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水胭脂,浅墨粉彩,一勾一抹,浓淡相宜。
高又瞻用胎毫笔在林青衣的脸上温柔勾画,铜镜里的伊人巧妆嫣然,愈加迷人。
“青衣。”他小心翼翼地运笔,仿佛工匠雕刻心爱的作品,“我很好奇,在阴泉渡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你在思考问题的时候喜欢筋鼻子,虽然外貌变作妖怪,但这点习惯却没改变。”林青衣面无表情地道,她一直高高束起的长发铺散开来,仿佛倾泻的瀑布,一身大红戏服,金玉配饰,刺鸾绣凤,宛如出嫁的新娘,“还有,不要用这个名字叫我。”
“那么他就可以叫这个名字吗?”高又瞻一边反问,一边用碳笔为林青衣画眉。
“他?”
“就是你那个徒弟啊。”
“我说过对于我来说每一个名字都代表不同的经历,有些是过去、有些是现在,过去与现在终不能混为一谈……”
高又瞻面色一沉,用力握住手里的碳笔,但又害怕伤到林青衣,于是缓缓放松:“人生如白驹过隙,何其短暂,为何偏偏你可以有那么多互不相容的经历?”
“大概因为我是个贪心的人吧。”
“贪心的人终究一无所有。”
“你说的对,我很快就会遭到报应的……”
“报应?”高又瞻抚摸着林青衣的秀发,“不会的,从今以后只要我在,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伤及你分毫。”
“所以你打算把我变成安乐乡里的傀儡?就像那些水俑一样?”
“我若解开禁制,你就会杀我,为你徒弟报仇。”高又瞻道,“我了解你就如同你了解我一样。”
“既然知晓你我已种下深仇,又何必如此徒劳,希望能够从容相处?”
高又瞻挽起林青衣的秀发,轻柔地盘起,幽幽道:“青衣,五年未见,我感受不到你对我的爱了,这让我十分惊恐,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抹平爱意。所以我想看看,它是否也可以抹削仇恨?终有一天,你心中的这份恨会不会变成如今日你看我的眼神一般清淡如水?”
“那不是爱,又瞻!”
“不是爱?”高又瞻愤然道,“你我都已有过肌肤之亲,难道还不算爱吗?!”
“爱在你眼中就只有这么简单吗?”林青衣淡淡道,“我经历的人生要比你想象得还要长久,从西域天固、到中原大地、再到东海瀛洲,有过缠绵的不止你一人,但这些都不是爱!”
高又瞻脸色铁青:“你……你怎么可以……随便说出这种话?!”
林青衣淡淡道:“也许你现在会看低我,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在我的认知里所谓爱是在人生旅途中为了一个人而长久驻足,你舍弃了许多远方的风景,只为与他一世共赏眼前的繁华。但我做不到,我的生命注定四处漂泊!”
“所以……”高又瞻垂首道,“多年前你不辞而别,如今又突然出现,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虽无爱但有情,我还是想见见你的。”林青衣道,“也许我今日的肺腑之言让你感到惊讶,但你现在的模样也让我始料未及!”
“我现在的模样……我现在的模样……”高又瞻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慢慢爬满鳞片,悲声道,“我现在的模样还不是因为你?!你知道的吗,我虽然是声名在外的台本大家浩卷生,但那些脍炙人口的作品并不是出自我的手笔!真正才华横溢的是一只湘江水妖!家母拥有通灵的异能,不仅可以与鸟**流,还能与妖灵相感,因此结识了这只水妖。这水妖似乎是前朝的幽魂,心有怨念,迟迟不去轮回。北方未沦陷的时候,家母曾在东宫当侍女,身上有一件太子赏赐的琥珀石。这块琥珀并无奇特,只是其内凝结着一枚修长的指甲,据说是尚伶宗的指甲。你也知道,这个皇帝野史怪谈甚多,所以遗物也多有人收藏,这其中就包括这只湘江水妖。为了感谢家母将这枚琥珀石赠予自己,水妖承诺帮助家父实现一个愿望。这个愿望,就是让我成为一代乐府名家!于是在水妖的帮助下我‘写’出了许多佳作,名声大噪,但那并非我所愿!我真正的愿望不是在幕后写台本,而是上台演出!”
“但是你的声音并不允许你这么做。”林青衣淡淡道。
“是的,唱戏真的是一门吃天赋的本事。”高又瞻黯然道,“我从很早就被认定没有这门本事!但,我有写台本的本事吗?也没有,你们所见的乐府大家浩卷生,不过是一个由妖怪代笔的傀儡!我一度非常痛苦,直到遇到了你,因为欣赏彼此的才华,我们相遇相知,虽然我知道那份才华不属于自己,但我依然感谢上天安排的这次相遇!在那时,水妖告诉我他可以帮我实现唱戏的理想,但代价是放弃做人变为妖类。这对于我来说是个极大的诱惑,只要能唱戏,是妖是人又有何妨?但那时有你在我身边,我想做人,我想与你在一起!只要有你在,放弃自己的理想又如何?甘做一生的虚名傀儡又如何?为了你,我都能微笑接受!直到有一天你突然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杳无音讯。人活着是要有精神支撑的,失去一个,就去寻找另一个,于是我拾起了曾经的理想,接受水妖的同化,变成了不人不鬼的妖怪!同时也获得了天籁般的嗓音!”
高又瞻回身温柔地抚摸着林青衣的脸庞:“但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回来。我希望你回来,如果你回来了见不到我会不会伤心?于是成妖之后我依然在世上留下了浩卷生,他拜入宫船,于幕后写作,闲来无事时就在不问斋养花养猪,清淡度日。性子儒雅,甚至可以说是软弱,面对他人的非难只会一笑而过!这是你眼中的我,也是曾经作为人类的我!我一直保留着他,但却一直等不到你的归来。后来我渐渐心灰意冷,终日扮演‘湘公’与’浩卷生’两个角色,在妖与人之间不停转换,让我疲惫不堪!所以我决定放弃做人,没有‘归霞客’、‘浩卷生’也没有存在的意义。所以我停止使用水妖写作的台本,准备以自己平庸的作品一点点毁掉浩卷生这个人,直到他被人嘲笑江郎才尽,被人渐渐忘却!然而,就在这时你又出现在我面前!”
高又瞻的眼神渐渐冰冷,林青衣眼中的他开始与湘公的神态重合:“可惜的是,你这次的出现并没有挽救‘浩卷生’,反而使我意识到‘浩卷生’已经留不住你,而‘湘公’是我唯一的希望!”
高又瞻全身骨骼“卡卡”作响,鳞片丛生,转眼间变作狰狞的妖怪模样,他伸出细长的紫色舌头舔舐着林青衣白皙的脸颊:“什么温文尔雅、什么才华横溢、什么相敬如宾、什么推心置腹!都是冠冕堂皇的屁话!我不在乎你的过去,也不管你是否爱我,只要我爱你、只要我还渴望你的灵魂你的身体、只要我还想把你留在身边哪怕是一具傀儡,这也足够了!”
高又瞻牵起林青衣的手用力一拉,带着她走出装饰豪华的寝宫,穿过白玉桥来到位于宫殿正门前的巨大舞台。
舞台四周栽种着雪白的梨树,台下遍布红檀桌椅,织锦画帘环绕,鲸油宫灯长明,全身长满鳞片的水俑身穿各式戏服,或于台下充当观众,或于台上客串龙套,天穹一片深蓝、水波荡漾,隐隐可见鱼群四处游荡,真如水底那辉煌的龙宫。
“来看看我的王朝吧!不,是我们的我王朝!”
高又瞻牵着林青衣的手来到台上,面无表情的水俑纷纷躬身行大礼,就像面见皇帝皇后一般庄重。
“你打算永远沉醉于这场戏之中吗?”林青衣叹道。
“人生本如戏!我怎甘独唱?”高又瞻笑道,“我要天下人陪我齐唱!”
“轰——!”
水面之上传来沉闷的巨响,水波激荡之中隐隐有火光闪现。
高又瞻用手爪抓住林青衣的脸,强迫她盯着自己的眼睛,冷冷道:“听啊,多么美妙的丧钟,‘浩卷生’彻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