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丞叔走后,邃喃阴郁了半月,因休秋假,又寄了几封家书,都是音信全无,长舟决定带他下山走走。
“邃喃,听闻西街开了个新档口,西域来了许多新鲜物件,你陪我去看看。”
“就当是给我贺生辰的。”
“十月初八是你的生辰?”
邃喃这才想起来。
“倒是忘记给你准备贺礼了。”不好意思道。
“不妨事,贺礼那些都不重要的,困在书院这么久,好不容易告的假。”
“那便走吧。”
邃喃没细想,邃喃书院规定三年一出,入学如同深山坐禅,以求达到清心寡欲,一心向学的境界。
走到山下,万事一片豁然,邃喃心下舒坦了些。来时无心,今日才发觉府谷城竟如此繁华。
长舟是府谷人,轻车熟路,先准备带邃喃去有名的夜市——庆云街。
庆云街是八大市中唯一宵禁以后特许开放的,到了华灯初上时分,就有各色的把式艺人,小吃摊贩出街,最是热闹。
时辰还早,二人进了一间酒楼,上到二楼雅座,再找了个窗边的位置边吃边聊。
长舟介绍起各色小吃,说起桌上的钵游花糕,初尝口中酸涩,细品便有一股清甜的茶香,府谷人用来当做秋日祭典的上品。
据说还有一个肝肠寸断的典故,说有一女子不舍赶考夫君,特做了这糕点给装在夫君行囊里带在路上吃,叫他不能忘了自己。
长舟嘻嘻哈哈地说道,邃喃知道他是在宽慰自己。
这时间街上传来一阵喜庆的丝竹之声,二人往窗外看去,原来是出嫁的礼队。
八人抬的大红花轿,提红衔的,举着喜扇的,担了聘礼的,一队人马浩浩荡荡从街头穿过,声势浩大,只是还缺个该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头的新郎官。
如果注意听,墙角根下有几个提着菜篮子的妇女在咬耳朵,长舟将头伸出窗外,听她们议论纷纷。
费劲夹起一颗花生米,邃喃看着筷子,有些好笑,
“你不是说要去西街西域铺子里看看?若还都停在这酒楼,怕是去晚了人家店门都关了。”
“墙下几个夫人议论的,绕是有趣。”
长舟回首,衔起一注翡翠玉儿丝,放在口中嚼,满是兴奋。
“今日婚典的新郎官,十分有趣,邃喃兄不妨猜猜。”
“若看前头礼队的分量,怎么着也是官家小姐吧。”邃喃附和。
“那人想必邃喃兄也见过。”
“哦……”邢国还有邃喃认识的?
“可还记得入学当日,守在院门外的,除了院长还有一人?”
邃喃记起那个有些凶相的壮汉,好像从入学当日起,就鲜少再见过面,平日也未有人深究他的身份。
“我听说那人是觅晨阿姐的兄长。”
“奇怪的是怎么跟觅晨阿姐长得天差地别。”长舟自语。
自上了几堂中郎将的课,长舟才知道,觅晨大人虽长得稚嫩,却已年满十八,只是久在军中,又武艺超群,京都能与她匹配的男子少之又少,所以拖到至今未有婚约。
为着将来打算,长舟平日里只愿称呼她一句阿姐。
邃喃心里笑他,所以他才对墙角根如此上心。
中郎将的兄长名叫觅兑,在京都戍军中做的中领军,官衔居十班。早先娶了一门正妻,也是簪缨世家出身,据说夫妻二人婚后十分恩爱,相敬如宾,也再未续妾。
一日外出之际,领军在贼匪手中顺手救下了一个姑娘,名唤素娘,是前头清乐坊的花妓。因其貌美,外出时被贼人盯上梢,就要抢到贼窝里时,正好被觅兑救下,就是那一照面,素娘便喜欢上了这位救命恩人,自赎己身,又自断后路,跑到府邸中一心一意要嫁给他。
后来不知为何,看着夫君对其生了怜悯之意,又有纳妾之心,其行犹豫不决,领军夫人也是个性子刚烈的,当即便回了娘家,上书和离。
本来以为事情就到此了结了,不料领军又生悔意,不愿和离,也不愿续妾,几方僵持不下,焦头烂额,便辞了书院之职。
婚约本定在今日,那素娘自备了花轿,又束发宽衣,浩浩荡荡地往领军府去,意在叫全城都听见这一盛事。
“真是造孽呀。”
旁桌的几个闲人感叹,有骂素娘的,也有骂领军薄情寡义的,众人都在谈论这件事。
现下侯家兄妹二人的婚事渐成了坊间闲聊的趣谈,一个嫁不出去,一个如今里外娶不了。
“邃喃,还是去西街吧。”长舟提议。
西域铺子里,挑了几方好砚,准备带回书院送给几个相识的同窗,长舟还特意选了一颗明珠,不知道做何用。
日已偏西,时辰差不多了。二人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庆云街,今夜秋日祭典,清乐坊的花妓个个打扮得美貌动人,在由人拉着的花车上起舞弄姿,从庆云主街上徐缓前行。
今年盛况空前,花妓虽为勾栏行当,卖艺不卖身,但也鲜少这样出现在外头的,现下道的两旁已经挤满了游玩的人。
长舟拉着邃喃挤在一旁看。手里还抱了一个拿着糖人的小儿,他家阿爹如厕去了,顾不得孩子,临时嘱托长舟照料,孩子在怀中咿咿呀呀地比划,
“那个阿姐是谁啊?”
顺着手指的方向,远处驶来一辆花车,上头饰满了名贵的绀青芙蕖,据说单株价高达一金。
台子上立了一位佳人,风华绝代,神色凄婉,身着嫁衣,在立台上翩翩然起舞,低眉信手,回旋低吟,身段妖娆。
离得近了,听见她口中吟唱:
“江月沉沉西壁却……越海朝朝花次第……
妾暮断肠投江陵……君心堪似碧波苇……摇曳霜华不自知……”
唱着唱着,垂下一滴泪来。
那孩子的阿爹回来了,从长舟手中接过小儿,见周围的人都在看那浅唱的女子,自说道。
“这便是今日出嫁的素娘。”
旁的人起了兴趣,都围过来听他继续侃。
“我有个兄弟在领军府里当差,今晌听他胡道,这素娘晨时自己穿了嫁衣去到领军府上,当门而立,只问领军娶是不娶。”
他拿过孩子手中的糖人,润了润喉,又说道,
“领军念及离家的夫人,坐在堂前一言不发。那素娘便拿出一把短刃,要自刎与府上,这才逼着领军道出不娶二字,素娘听言,提裙而出,又回了清乐坊,现下她身上的嫁衣,还是今晨出嫁那身。”
众人唏嘘,有已嫁的妇人道,
“这般不知廉耻,坏了人家好好的姻缘,真是活该受辱。”
眼中愤恨,说着又啐了几口,众人见状,只觉无趣,便散了。
长街上人声鼎沸,众目睽睽之下,一柄穿云长箭略人而过,“咻”的声音还在耳边,箭已穿透车板,直中素娘心口,顿时血涌而出,素娘口吐鲜血,轰然倒下。
人群反应过来,四散而逃,顾不得脚下,踩了人,一时间哭号四起……
长舟飞身上前,接住倒下的素娘,那箭力道之大,若不是被车板挡了一下,势必贯心而出,车上的芙蕖花瓣凋零,散落在血泊之中。
这时被人群挤开的邃喃上到花车,顺着箭的方向,二人注意到正对的高阁顶上,一名女子手持长弓,身着铠甲,目中狠狠,盯着倒下的素娘。
她眉鬓入云,巾帼之姿。
想必是,
“领军夫人?”邃喃脱口而出。
她的发髻已经盘起,站在顶上居高临下,睥睨被她射伤的女子。
“嫂嫂……”
邃喃一脸默然。
沉默片刻。
道,
“为时尚早……”
“妖媚之姿,惑人夫君,当杀!”
领军夫人在顶头叱道,丝毫不见她准备逃。
因长舟二人出现在伤者身侧,官府查来时,也被一同带到府衙。
只是十月,地牢里已经寒意刺骨,长舟打着哆嗦。
“难道我今年的生辰就在这地牢里过了?”
“便是托你嫂嫂的福了。”
邃喃笑他。
案发时街上都是人,一时半会儿官差也没法就审明了结,估计二人至少还要在地牢里待一夜。
长舟是第一次进地牢,谁知这里的环境比说书里更惨上百倍,地上铺了稀稀落落的干草,连床破被褥都没有。
他一门心思地盯着牢门,盼望着,事情也许会有转机。
他只是想过个生辰而已。
想起在书院时,他课上的不用心,觅晨阿姐想必也都还没记住他的名字,就像失忆了一样,她把那日被他撞倒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也许冷意会让人意识模糊,现下他眼前分明看见觅晨向着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