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波哥是我保姆的儿子,正好姓彭,我叫他哥。不过他就是不姓彭,我也会照样叫他润波哥。
这是他的大名,他的小名叫丑娃子。其实他长得并不怎么丑,取这样下贱而难听的名字,目的是有利于儿子的茁壮成长,他家三代单传,这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必须引起高度注意了。有的父母没有这种高级的智慧,女儿越丑越叫美丽,儿子越丑越叫英俊,且不说在前进的道路上磕磕绊绊,就是儿女成活以后,他们自己也会感到不好意思。
保姆把他生下地来,请算命瞎子给他算了一个命,瞎子说他五行缺水,于是他的正式名字就带着两个水旁。他的父亲以后我叫少安伯父,是个国民党的军医,博古道今,会作诗词,取这样一个水汪汪的名字不:在话下。
少安伯父刚刚为儿子取完这个名字,国民党就被共产党打败了,他没有跟着溃军去往台湾,这使他在今后漫长的日子里别妻离子,远赴沙洋农场劳动改造,直到晚年才落叶归根。但那时候多病的妻子已经死了,临死前叫着他的名字,叫了三天三夜才咽气。
润波哥跟我的感情超过一般的亲兄弟,我在县一中读书的时候,就住在他们家里。保姆家自己没有房子,租的胜利街东门洞子内第一号院的两间破木板房,房东姓李,靠卖黄酒和猪脑壳肉以及出租房子为生。,那一年有人做媒给润波哥找了一个媳妇儿,是离县城三十里路的水坪乡下姑娘,姓余,叫余一凤,长得白白的,胖胖的。余姑娘看中了润波哥的两点,第一他是独子,将来没人跟他争夺遗产,第二他家是城市户口,吃商品粮,不做农活,也不喂猪。
余姑娘第一次到润波哥家来过门,正好我也在家。吃饭时她听我把润波哥叫哥哥,把他母亲叫嬷嬷,感到有些意外,在我们脸上一人看了一眼,接着就勾下脑壳吃饭,筷子扒拉得很缓慢,也不肯夹菜,一顿饭吃完都没说一句话,然后放下碗又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走了。保姆和润波哥留不住她,送出门时问她下次什么时间来玩儿,她回答说,再看吧。
说是再看,却再也没有来看。倒是过了一个多月,他们的媒人来了,对保姆和润波哥说,余姑娘怪你们娘儿两个哄骗了她,明明还有个兄弟,为什么说是个独子呢?
保姆晓得她误会了,还想力挽狂澜,解释我跟她家是什么关系,润波哥果断地一挥手说,这个女人暴露得好,我要我的兄弟,我不要她!
这是头一年冬天的事,第二年的春天保姆就死了,我不知道她的死跟余姑娘的背叛有没有关系。
少安伯父回家以后,润波哥才娶现在的这个嫂子。这个嫂子姓陈,叫陈圣燕,城关镇小十字的人,没有余姑娘白,但有她胖。他们刚一结婚,上面运动就来了,城市居民要下放到边远的农村去,当然不是全都下放,也不是抓阉决定,而是专门下放政治身份不好的人。
在胜利街下放户的花名册中,首当其冲的就是国民党军医。这条街原名东门街,“文化大革命”中改名叫胜利街,街政府的牌子上也改成了革命委员会,这下好了,它们胜利地下放了润波哥父子夫妻及其他们的同类,剩下的全都是革命人民了。
润波哥家下放的是汇湾公社一个名叫法峪河的地方,那个地方的人以长瘿包坨闻名全县,据说原因在那条河里的水。有一首顺口溜说:进了法峪河,净是瘿包坨,看着不打紧,一个都奈不何。意思是那些颈脖子上长着瘿包坨的山里农民,看起来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每一个都厉害得很。
我在心里为润波哥捏了一把汗,害怕人家欺负他。
居然没有,那些长瘿包坨的山里人,比那些不长瘿包坨的城里人要善良得多。他们才不管什么政治出身,少安伯父会给人看病,他们就让他做了合作医疗的医生,润波哥有文化,他们就请他做了民办小学的老师。润波哥一家在法峪河的生活比在胜利街好多了,有一年我专程去看望过他们一次,吃的都是他们自己种的粮食和蔬菜,还吃了一只他们自己喂的公鸡头子,跟板栗炖的,味道好极了。
胖胖的陈嫂子一鼓作气,给他生了三个孩子,头两个是女儿,大女儿正月生的,叫正娃,二女儿清明生的,叫明娃。牢记着保姆生前警告过的三代单传,传到第三代时可不能断了线,他们就下定决心,又生了第三个,果不其然是个儿子,取名就叫来娃儿。这个娃儿一来,他家一脉烟火就可以传到第四代了。法峪河的计生干部带人上门罚款,润波哥兴高采烈地给他们装烟倒茶,引他们到屋后的猪圈里,主动让他们把一条大肥猪牵走了。一路上大肥猪嗷嗷地叫,像是控诉说它为一个超生儿童付出了牺牲。
我专程去看望他们的时候,顺便也看望了三个儿女的颈脖子,同样是喝法峪河的水,这三根颈脖子上都没长瘿包坨。我松了一口气,在他们家住了两天,然后放心地离开了。
落实居民回城政策的那一年,我劝润波哥赶快回城,说我有一个朋友在县政府当办公室主任,管的就是这个事。想不到他还不愿意,我很生气,不理他了。又过了几年,少安伯父死了,死在法峪河,到死也不能跟进埋在城关五峰山下的亡妻合葬。润波哥终于认识到了回城的重要性,这时我却到了北京,帮不上忙了。他自己费了很大力气才回到城里,至此他在法峪河扎根将近二十年。
今年的阴历五月,我赶在端午节的那一天回到老家,吃我母亲给我亲手剥的粽子。第二天我父亲打电话告诉润波哥,说我回来了,想见见他。
中午饭时,门铃响了,润波哥呼哧直喘地赶了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陈嫂子。两口子在沙发上坐下,陈嫂子对我问这问那,润波哥却闭着媾,一句话都不说,给他沏茶他也不喝,捧在手里又放在茶几上。这迹象引起了我的巨大怀疑,我就问他,哥哥,我回来了你不高兴?
他一听才急了说,听说你回来了我饭都没吃,跟头掀天就往下跑,还要咋的高兴?
他这一开口,把我吓了一跳,嘴里一个大洞,上面一排当门牙没有了。说话也不关风,咝咝地响。
我凑到近处察看他的嘴说,你牙齿呢?
他不回答,把嘴又闭上了,不让我参观,甚至还后悔刚才不该开口,露了破绽。
陈嫂子替他说,出去给人打工,一根树筒子倒下来,正好打在脸上,把一排当门牙打个对断!
我又生了气说,你都这大一把年纪了,两个女婿一个儿子都能挣钱,你自己还出去打个什么工呢?
他闭着嘴不回答,陈嫂子又替他说,还不是想给来娃儿说个媳妇儿!
我想起奥运会上一站传一站的圣火,又想起足球场上一脚传一脚的足球,心想不管传多少代,最终不都要传丢的吗?就算是射进去了,将来谁又能记住这是谁做的球呢?嘴上我却笑了说,那你还不把牙齿镶起来,不然媳妇儿看着不雅观,到家不又走了?
他伸出一只手,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用大手指和食指互相搓了两下,又缩回去了。我记得这是老家人比画钱的动作,就站起身说,走,你带我去找个牙科医院,把你的牙齿镶起来!
他跟陈嫂子一道,把我带到一个专门镶牙的店子,我对那个穿白大褂的牙医说,这是我的哥哥,请您给他看看要镶多少颗牙?
牙医掰着他的嘴点了点数说,四颗门牙,要镶,十一颗槽牙,也要补。
润波哥的嘴被牙医掰着,却努力挣扎着问,那总共得要多少钱?
我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牙医觉得我不会讨价还价,高兴得望着他的嘴直笑。润波哥听我说话财大气粗,就也笑了,突然又说,那就把你嫂子的也镶起来吧。
原来陈嫂子的牙也掉了,她掉的是板牙,从外面看不出来。牙医立刻又给她点好了数,也是四颗。牙医说,先交钱,今天给他们做好模子,过十天来镶就是了。
我按牙医要求去交钱的时候,润波哥的眼睛很紧张地把我盯着,这次牙医没有掰他的嘴,他的嘴却自己张开了。
回来的路上我嘱咐他,十天以后我可能走了,给你镶牙那人要是问起你的兄弟,你说我在门外跟一个朋友说事儿,他要是找理由再收你钱,你就给我打个电话!
润波哥说,好!
我又嘱咐他,这下你可是武装到牙齿了,往后要好好地吃东西,好好地活啊!
润波哥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