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是这样在他们波涛暗涌中还算平静的度过,只是一切真的能如此平静吗?直到那一天,那一天是殷家的忌日。
早在前几日就在灵隐寺打点好,这一天要为殷家做一场法事,所以他起得很早。
“殷爷,要用过早膳再过去吗?”门外是萧依依小心翼翼的问候。
“不必。”他的脸色比往常阴沉得几分,那些沉重的过往又重新锁上了他的眉峰。
像是感觉到他的怨恨,身为仇人的女儿她今天非常小心的察言观色,一点都不敢惹怒他。
他径直向门外走去,后头跟着脸色比他还苍白的萧依依。然后翻身上马没多看她一眼飞驰而去。在他们相伴上路以来第一次他撇下了她,这让她有了被遗弃的感觉。
她倚在门边哀怨的看着远去的背影,内心有着深深的无力感。那些一再被忽略被遗忘的现实又沉沉的被逼着面对。
“小姐,你多少吃一点吧。”
“不用了,撤下去吧。”她说得有气无力。已经过了午时了,他没回来吃午膳,也许,晚膳他也不打算回来吃了吧。
一整天她不安的走来走去,不是打翻了茶杯就是撞到椅子,甚至在做菜时都差点烧了厨房,让众人惊讶得眼珠子快掉下来了。她等啊等,直到掌灯时分他还没回来,于是她的一颗心就更加不安了。
终于戊时他回来了。像是初见时他一身冰冷,冰冷的眸子里盛满了愤怒和无奈,那目光像是要把她撕得粉身碎骨,而且他身上还有着浓浓的酒味。尽管他看起来如此吓人她还是很勇敢的迎上前去。
“殷爷,您回来了。用过晚膳了吗?要不要给您泡杯醒酒茶?”
回应她的是一声用力的关门声,她差点措手不及被门板敲到她的俏鼻。她担忧的站在紧闭的门前,那些仇恨又让他陷入了黑暗的世界了吗?
门内的殷野无力的把自己丢在床上。他觉得对不起亲人,对不起殷家上上下下。他怎可以轻易的放过萧家同意那个荒谬透顶的提议?然后任自己一颗心沦陷?萧云贵怕是早看穿了这一切,才会让萧依依跟在他身边吧,为了一个女人他竟然置仇恨不顾了吗?那这二十年来心心念念报仇的他又算什么?
他痛苦、矛盾又挣扎不已,头却越来越疼痛不已。
做完法事后,他才不管什么佛门圣地在后山喝了不少酒,吹了一个下午的冷风,满脑子却是她的一颦一笑。他知道自己对那个小女人动心了,所以他努力的克制,一次次的对她冷嘲热讽,就是为了阻止自己陷进去,但显然这样还是不够,他,还是无可救药的让自己深陷了。
“殷爷,殷爷。”她不放弃的拍着门板,她不要这样,不要看到他眼里毁天灭地的恨和那些深深的绝望。二十年了,不管是什么样的仇恨都应当够了,背负着那些仇恨太累了。
门,“刷”的一声被打开了,他一脸阴郁的盯着她。她着实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跌坐在地上。
他蹲下来与她平视,说出冷酷的话。
“萧大小姐,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让人讨厌。”
“你发烧了?”她看着他脸上不正常的暗红,小手关心的抚上他的额头,果然好烫。
“不关你的事。”他厌恶的挥开,拜托她能不能不要这样关心的看着他,他真的挣扎得好辛苦。
“我去找大夫来。”她又变得强悍了,也忘了害怕。
“不要去。”他软弱的说,下一秒一阵晕眩,昏了过去。
“快来人啊。”她又慌又乱急得大叫。
一阵兵荒马乱的,大夫请来把过脉,确定风邪入侵才引起的伤寒。她决定整晚留在他身边照顾他。
到处都是迷雾,他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殷家,然后突然看见爹娘正坐在自家的大厅里。他心中大喜忙奔上前去。
“爹,娘。”
但他们没有理会他,却用责备的眼光看着他。然后突然起身向门外走去。
“别走啊。”他冲了出去,但却再也看不见了。
恍恍惚惚走了许久,在殷棠生前最爱的荷花池畔他看到姐姐正俏生生的站在那里。
“姐姐。”他惊喜的冲了过去。
殷棠转过身来,静静看着他,眼里尽是谴责。他心中大乱,似真似幻,却再也没有勇气上前一步。
“姐姐,我做错了吗?是我做错了吗?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
风中只有一声叹息,转眼人已消逝不见。
“不要走,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他声竭力斯的喊着。
“殷爷,殷爷。”
在这一片迷雾中他听见了那个柔柔的声音,奋力睁开双眼,他对上了那一双清亮的水眸,眸子里写满了关心和担忧。
“又做噩梦了吗?别怕,我在这里,我会保护你,永远都不会丢下你。”她温柔的说,一边拿起干净的手巾为他擦额上的冷汗,真是糟,为什么烧还退不下来呢?
原来只是梦。这二十年来他多希望亲人们能入梦来和他说两句话,但从未曾。为何今夜会梦到他们呢?为何呢?亲人们责备的眼神和她担忧的眼神在他眼前交错着。
他们是在怪他吗?怪他的心太软,怪他不但没有狠狠凌虐她还对她太过怜惜吗?他真的错了吗?错了吗?
盯着她的眼光越来越阴郁,那眼里的恨意像火般灼热的燃烧,他恍若来自地狱的魔煞,带着足以毁灭天地的仇恨而来,像是要狠狠的毁灭她!
她害怕的吞了口口水,感觉到他不同往日的异常,心里有着不好的预感,这一刻她才真正感觉到他的恨意。
“殷爷?”她试探的轻唤他。
这一声轻唤像是一道惊雷劈在他身上,他惊跳起来,突然抓住她的手大步向门外走去。
“殷爷,殷爷,要带我去哪里?”她惊慌失措的大叫。
他不语,扣着她的手却很用力,用力到弄疼了她还毫无知觉。
下人们眼睁睁看着没有人敢出声,眼前那个暴戾的男子真的是那个冷洌自持的殷爷吗?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
这里一入夜可是热闹无比。嬉戏声,猜拳划令,歌声琴声,还有女人的娇侬软语。这里是杭州城最负盛名的怡春院。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我不要进去。”她生气的质问。
不明白他是不是吃错药了,出门狎妓还要带着她。要她看着他和别的女人亲热她可没这么好的气度。
“这可由不得你,我姐姐受到怎样的屈辱,我要在你身上百倍千倍的讨回来!”他冷酷的说,毫不怜香惜玉的把她拖进去。
老板娘可是见多识广的很,当然知道男人绝不可能带着女人来逛女肆了,这种状况只有一种可能。她像是打量货物般的打量着萧依依。
果然是上等货色,她像是看到无数的白花花的银子,兴奋得笑得脸上像开了朵菊花。有了这朵花,怡春院至少五年内可以稳居榜首了。
“这位大爷,我就一口价一万两如何?”这可是破天荒的高价了。
他掏出卖身契丢在桌上,脸上阴沉依旧。
“哟,大爷真是痛快人啊,以后还请多关照我们的姑娘们啊。”她张着血盆大口,一双手还有意无意的搭在他身上被他用力甩开差点跌个狗吃屎。
她终于懂了。原来在仇恨和她之间他终于做了选择。“就算我百般糟蹋她,甚至卖到女肆也无所谓?”那天在萧家他说过的话又浮上了脑海。
她全身冰冷,甚至连怒气都没有了,只有悲哀。她还以为这一路走来他对她多少会有几分怜惜,原来他只是在麻痹她再给她致命的一击。她应当拍手称庆吗,能卖出一万两的好价钱?
不敢看她悲凄的表情他背过身划押,收好那一万两银票,像是背后有恶鬼追赶他用逃的飞快奔出了花厅。
走到院子夜风拂过,那头痛欲裂的感觉似乎被风吹醒些。他不敢停留的向大门迈去。就差一步了,这一步迈出去,从今往后他们再无瓜葛,管她是不是万劫不复也好都和他没有关系,而他也让仇人得到最悲惨的报复。
真的就差一步了,但他并没有迈出去,因为他听见了萧依依的尖叫。
“不要碰我!”花厅里传来了萧依依的哭叫声,既使周围如此喧哗,他听得依然如此清晰。
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僵立在原地,还没来得及思考,他的身子已经比他的心更快做出决定,转身像飞燕般掠进了花厅。
“也不打听打听老娘是什么人。甭管你是什么贞洁烈女我都能调教,你最好听话一点免受皮肉之苦。”老板娘恶狠狠的威胁着。
“放开我,放开我。”她死命挣扎着。她绝不会如他所愿,宁死不从。
一个犹如鬼魅的身影掠进了花厅,一个耳光打得老板娘抚着半边肿的脸哇哇直叫,一脚踢飞了抓住她的龟奴。动作是一气呵成,等所有人都回过神时,萧依依已经在他怀里了。
把银票丢在老板娘的脸上,他凶狠的说:“拿来。”
老板娘退了一步,哇,这个男人真的好可怕,凶神恶煞的像是地狱来的恶鬼。不过自持有契约在身,她混了几十年可不是白混的。
“大爷,已经立契为约的事可容不得反悔,就算告到官府老娘也不怕。”煮熟的鸭子岂能就这样飞了。
“拿来。”他上前一步,语气阴冷。
老鸦又退了一大步,一个手势,怡春院里十几个打手蜂拥而上,但眼前一花,地上躺着十几个哼哼叽叽的被扁得五颜六色的人。若不是萧依依不愿看到他杀人他肯定杀了那十几个人绝不会手软。
“不要逼我动手。”一阵阴风在她头上飘过。
她已经吓得不敢再动了,颤抖的手从怀里掏出卖身契不敢递给他,放在边上的桌子上。一脸惊惧的瞪着他,生怕他立马动手杀了她。
收妥那张纸他搂着萧依依快步出了怡春院。许久花厅里传来老板娘媲美魔音的尖叫和拳打脚踢的哀嚎。
……
“你好生歇着吧。”
“站住!”
他回头,看到萧依依犹如茶壶般泼妇般的姿势,他真的把她惹火了吧?从小到大她还没有这么生气过,就算以前在萧家怎样被欺辱,她都会用更高傲的姿态用力的嘲讽回来,但是这个男人真的是气死她了!
“殷爷,你是闻名天下的魔煞,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就这样不守信用出尔反尔吗?那天你明明答应过我不会把我卖掉的,你忘了吗?”
“这一路上我是如何尽心尽力的照顾你的?你是冷血动物吗?你的良心被狗吃掉了吗?当然,我忘了魔煞是没有心的,不对,是没心没肝没肺的怪物。”
水眸尽是愤怒,她是豁出去了,大不了再被卖一次,如果她会武功一定一棍子把他敲得头破血流。
他走到面前定定看着她说:“手还疼吗?”
她的肌肤是如此娇嫩,只要粗一点的面料都会留下红印,而他竟然把她像麻袋一样拖来拖去,那皓腕上都是触目惊心的瘀青。
“怎么现在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么?你要不要顺便流几滴鳄鱼的眼泪看看啊?你会心疼吗?”她冷冷的讥诮。
她的手指用力的戳着他的胸膛咄咄逼人的冷讽着,老天,他还真不是普通的皮粗肉厚,没把他戳出洞来倒是把自己的手指给弄疼了。
他的脸色变了变,就在她以为他不打算开口时他开口了。
“我会。”
嘎,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会心疼。”他又说了一遍。
这一次她听懂了。他,他,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个该死的男人!她扑进他怀里,双手死命抱住他,在他的怀里,在这个企图把她卖进女肆任人糟蹋的男人怀里哭得一塌糊涂,哭得风云变色。
她是为他哭也是为自己哭。她哭他的痛,把自己丢进仇恨的深渊里得不到救赎。她哭她永远无法说出口的爱恋,和那不得不认输的命运。
他僵硬着身子任由她在怀里哭泣,许久,他轻叹,双手认命的搂住了那个娇软的身子。他终于明白,不管怀里的小女人是不是姓萧,这一生,这一世,除了她以外他的心里再也不可能有别的女人。
“殷爷,你答应我再也不会把我卖掉。”她抬起泪眼汪汪的小脸,可怜兮兮的请求。
好吧,那天是她太笨把他的沉默当作应允,所以这一次她一定要听到他亲口承诺,这样就算他要赖也赖不掉了吧。
“好,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他一再的保证。
于是,她终于安心了。
夜深人静,他立在床边痴望着她的睡颜。连梦里她都不安心吗,他苦涩得看着她轻蹙的柳眉。和他这样一个乏味的莽夫在一起她一定相当不快乐吧。
他既不通音律也不会和她吟诗作对,他最常做的事就是对她冷嘲热讽摆出一副凶恶的面孔,把她伤得体无完肤。如果没遇见他会是怎样呢?
他大伯一定会为她挑一门很好的亲事,虽然是基于利益的考虑,但她这样美丽动人,柔媚如水又才情横溢,哪个男人会舍得对她恶言相向呢?穿着锦衣绮萝,吃得是山珍海馐,夫君的万千宠爱,这才是她应当得到的对待吧。
手腕虽然上了药但看起来该死得让他心疼不已。他的手轻抚上她芙蓉般的睡颜,大拇指轻柔的拭去她脸上残留的泪痕。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