我丞叔。”
他抬头,丞叔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挂着几滴热泪。
若他是平常人,现在只是一个老泪纵横的老人,叫人看了会觉得十分可怜。
只是。
“丞叔……”邃喃声音有些沙哑。
“老丞不能多说,也不想连累公子,所以不愿与你相认。”
“人确是我杀的,瞒了公子十多年。”
“这些可都是真的?可昨夜我看见一个与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兴许……”
邃喃心里还报了丝侥幸。
“此为易容术,精通术士之人只用一片人皮,就可做到千变万化。”
“那个人火烧了我住的驿站,想来当时闯进我房中,我与他迎头照面,许就恰巧借了我的面皮。”
“公子,回去吧。”他催促,若是让人知道他们的关系,院中人要怎么看待公子呢。
“丞叔……”
明明他背后藏了许多秘密,眼前像蒙了张巨大的网,将他织在其中,却什么都摸不到。
可是杀人是最大的罪孽,就算他心中难以相信,也只能望着朝夕相处的人,郑重地叩首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