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已是近了深秋,但秋老虎的余威还未过去,天上的日头更是一天比一天烈。
一片飒飒原野之上,玄中带赤的旌旗猎猎作响,一只只狰狞的鬼车鸟在其中飞腾、咆哮。成林的兵戈竖起,约有近千人,皆着黑甲,全身上下只留出一双双漠然的眸子。
苏木看着最前方的那人,座下一匹火红的赤鳞马打着响鼻,身形高大,虬髯黑面,一脸横肉,显得分外粗豪。
他是夏季帐下的两位都尉之一,左都尉卢冲,听几位屯长所说,其为人豪放不羁,爽利大气,还与武安镇是同郡人。
随着卢冲一声令下,各曲军候分四面八方散开,开始围猎血尸。
苏木一身士卒装扮,列阵奔跑在后方,四面俱是与他一般的士卒,偶尔还能看到几位军候策马奔腾的身影。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是第一次置身这种场面之中,气氛感染之下,不由得心生澎湃,恨不能策马冲锋,傲立军头。
但随即他的满腔热血就慢慢凉熄,远远望去,尽是鬼车卫士卒的身影,哪里有血尸?
就算偶然发现一只,转眼间就被无数道密密麻麻的枪锋穿透,乱刃分尸,随后血尸那标志性的黑色眼珠就被挖出,争抢间成了士卒们的功劳......
苏木如同一只无助而幼小的羔羊,被庞大如羊群般的士卒洪流推挤着向前,却只能干看着别人把一头头血尸杀死,自己只能踩一踩尸体......
“上马!”
正发懵间,一声冷喝传来,苏木回头一看,是武小十。
脚尖连点,腰腹发巧力,苏木上了马,两人奔腾着朝远处而去,与大军分流。
不多时,马儿停息,四下稀稀疏疏无人。
相处近三个月,这一众人自然知道苏木的怪癖,或者说执念,对血尸有着近乎疯狂的杀意,非要亲手杀死才肯罢休。
“狼多肉少,你修为低下,能自保就已是不易了,就先克制一番你的怪癖,莫要想着杀血尸了!”
苏木沉吟片刻,忍不住问道:“十哥,那些血尸在鬼车卫大军面前几乎没有反抗之力,为何这战事持续了近百日之久?”
“你觉得那些大人物希望这血潮多一些,还是少一些?”
武小十牵着马走在前面,突然问道。
“这...不会吧......”似是想到一个可能,苏木低声喃喃,难以置信。
“怎么,看出来了?”武小十冷哼一声。
“他们自然是希望这血潮越多越好,如此才有战事发生,大王才会发兵镇压,而那些大人物们,才有机会!”
苏木沉默了。
武小十讥讽一笑:“他们扣下朝廷下发的开拔之资,对兄弟们的伤亡与功绩只字不提,到最后,王旨上连我等的名号都不会提,无数将士限于丹药汤剂,苦苦困于一境十几载不得寸进,最终只得带着一身伤痛,领着几两银钱,孤老一生。”
说罢,他沉默良久,而后突然转身,虎目眦裂:“你可知大哥为何待你如此?”
苏木缓缓摇头。
他突然一泄气,低声诉说:“三年前,军中纳兵,我们曲部得了个好苗子,他出身贫贱,父亲是洛京夏家庶族的一位管家,母亲是一农女,他母亲被那管家凌辱,不曾想那女子怀了身孕,之后的事猜都猜得到,女子诞下孩子后就被杀死。
那人被自小被遗弃,不知从哪得了修行功法,没有任何借助,单凭一人之力竟修到了第二境炼窍,加入鬼车卫后,大哥一眼就看出他天资非凡,可惜,没看出他是个不仁不义,狼心狗肺之徒!”
说到最后,武小十已是声嘶力竭,满脸狰狞。
半晌。
“之后的事你也猜得出来,大哥穷尽整个曲部的修行资粮,供与他修行,他也不负众望,一路破境,短短三年,就从第二境炼窍到了第三境周天,如不是缺了法意的打磨与修行,他恐怕会成为四境法相,足以与世家圣地的得意门人相媲美。”
......
“之后呢?”见他半天不言语,苏木忍不住追问道。
淡淡瞥了一眼面前这个猴急的小子,武小十冷冷道:“最后?当然是成为世家的狗,还是夏家的看门狗,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他,他为何......”
“为何背叛我等?自然是胆小如鼠,狼心狗肺,贪慕权贵,昧下军功,暗地里打压大哥,大哥本来是校尉之职,老子以前是个他娘的都尉,不是一个小小的屯长!”愤然的话语传出,压抑在这片天地。
“小子!”他突然抬头,苏木迎着目光看去,那双眸子带着道道血丝,凶恶狰狞,煞气十足,宛如绝境的孤狼。
“你说,你会不会也是那种人?”声音毫无波澜,却带着令人战栗的寒意。
苏木沉默片刻,毫不畏惧的盯着那双眸子:“如果我猜的不错,你们收留我,不单单是为了让我变强,找那人报仇吧?”
“而且,我很好奇,武大哥一直推诿说等到了胎息告诉我的事,到底是什么?”
呼~
旷野的风陡然吹来,一片山野落叶中,二人死死对视,马儿悠闲啃着野草。
浪涛般的真炁压来,冲天的精气狼烟烤炙着苏木,百战炼就的煞气与杀意死死锁定他,苏木从未面临如此大敌。
危险!危险!危险!!!
身体中来自先祖蛮荒的潜意识不停警告着他,面前这个人对自己有杀意,快逃!
“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不会贸然允诺!”苏木咬着牙,艰难说出一句。
武小十深深看了他一眼,收起自身真炁与精神的压迫。缓缓说出当年的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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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郑宣化十七年,西楚驱北蛮自大郑清河、藏青郡一带,一时间两郡百姓流离失所,郑王大怒,责鬼车卫戴罪立功,屠灭北蛮一族。
历时整整一年,大军在两郡整日厮杀,未曾停息半日,武安镇身为一军校尉,自是奋力厮杀,斩敌无数。
那一战,杀得两郡人头滚滚,血可漂橹,鬼车卫八万军士,最后只留下了不到三万,而北蛮族灭,边境再无蛮夷侵扰。
战后论功行赏之时,武安镇出身寒门,又无大人物照应,自然被拉出来当替罪羔羊,毕竟,边关失守,事关国体,总有人要担责。
“那一战,我水泽乡三百儿郎,杀得只剩我们十个,大哥被奸人陷害,不但无功,反而背过,此仇必报之!”武小十虎目含泪,斩钉截铁,近乎是一字一句的吐出这句话。
“但我等俱是罪人,被大人物压着,欲起不能,难有出头日,于是,我等想了个主意,趁着血潮之乱,培植几个兄弟,立些大功,待有一日面见王上,为死去的三百兄弟洗刷冤屈。”
“恰好那时大哥遇到了李林翰那个贱种,百姓家奴!于是竭力培养他,将自己军功所换,尽皆与他作修行资粮,可不曾想,那狼心狗肺的东西畏惧奸臣权势,贪慕浮华,竟入赘夏家,可笑可笑!”
原来如此!
苏木心中恍然,往日的种种困惑终于有了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