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家两兄妹在玉深云的府中这一住,又过了三个多月,莺飞草长的春日已近尾声。
一只白鸽扑腾扑腾,落在了三人落座的亭中石桌上。玉深云瞟了一眼,速速移开注意力,权当作没有瞧见。习习却胆大地伸手摸了摸那各自雪白光亮的羽毛。
暮子勋从容取下绑在鸽腿上的信笺,散开铺平,逐字逐句读了那相思笺,欣喜的神情在脸上化开。暮子勋面向习习的时候,习习觉着暮子勋也能笑得如此温暖与亲切,听到他一字一句向自己道歉:“习习,对不起,暂时不能陪着你了。你嫂子再过一月应该就要生了,我必须回家陪她去。”
她呆愣了半天,早已不知用什么言语来表达内心的情绪翻涌。他的妻子亦有孕在身,他居然不在家过完年才出来寻她,而且,连过年都没能赶回家陪着她素未谋面的嫂嫂。如若不是嫂嫂快要临盆,他还会在这儿呆到玉美人诞下孩子才走吧。她垂下眸,睫毛遮住了眼中所有情绪。死木头,我怎么才能偿还你为我做的这一切?
暮子勋见此,以为习习心里不乐意,软言宽慰她,“习习,你放心,等你嫂子坐完月子,我再来接你便是。”
习习抬头看他,眼眶红红的,“木头哥哥,你花在我身上的时间多得有些说不过去了,我要是嫂子,早被你给气死了,哪有那心情给你生孩子?”她虽说在赌气,却也未尝不是说的真话。
他终究是被过分的愧疚与渴望冲昏了头。行事不免脱离了预想,以为不用考虑更多的人。
他很是欣慰地笑笑,温声道:“那我明日一早便走。你在这里先住着,只需再过三月,我会来与你一起守着玉姑娘诞下孩子。这一回,我不会再食言了。”
习习牙关紧咬,生怕一激动,流下眼泪放声恸哭。泪水仍然不可避免地溢出了些许。她双眼朦胧,又听暮子勋向玉深云说了许多的话,她却一句都没听懂,完全不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等她眼中泪迹已消,她看到天边残阳鲜亮,多像溺水前那拼死多的挣扎啊。何时开始这般悲观了?她自嘲地勾起笑,悲观让人软弱呢
晚饭时,席上空着暮子勋的位置。
她照常吃饭睡觉。
第二天,她比大年初一那天还起得早。匆匆赶到门口,正瞧见暮子勋上马车,他没有回头,动作干净利落。驾车的人明明看到了她,亦慌忙将头撇开,视作未见,策了马,飞奔而去。
她的指甲掐进了大门,待她感到痛,抬起双手仔细一看,指甲缝里全是朱红色的残渍。她不禁苦笑,死木头,第一次你也在我还未醒来偷偷离开,这一次我提前醒了这么早,差点就被你躲过了,你竟视我不存在。再惧离别终须别。何苦总把我当成不经世事的小孩子呢?我不要你这样的保护,让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吹了半天的风,意识清醒了,她才整理好匆匆而出忘记弄好的衣衫,慢慢朝宅子里头踱回去。她转眼望望,天色尚早,回房脱了衣物,又蜷回床上,将这一遭当做梦做了去。
她迷迷糊糊再想,死木头,下次再见到你,我一定会在你正高兴的时候不辞而别,让你再这么瞒我,哼。
暮子勋一走,两位姑娘都觉得日子不如先前来得有趣,玉深云少了可以斗嘴的,习习少了可以胡乱整治的,齐齐对着满院花草叹气。
玉深云腹中孩子已有七月有余,行动不便,也很知趣地不再随习习一处疯闹,凡是有危险的地儿,她都不去,有习习在的地儿呢,她准与她保持一丈的距离,搞得习习煞是委屈。碍于玉深云腹中宝宝,她只好忍泣吞声,一边巴不得宝宝早些出生,自己便能早一刻轻松,一边又清楚,宝宝生下来不久,她或许就真要跟暮子勋回家了。不过,回家吗?那里是暮子勋的家,她素未谋面的父亲、嫂子,她该如何面对,如何相处?随着日子的推进,她心中越发忐忑,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而后赫然发现一件事,最近自己叹气的频率比前段时间低了不少。兴高采烈准备和玉深云分享,却见她已倚在栏杆边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满足的笑。习习的兴致顿时便烟消云散。
左顾右盼找到了一个丫鬟,小声将她唤过来,道:“你去把云儿叫来,顺便多带两个人过来,把你家小姐扶回房。”
那丫鬟恭恭敬敬点了头寻云儿去了。
脱下自己穿的外衣,勉勉强强遮住玉深云隆起的肚子,听她呼吸平稳,面色也还红润,她便安心了。
等云儿和一群丫鬟们赶来,揭了覆在玉深云身上的衣服,递给习习道了谢。她们轻手轻脚扶着玉深云往住处去。习习只敢在一旁看,不敢贸然上前帮忙,生怕自己一时不慎,惹出乱子。云儿生气事小,玉美人受伤事大,她绝不会拿这个去冒险的。
玉美人一走,她一个人呆着,更加寂寞。没来由地忆起在迭城呆在死人妖那儿的情景。那时,迭城也是暮春已至,她没事还会爬了树,上去晒晒日光,偶尔倦了,就在树上打个盹儿,就着那树枝,当了床,睡过去。睡着睡着,有一天,她就见到了玉深云。因为委实百无聊赖,生了那戏弄人,坏人好事的心思。不想却将自己戏弄来了玉深云的住处。
此地与迭城相隔甚远。若非如此,她其实颇想去迭城看一看死人妖被她拐了一红颜知己之后,日子是否照常滋润。她也想去看看,施家二少在他哥那儿,是怎么在闹腾。她甚至想再去找万千寻问上一问,她的身子当真就这般了么。还有青索那孩子,会不会还在盼自己去看茉莉。空谷曾经总是“美人姑娘”、“美人姑娘”的叫,现在她唤玉深云“玉美人”,足音的那条狗,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思及此,她顿感浑身冰冷,遂不再想足音。
待她把所有人都挂念了一遍,犹然认为落下了什么人。支着脑袋转了半天,眼看她困顿乏怠,她突然一惊一乍从横栏上蹦了起来。果真是日子过得太有滋有味,竟然将未七和薇罗那两个小祖宗给忘了。倘若有一日,她回了去,两个孩子问她,“娘亲,你有没有想我们啊?”她岂不是该很尴尬?
惊魂未定,拍拍胸脯,幸好幸好,至少在最后关头,她还是记起来了。否则,白白愧对那一声“娘亲”啊!大约如习习这般没心没肺的娘亲,天底下还真是少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