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3号—25号日记:《盛唐饬》:第五章:南诏:第三节:父子:
南疆暴乱反叛的上报公文由剑川传送至京师朝堂中书省老丞相的案头,李林甫自身的消息源业已把南诏王阁罗凤何以叛以及南蛮叛之且将何去何从的情报送到了老丞相手中。阁罗凤之反是被人所逼出来的,而何去何从,南诏起事没有于南边称帝,其实就是家中兄弟因分家不当而争斗打闹,对阁罗凤本身对李唐朝廷,彼此都应该是有这种心理暗示和这般心理考量。不妨招抚优待之也便归之纳之矣。钱粮、盐巴给之予之,至于伸张甚么,正义甚么实在是无从谈起。倒是这般边蛮显得格格不入,不识时务也。
李林甫不深忧远在天边的南诏会如何如何,李林甫真正深重忧郁,甚而忧懣至不知所终不知所为的是杨家六郎的人性。杨国忠业已升无可升,陛下亦从容许之“卿必当入相”,林甫身边之士去林甫而附杨国忠,为国忠谋画代林甫执政之策者屡屡有之。法曹吉温本因李林甫得进,残酷贪婪有加,依附于杨国忠后,又行怂恿拉拢御史中丞宋浑及萧炅。然宋萧二人向为林甫所厚重,终不忍叛之。吉温便求得其罪,告知国忠,杨国忠上奏陛下将宋萧俩人贬逐之。李林甫一时竟不能够救之。法曹吉温不是一良人,李林甫用之处之反噬自身。累及亲信,亲友。
李林甫不是不想奋起一搏,剪除掉这个人,尔后自行经营安排接班人,可保得身前身后万无一失。然而宫里面的宦官密保,陛下有惧内之情状。陛下既然握在杨家人手里,天下人实无胜算矣。李林甫流露出来的消沉和绝望是异常之深刻的,这种死灰般的无可奈何之心境,实与当前的人世困境是一致的。势已如此,事已至此,情亦到此。心境和困境业已无法摆脱了,皆已无从摆脱之。
相府家儿郎李岫为将作监,身以供奉护卫禁中大内。户部主事兼御史大夫王鉷之子王准为卫尉少卿,亦以身供奉护卫于禁中大内。鉷隶属于林甫之下,未附及林甫,然公务公事林甫极为恭敬归真,李林甫为相终是看重,倚重于他。“快刀不斩臣服之头”王鉷同僚深谙其义,亦深知林甫人性善恶之度。而在俩人下一代的交往中,情形就反了个向。鉷之子准活跃,迷人,又世俗无比。名准便处处以自身为准,时常挑战于,甚而陵压于高自己一级的将作监李岫。李岫常自沉默中,抑郁寡欢,每每避之,避之不及,则自甘其后,自落下风。时人皆以为岫愚蠢,不及准。此乃人心皆大欢喜之事与情。子女之情状,为父母者岂能够不上心。李林甫真个不知不觉,真是无知无觉也。王鉷亦是如此。俩人交往从不论及子女。儿郎们嘻嘻哈哈一时,有礼无礼岂能够当真。要当真的是天下间的人心和人性。李林甫是这么看的,知子莫过父,李林甫深知相府岫儿更是这么想的。
父子俩尝散步于后花园中,林甫问及岫儿功名功业之作为尚且如何,岫儿必恭必敬,毕恭毕敬,唯唯诺诺,含含糊糊,林甫业已习惯呢此儿毫无个人野心的“愚孝”,也就是姑且问之姑且听之而已。加以训导之,此儿绝无牢骚怨言;加以赞扬之,此儿又绝不兴高采烈。年纪轻轻,竟如老僧入定一般。竟有如老僧。林甫习惯成自然,兀自低首踱步中。今日里,此时此刻,着实有着一些意外,岫儿沉沉闷闷之中,轻声呼唤起呢父亲大人,脸色沉郁专注地望着园中忙活的役夫。岫儿的声音不大,但林甫都能听得见“父亲大人久处中枢相轴,怨仇满天下,一朝祸至,欲为此夫而可得乎”。岫儿直挺挺地站立当场,面部恭敬而肃穆,流露出一种沉重而又坚毅的神色。林甫猛然间恼怒地盯视着儿子,一股怨气冲上心头,黑沉沉着脸阴云密布。岫儿恭敬如故,也态度坚定果断果敢。儿子坦然地等待着接受父亲大人愤怒的霹雷猝然爆发之。短暂的沉寂,这般沉寂极端地累人,近乎彼此都停止了呼吸。在儿子坦然以受,甚而是视死如归的情形下,李林甫的所有愤怒消失在一声长叹之中。儿子望着骤然苍老无比,已显得茫然的老父,深深三鞠躬,埋头低首轻轻地退下。看着儿子清瘦清冷孤寂的身影,李林甫竟隐隐地产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畏怯感。这种畏怯感来自自身历史的最深处,老丞相有着太多不可为人所知的隐衷与秘情。老丞相在抱怨别人的同时,也陷入于痛苦的内省之中。更何况面对的是自己的长子呢。李林甫深切地感受到在同一间书房里,自己学会了手腕和才干,岫儿学会了智慧和风度。而这一些其实都是逼出来的。这把相位扭曲着他李林甫,他李林甫也毫不客气地扭曲着这把相位,当然,李林甫也在不可避免地扭曲着自己,就像这把相位在不可避免地扭曲着自身一样。这个里头无所谓功过是非无所谓正义道义无所谓罪恶良善无所谓丑美廉耻,这只不过是这般官僚体统永恒不变的惯性和惯力。从上到下,从古至今所有人都沿着这个惯性合着这股子惯力在扭曲着自己,在扭曲着别人。当所有人和物都扭曲到无以扭曲的时候,那么这一轮回便到此为止,寿终正寝。下一轮回重新开始,循环往复。让他李林甫始料未及的是自己作为一个久经扭曲,历经考验的老官僚,当扭曲与考验这般普遍之真理波及到自己家人家室身上时,老官僚居然无法忍受,难以接受之。
或者说,一直以来李林甫以为自己自身有足够之手腕和才干以保护家人家室免遭扭曲和考验而坐享富贵有余,李林甫有如此信心与把握归根结底是李林甫对天下间的人性看得比较乐观也。至于所谓手腕和才干,其实质是只有在比较乐观的人性之基础上才发挥得了作用产生得出实效。就在今日里,今时今刻,一向“愚孝”之岫儿情难自禁不由自主地一声质问,着实惊醒了李林甫。李林甫隐隐间觉得岫儿对天下间的人性看来似乎是更加真切和真实。而摆在眼前的事实亦是如此,岫儿其实正在被扭曲之中,别人在扭曲着岫儿,岫儿也在扭曲着自己。他李林甫会不会是当局者迷,而旁观者清矣。他李林甫应不应该重新评估和考量这天下间的人性,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这杨国忠。似乎无法剪除,那就更要看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在这般用心看的当口,说不定还能够瞅出些机会不妨再试一试。
老丞相深知,南诏是不好打的,杨国忠是不学无行的,而兵机一动便是要命的。