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凑巧,嫡蓝羽在白芜中毒第八日突然出现在医馆内。嫡蓝羽也颇为奇怪,三下两下解了白芜身上的毒,偏偏对她所中的毒究竟是何奇物只字不提。白沉变着法子激他,他照样缄口不言,之后,更是连白沉与他打招呼,他头都懒得点了。
习习听说此事之时,她正陪着与凌音取了纸在一堆比谁画的画儿更不堪入眼。外头人说嫡蓝羽行事奇怪,她心知,此事再正常不过。嫡蓝羽本就疏于与人来往,许多事,他没那么好的性子,压根儿懒得同不亲近的人讲。白沉此招,不仅讨不了好,反而使嫡蓝羽对他的印象不佳,更为不屑。
她想着白沉初次见面时的曲意接近以及第二次见面时的轻佻与无赖,不免半是大快人心,半是遗憾。遗憾自然就是白芜这几日以来,不管是不是自己策划下的毒,她装病态,装得肯定早承受不住了。没能让她装着装着变成真的,她委实以为,此乃人生一大憾事。长吁短叹过后,她与与凌音,双双松了口气。而同样寝食难安的暮子勋夫妇俩亦不再提心吊胆。
小小地一次中毒,竟害得他们一家都不安稳,习习私下发誓,下回若再揪着机会,非得把白芜从自负往自卑里死整。为此,她还特意学着那些曾认认真真细看过不少回的话本子,依样儿借与凌音之手,索来了一件白芜用过的贴身物事,埋在后门边的一棵矮树旁,吩咐膳房的丫头,天天拿最脏最油腻的水前去泼上两遭。
一想到那浸了层层油花,一直泡在脏水里的白芜的东西,她就忍不住暗暗称快,偶尔还会拍掌大笑,有一次恰恰被与凌音给撞见,自此,与凌音在她心情格外畅快的时候,绝对是绕道三尺。她又不禁纳闷,自己有这么恐怖吗?都能把与凌音给吓成此番模样?
腊月一天天在往后碾,她渐渐变得繁忙起来。只因暮子勋等人皆不同意她无名无分住在与泽的宅子里,于是,她只能不断往返于自己家跟与泽的住所之间。她如此往返了半月后,坚决声称要放弃平日里无甚意义的奔波。拿定主意,她决定跟暮子勋逆着干一回,潇潇洒洒住在与泽那儿,死活不愿点头回去。
眼见过年的日子一天天拉近,她仍没起半分回去的心思。暮子勋按捺不住,彻底急了。他平时冷淡,偶尔发起火来,强势蛮横不讲理。起初还唬得住习习,自打梁夷他威逼习习离开起,习习骨子里的倔强就全面爆发,强强相逢,她的那点儿女子的柔弱,竟然起了作用,成功制服了暮子勋。
腊月十九这天,暮子勋亲自去与泽的宅子。他转到后院,只一眼。便与懒懒坐在小榻上,晒着冬日里极为罕见的暖暖日光的习习,哗哗对上了眼。什么仇人对上眼,分外眼红之内的话,用来描述这幅场景,实在没有说服力。
暮子勋是这样想的,对付习习,必须先发制人,尤其要显露出自己身为兄长的气势,然后以气势压倒她,如此一来,不费一言一语,她就服软了。
然而事实同他想象的效果,差了十万八千里远。他自以为眼神已经够狠戾,面部表情已经够狰狞,语气已经够凛冽。
“给我滚回去!”这是暮子勋有生以来,尚能回忆起来的日子中,蹦出的第一句最没气度的话。
熟料榻上那人,长长一声叹息,无奈道:“你挡着我太阳了。”见他没有挪动的意思,她接着道,“你活生生的一个人走进来,我又不是没看见。我晓得你有话要对我说,可你也不必采取此种幼稚的举动。我瞧着,就是小扇子,也要比你成熟稳重懂事些。”
暮子勋是谁?幻如梦的翩翩公子啊,他当然不会因为这么一两句质疑甚至是否定自己的话,就改换脸色。在他看来,习习虽已有二十二岁高龄,却仍旧是小丫头一个,执拗过头罢了。
他面色一凛,“你今天若不跟我回去,以后就别再回来了。”
习习正色想了想,暮子勋以为她想通了,熟知,她一点事理也不明,颇有几分拿捏考虑的样子,点点头,道:“好啊,你们随时过来看我也行。反正隔得这么近,走两步就到了。”末了,她又忙不迭补上一句,“记得把小扇子一起带过来。没她闹腾,我还真的清闲得有些不习惯。”
暮子勋邪火腾升,微不可见地抖动了一下身子。硬的不行来软的,他强忍住怒火,温声道:“习习,你看,过去这二十二年,你也就只与我一个人过了个年。好不容易我们兄妹三人聚在一处,无须担心身份相异,你怎么忍心撇下我们一家人,独自呆这儿,闭门不出呢?”
以温情拿人,他可是尝过甜头的。面对他温情脉脉的话语,加上他和缓的脸色,习习竟然能脸不红气不喘,兴趣缺缺,“谁说我闭门不出了?再说,明明是你们把我逼出来的。你既然知道发生的事情,偏偏又不肯点头站在我的立场上。当日,我已经上过一次你的当,现在可不会再轻易上当了。”
摸了摸良心,她此番话九分真。天地可鉴,暮子勋那时说暂且搁置,可他明提暗示,她非愚笨之人,怎么不明白?他刚刚的意思,分明就是在说,她和与泽若不能尽早成事,那与泽就始终是个外人。虽说她对此不如何在意,但与泽,倒是在意的很。
她的眸光黯淡了一瞬,便又明亮起来,不被人承认,她或许更需要为与泽考虑考虑。暮子勋忆及第一次在流渊殿内,他一言不慎,惹了习习生气,也是开导开导就好了。眼下的情况不比那时糟上多少。坦白说来,她的目的,只在于暮子勋不催婚。
“我哪有骗你?我说搁置,于是这事就搁置了近一月了。搁下此事先不谈,我们三兄妹要一起过个年,你也要绞尽脑汁,推脱阻挠么?”
她从榻上翻身起来,无奈之感更甚,“死木头,我只说我最近就住这儿了。偶尔心情不错,兴许我还是会来跟你们闹闹的。你再咄咄逼人,我可真不想回去了。”
暮子勋终于耗尽耐心,软硬兼施,她反倒得寸进尺,怒不可遏道:“莫非总要事事迁就你,你才如意开心?嫡蓝习习,你的命是父亲母亲以命换来的,你的生活难道不应该朝着他们期待的方向走吗?”
暮子勋心中有怨,有悔,她一直以来皆是明白的。他今日忽然爆发,却是她始料未及的。她对连如挽的愧疚,远比对暮阳的愧疚来得少。所以大多数时候,她能嘻嘻哈哈,权当她不曾知晓亲生父母是谁,更不愿意回想,她的父母皆被她直接或间接害死,还有嫡蓝寂寂。但已经发生过的事,岂是她不愿回首便能抹杀的么?
往事难忘怀,过往的错事想要忘怀,更可谓是难上加难。二十几年过来,她犯下的错事,大大小小,堆起来,少不了一大箩筐。她一手触发的宫变,终成了迄今为止,她错的最离谱的。庆幸的是,她总在白日里经历这些残忍而真实的梦魇,每每从梦中惊醒,她的异样无人察觉得到。
“暮子勋,我有时候宁愿你们没把我再丢到噬魂崖下去!一场长眠醒来,我要面对的,不仅是父母双双死于我手的事实,还要面对我从小到大,最为尊敬的师父,竟然是我宿命缘起的缔造者。非但如此,看着你和凌音,我的愧疚绝不会比你少。当初,你为什么要来噬魂崖找我呢?如若你不曾来找我,或许许多事情,皆有回旋的余地。”
如果他们不曾相认,她也许终此一生,也未必能与施泠宸再自然相逢,也未必会赶巧被玉深云发现。即使那些模糊的往事渐渐浮出心间,她说不定,毅然选择尘封,就此漂泊,再不回到她熟悉的地方。
一路流浪,她可能在茫茫人海中,与暮子勋擦肩而过,亦不排除他们会因为外物相识,自此引为知己的可能。红尘陌陌,当初的选择只要稍有偏差,如今,便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也正因为那些有意无意的细小偏差,织成了漫漫尘网。
“暮子勋,你我相识,是对是错?”
暮子勋半晌答不出来,她同样心思恍惚,遥遥飞至了那些她作不一样的念想的今日此时的结果。
相识没有对错,只是命运弄人。谁知那么巧,连如挽便知道了习习会在噬魂崖死而复生。谁知那么巧,他才将她带到迭城,施泠宸就交给了他白鸽传来的书信。这一步一步,仔细剖析,竟似命运早就摆好的一盘棋子。棋行各道,人各有命。
她终究无力追溯下去,到了次渊身上,她根本不敢再多做细想。
与流细同样被嫡蓝家的先人奉若神明,他便与凡俗格格不入;被世人尊称羽仙,他便有那翻云覆雨的本事。而她,妄想以沉默隐退,逃开他的掌控。嫡蓝羽再度出现在医馆,她乱了阵脚。
明明她无处可逃,偏偏还作无谓的挣扎。她不禁嘲讽自己,这头紫发,全城谁人不知。次渊迟迟未见动作,她揣测不透。次渊,难道是要取他们三兄妹的灵魂一起,解封画中的流细?
她又苦笑起来,一赶上情绪泛滥的时刻,她就会特别容易想多。
然而暮子勋似乎仍然沉湎于自己的思绪之中。她笑了笑,也不顾暮子勋是否听进了,“木头哥哥,你回去吧。”
她缓缓朝屋内踱去,眼眉中间,无端染上了一丝沧桑。心若倦了,身体再年轻,那也是枉然。不知不觉,她已呈现出了一副沧桑遍阅的姿态,惹人生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