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洗头妹从自己的脸上摸出了鲜血时就彻底爆发了。她像遭遇了强奸一般奔出发廊,站在大街当中狂呼乱叫起来。顷刻之间就招引来一大群赋闲的洗头妹和四面八方的流浪汉。一时间鸟语和各地的方言就在这条小巷里炸了锅。
可能是因为听不懂大家是怎样评价这件事的,连见识过很多大风大浪的海军军官也慌神了。他俩就像打了败仗的海军陆战队队员一样,一人拨开围观的人群,一人断后掩护,边高喊“好男不跟女斗”,边趁乱逃进了夜色。
随着他俩的逃离,围观的人群也就一哄而散,前后不过十来分钟时间,小巷就又风平浪静,复原成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那些当地土著的妻子们,又开始心平气和地奔向大大小小的发廓,继续寻找着她们夜不归宿的丈夫。
陈安斌忘记了自己的苦痛,反而可怜起那些夜游的男人们来了。他知道这些人不管家在何方,操哪里的方言,但当初离开家乡时一定也和自己一样,口袋里只有买一张来南方的车票钱,脑袋里只装着天真的梦想,根本就不曾考虑,假如有一天旋进了生活的沼泽或女人的泥潭时该怎么办?
等他到达赏花夜总会时,那里早已人满为患了,他先躲在一个角落里独自一个人灌了一瓶白酒,然后趁着正在泛上来的酒劲,摇摇晃晃地返回街上,对准商华二楼卧室的窗口唱起歌来。
一整条街的望海门人都被他那虽死犹生的歌声惊醒了。夜总会里终止了艳舞,流浪汉们停止了梦游,连正在做生意的洗头妹们也停止了装腔作势的呻吟,纷纷从临街的门洞和窗口伸出感伤的面孔,被真正的爱情打动了。
“妈那个逼,少给我在这丢人现眼了,该干嘛干嘛去!老娘现在没有闲工夫答理你的干嚎!”只有那个被他咏唱赞美的人没有接纳他的好意,和所有被感动的人相反,不是回心转意地打开窗口迎接他,而是关上了窗户,熄灭了灯光。
清晨,正要准备到庭院去伸伸懒腰的肖雨红被自己的女儿吓了一跳。她看见那个女孩子正手扶栏杆,痴痴呆呆地看着远方,口中还念念叨叨着什么:“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当演员时,一个导演给她讲过这两句诗的意思,说那是杜甫描写少女初夜感受的。
“这个死丫头,该不是出了什么事吧?”肖雨红心头一惊,反转身挡住正要出门的丰育济。
丰育济一副不想与她啰嗦的样子,边出门边告诉她自己正吩咐姚林加紧为她办理出国留学手续:“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真是的。好像你没有年轻过一样。”
但肖雨红却从他的话里面听出了言外之意。“这不是分明在提醒我已经老了吗?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她在心里诅咒着。她早就明白,在他的眼里自己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其实不用他提醒,她也清楚美好的青春年华已经从自己的身体里溜走了。每天早晨,她都会对着镜子仔细察看时间在自己的面容上又干了什么坏事。如此,她早就领教到了时间那种慢工出细活的厉害:它在一个人的脸上动刀子,在一个人的身上挖墙脚是不按天显现的,而是按年按月来展示,好像是要故意采用岁月为单位来结账,以麻痹人的警惕性。
“拿我跟丰瑾比,你丰育济也太他妈的恶毒了。”肖雨红越想越愤怒。不要说女儿那种正当年的美丽她已经可望而不可及,就是和望海门的那些洗头妹相比,她也已经拿不上桌面了。仇恨的闸门一旦被打开,就很难再将它关上,肖雨红甚至也对丰瑾生出了一丝恨意。因为她发现,这个自小就在父母那两种相反的价值观和道德取向的交叉点上扎根生长的孩子,一方面具有她父亲的孤傲倔强,另一方面却又像她自己那样隐忍和克制,最终则开成了这样一朵既高傲又自卑的畸形花朵。
所以他们两人都对自己的女儿暗含着不愿承认的憎恶,因为在丰瑾身上同时存在着让他俩相互憎恨对方的性格与气质。
想到这一点,肖雨红的气就更不打一处来了。我干吗要把自己逼得这么苦?干吗要为那个不要脸的贱货守活寡?干吗要硬装出一副“不知道男人是什么东西”的修女模样?要不是顾忌这个家,顾忌丰瑾的脸面,就凭老娘的这副演员身手,什么样的男人勾引不到?
当初要是听取了人们的辱骂就好了,她心想。想当初,自己的青春还龟缩在北大荒的时候,人们曾毫无根据地辱骂过她是破鞋。但当时她只把其理解为别人对自己美貌的嫉妒。于是她就在每天早晨人们经过她的小屋门口,去食堂打早饭时,故意大开着自己的房门,让人看到丰育济刚刚起床的身影,然后端着她和丰育济共同使用的尿盆,鹤立鸡群般昂首挺胸地走在打早饭的人群里,故意对他们的羞辱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对他们的唾沫和辱骂报以轻蔑的冷笑。
肖雨红至今都没有想明白,自己那点无知的星星之火是怎么点燃了一堆糟糕的爱情干柴的,所以便认定,一个女人是不该轻率地展示什么迷人与优雅的。如果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北大荒的夜晚,她没有不负责任地随意表演只能在舞台上显露的艺术气质,她就不会落到今天这种有苦难言的窝囊境地。
那天,她从荒漠流动的野戏班子演出回来的时候,没有想到外出放羊的丰育济因为在沙尘暴中迷了路而提前回来了。当她走进土坯小屋,意犹未尽地边脱着衣服,边转着舞蹈的圆圈走向水缸,准备舀盆水洗把脸时,竟然挑逗醒了躲在灶台后面的丰育济那不要脸的兽性,使那个畜生误把她的羞怯当成了勾引。
他猛然从灶台下的一堆稻草中一跃而起,不由分说地打洒了她手中的水,抱死了她的腰,就像一头卧在荒摊上装死诱敌的秃鹰,突然腾空扑向了它的猎物,还无耻地错把她的反抗当作了叫床:“别装了,你好像不知道谈恋爱是为了干什么的一样。”
虽然这桩婚姻一开始就种下了差强人意的祸根,但她还是单方面将平淡无奇的夫妻生活提升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使他尝尽了一个男人所能从女人身上获得的全部甘甜,直到丰瑾出生以后,她对丈夫的迁就才从过去的费尽心机慢慢变成了得过且过。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肖雨红隐隐觉察出,像丰育济这种只顾自己快活的男人,就如同喂不熟的恶狼一样,迟早会去咬伤喂他的那只手的。
“现在,自己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喂养他了,他终于来咬自己的手了。”肖雨红沮丧地思量着,看到丰瑾仍然伫立在院落的栏杆前发呆,就收起了自怜自叹的思绪,向女儿走去。
看来丰瑾的问题比她想象得还要严重。她一见到母亲,就直接一转身扑进她的怀里抽泣起来。
她本来只想轻描淡写地说几句家常话来平息一下怀春少女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痛苦,但一见丰瑾已经委屈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伏在她的肩头泣不成声地抽搐,肖雨红也慌了神。但经验告诉她,必须耐心地等待。
她一直等到丰瑾把想哭的东西哭完以后,才用指尖梳理着她那因为动情而纠葛在一起的长发,然后尽量小心翼翼地询问:“好了,宝贝,是谁让你这么伤心啊?”
丰瑾抬起头,擦了擦满脸的泪痕,无辜地看着母亲,支支吾吾地不想面对。但肖雨红早已经猜透了女孩子亘古不变的伤心事。
“别害怕,”她安慰她,“告诉妈妈,他是谁呀?”“是,是一个在望海门拍电影的……”
“你有没有搞错,”肖雨红没等丰瑾说完,就忍耐不住地打断她,“你对这种人能有多少了解?”
“有的人只要看上一眼就够了。”“别在这里胡说八道了,”肖雨红心头一紧,觉出了问题的严重,“确实还是个三岁小孩子啊。我看你不是爱上了什么人,而是爱上了爱情这回事吧?”
“你怎么会这样想,妈妈?”丰瑾闻声离开了母亲的肩头,不认识似的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