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魂崖上下来已有一段时日了。她仍未完全适应目前的生活。哥哥嫂嫂、妹妹、侄女、与泽、青索、释然,以及,她的师父兼舅舅嫡蓝羽。
她与嫡蓝羽同样住在医馆之内,同在屋檐下,可谓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她的心绪自再次复生之后,悄然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以至于素来在众人面前寡言的嫡蓝羽都觉察出了她的不同寻常。
匆匆路过嫡蓝羽的院子,一声呼唤叫她停下了脚步。
“习习。”
是嫡蓝羽。她定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嫡蓝羽缓缓朝她迈步,慢条斯理道:“为何躲我?”
闻言,她嘴角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哪里,徒儿没有刻意避开师父,只是近来忙着与嫂嫂还有小侄子玩闹,时辰可能恰好与师父的作息有些出入。”
曾几何时,他是她最为尊重与依赖的人,也是他愿舍命只求他活的那个人。可如今,她不能自然面对他。她觉得自己不过是被他利用的一枚棋子。那些认知,让向来和睦的师徒两人之间,陡然裂开一条缝隙,无法缝补。
嫡蓝羽忽然伸出如白玉雕琢而成的手指,抚上了她紫色的发丝,动作轻柔,淡漠的眼里含了异常的情愫。她的笑容浮现,却是如此时的天气一般寒凉。
他的手指一转,那些被挽起的发丝悉数散落在习习肩头。而他的手中,白玉通透,入手温凉,俨然正是流细的残听。
他的手指与白玉簪一对比,愈发细腻好看。它们在白玉面具上细细游走,然后,他第一次摘下了面具,在人面前。
他的脸一如他的声音一般,潋滟而深沉,不是出尘俊逸能来比拟的。面具下的皮肤并未因常年覆着面具不见阳光而苍白病态。那是一种几近通透的白,衬得他整个似一座精美的玉雕。
她见过这张脸两次。两次皆在流渊殿。
即使她有过怀疑,丝毫没有此刻确认无疑后来得震撼。无力垂下头,低声喃喃道:“次渊”
他顷刻的叹息,掩没于两个字中。
“习习。”
她觉得分外好笑,她的脸恰如所想,哭着笑出来了。
“是习习,还是细细?”
她从来以为,他唤的是习习,而今,竟然发现,自始至终,或许,他唤的,都是细细。流渊殿里那个倾人妍丽的紫发蓝衣女子流细。
幼时他曾说,她穿蓝衣好看。自那时起,她的衣物除了蓝色几乎再无其他的颜色。甚至包括她的首饰,皆以蓝色居多。竟然,不过尔尔。她此刻很是好奇,他在抚养自己长大之时,怀抱着何种心情。
“你是流细的后人。”平平静静阐述着事实。十多二十来年的养育教导,竟仅为这一句话么?若她的娘亲从来只是连如挽,而非嫡蓝弦,是不是,他就不会悉心将自己养大了?
可是究竟是为什么?她的质问苍白苦涩,“为何骗我去取小姨与我娘的魂魄?”
其实何来欺骗呢?蓝莲池的回廊之上,他曾亲口道,他是羽仙。只可惜,她固执过了头,以为那只是他对生死淡漠的一个借口。他也曾说,他本就没有心。是她的孤注一掷,害死了自己的两位亲人。即使她们与她相处的时日少得可怜,但她们与自己同为嫡蓝家的后代,抹杀不去。这便是仙人么?她对着眼前的人,怔怔无声落泪。
他淡淡一笑,道:“我要流细从噬魂崖里出来。”他的话,他给的理由,简短干净。
她蓦然睁大眼,“锁魂珠是你给那位先人的,对不对?”
他微微一笑,“是。”
“那本札记是你故意放在那儿的,是不是?”
“是。”
“那顶发冠上的锁魂珠碎片也是你叫人悬上去的?”
“是。”
世界顷刻就寂静了。她早该想到,嫡蓝羽病危,转好之后,一直戴着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蹊跷所在。
她哽咽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我的死而复生,其实你也早就料到了。与泽是不是你带来的?”
“是。”一个字,刚刚落音,她歇斯底里狂喊起来。
“为什么?你不是羽仙么?取她们的魂魄轻而易举,为何还要逼我去?”
“因为,我不能亲手杀了流细的后人。她不会喜欢的。”
心底腾升出一股莫名的愤怒。拳头到了他重新覆好的面具之前,终究仍是下不了手。狠狠收回拳头,她再也忍不住,狂奔逃出医馆。
她在喧闹的街上落魄、踉踉跄跄而行。一路惹人侧目。她越行越远,天空阴霾挥之不去。街旁的小贩均纷纷收拾摊铺准备回家。她的紫发早被城中众多人知晓。几乎全城的人,皆知她与城主渊源颇深。
然而此时,她绕过那些上前来劝阻她的好心人,继续漫无目的前行。她记事起,就当做家人的人,再也不会是她的家人。她自认为永远不可能亲密无间的哥哥一家,却是她在天地间,真真正正的亲人了。
雨点打下,打湿了她的发丝。紫色被水浸润,颜色加深了几分。她揽过一束湿发,唇角嘲讽浮起。她可以一直顶着妍月的那张脸,也不愿与流细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她宁愿自己只是个常人,有一头再正常不过的青丝。
命运却如此捉弄她。似乎,她就是为流细而生的一样。哪有人心甘情愿做他人的替补或者是影子?
一场雨下来,浇湿了她的身体,更浇灭了她心头的愤怒。视野之中全是一片模糊,她不甚睁得开眼。
头上突然不再有雨水浇下。她缓缓调头转身,一个怀抱袭来,将她揽了进去。她在一个没有任何归属的人身上,体会到了十分强烈的归属感,顿时嚎啕大哭。
与泽静静地立着,任她哭泣。她实在需要把深藏在心中的愤怒、悔恨、埋怨,一律宣泄出来。第二次复生带来的,不是第一次时那种半分茫然无措,与半分惊喜掺杂的情绪。他知道,这场并不似夏日那般滂沱的雨后,她的情绪,很快就将被雨水冲刷洗净。
他顺势丢掉了遮雨的纸伞,温柔一笑,与她一起任由雨水在这寒冷的天里,冰凉刺骨浸润肌肤,寻回各自的理智。
而放恣淋雨的后果,两个人那是不得不承受了。
冬日虽冷,但不至于还须燃起炭炉。坐在床沿,习习不停地唉声叹气。她望着那几只炭炉有些说不出话,她身上着实颤抖得厉害,裹了一床厚厚的棉被,硬将她的颤抖放大,变成了左摇右晃。
她内功底子尚算深厚,此时的颤抖只是单纯想要迎合窗外的这场雨。与泽半点内力皆无,淋了雨也裹了被子坐在榻上,始终注视着她。他力不从心,稍稍坐了一会儿,便有几分恹恹的柔弱了。
习习不管前生今世,皆是头一遭见到他此番病弱的模样,配上他那张谦和待人的脸,还真能令人无端生出几分我见犹怜之感。想到此,她哧哧笑出声,本就抖动的身子,犹如想到了十分愉悦的美事,生生逼出了花枝乱颤的意味。
与泽轻飘飘勉强瞪了她一眼,随即也扬了唇角,微笑起来。她的外表无论发生百般变化,本质却始终如一。遇到了难事、伤心了,只要把压抑已久的情绪释放,她又是那个喜形于色,不十分开朗率真,也不十分玲珑剔透的女子。
他眼梢的笑意更甚,笔直的眉,正弯了一抹浅浅的弧:我多希望你能,在短暂的伤痛之后,永远这般无忧无虑,陆惺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